《云开见月明》红蕖

2、第二章

　　和萧如风有约的，是江南楚家庄的少主，楚尘潇，楚家庄虽然算不得江南武林的顶尖势力，但楚尘潇的豪爽义气，倒是很出名的；楚尘潇有个妹妹，楚悦心，虽然在江南武林算不上顶尖的美女，但楚悦心的温柔娴雅，也是很出名的。三个月前，在济南城里，萧如风结识了楚家兄妹。楚尘潇对他极为亲热，相见恨晚，因此临别之时，更是邀他有空一定要来楚家庄盘桓几日。他来践约，说实在的，见楚尘潇倒是次要，更多的，他想见一见楚悦心。
　　他父母过世的早，又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长大，吃过的苦难以计算，更难以言说。虽然口中不提，但内心深处，却还是盼望着有一份温情，有一份体贴给他。少年时期，他也曾渴慕过会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用最柔软动听的声音来安慰他，用白嫩细软的小手替他抹去满身的泥泞血泪。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强迫自己忘了。然而在济南见到楚悦心的时候，一瞬间，年少时期的那个梦却复苏了。
　　他和楚尘潇随意聊天，偶尔提及过去，在一旁听着的楚悦心竟然不忍的哭了起来，拿着手帕强忍着不出声，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却从美丽的大眼睛里滚滚而下。后来温柔美丽的女孩子有些怯怯的对他说，萧大哥，我不晓得你原来那么不容易的。
　　他忽然就鼻子有些发酸。他已经忘记上一次自己觉得鼻子发酸是什么时候了。但因为这个女孩子的一句话，他又体会到这样陌生的感觉了。
　　他说，其实，也没什么的，都过去了。
　　女孩子却用力摇头，不，萧大哥，你真的很了不起。从今往后，你该要多快乐些才是。
　　他笑了起来，我还不够快乐么？报了仇，也多了很多朋友。
　　女孩子愣了一下，低头浅笑，半晌才说，是呢。可是，悦心总觉得萧大哥你不够开心呢。大概是悦心多想了罢。
　　他差点脱口而出，大概因为身边还没有你这样温柔体贴的女孩子。
　　但这话太轻薄了。哪里能说得出口？
　　于是讷讷。
　　却在夜里认真的想了想，确实是不够快乐。以前总以报仇为目标，任何苦都能吃得，任何罪都能受得。大仇得报，却一下子失了目标似的。生活就有些空了，空了，人就不快乐了。
　　有一段日子却是安宁。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白雪皑皑的寂静世界。飘满了药香的小屋，躺在床上不时昏睡，但醒来一定会露出微笑的人。那段日子，连仇恨，都忘记了似的。
　　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了。
　　那个，不过是一段插曲。而且之后，噩梦不断。
　　说起来在济南还一直没有见到他，万幸。

　　悦心很温柔，很善良，会刺绣，做得一手好女红，看见小鸟儿受伤都要难过半天，说起话来都是小小的声音，怕大了惊落了枝头的花儿。她笑起来也是淡淡的，嘴角微微的扬起，用帕子遮着，面颊上会露出深深的酒涡，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似的起落。这样的女孩子，谁都愿意要好好的宠爱他的。楚尘潇就对这个妹子宠得无边无际，一心要替她寻一个好人家。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他却一个也不肯点头。
　　萧如风想，他这样一个没身世没背景的布衣，即使现在有了几分薄名，又凭什么去妄想那样精致美丽的一个人儿？能看着她几眼也就罢啦。倘若有人敢欺负她，为她拼命，也是值的。
　　所以他就去楚家庄了。
　　楚尘潇见他来，自然是大喜过望，大笑着迎接出来。楚悦心也笑着盈盈笑着下拜，萧大哥，你可来了，哥哥一直挂念你呢。
　　楚尘潇笑了起来，瞧你说的，你不也常说萧大哥怎么还不来我们家呢？
　　哥哥！楚悦心立刻飞红了脸，娇嗔道。
　　楚尘潇只是大笑。
　　萧如风的心却是一动。悦心会提及他么？悦心会挂念他么？难道说，难道说，不仅仅是他在挂念悦心？难道说，他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吗？
　　楚尘潇立刻吩咐设宴款待他，一叙别后。
　　哪知还未开席，就有人来报，少庄主，有贵客到。
　　谁？楚尘潇疑惑。
　　扬州明月山庄燕语涵，燕二公子。老管家毕恭毕敬的说。
　　什么？燕二？啊呀呀，萧贤弟，你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来了，燕二公子居然也来了！愚兄今天可是当浮三大白才是！楚尘潇哈哈大笑起来，拉着他的手就迎了出去。
　　他的心却呼拉一下跌到了深渊。
　　他怎么会知道他来这里的？还是恰好？这孽缘，何时才是个尽头？他纠缠他，究竟到何时才能罢休？
　　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到了门口。
　　从大门处走进来两个人，当前的是燕语涵，后面的那个，是他中毒受伤的时候，来接走他的那个男人。
　　燕语涵一身银色刺绣的白色锦衣，容貌俊雅，神采飞扬，启唇轻笑，风流跳脱至极。
　　“燕二公子，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楚尘潇拱了拱手，快步迎了上去，随即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惊讶道：“这不是‘踏雪银枪’陆剑秋，陆大侠么？您也来了？”
　　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微一施礼：“楚少庄主，一向可好？”
　　“自然是好的，看到你们就更好啦！”楚尘潇心情大好的把两人让了进来。
　　“师兄是我哥哥派来‘监视’我的。楚大哥，你说我哥哥这个人讨厌不讨厌？”燕语涵眯起眼睛一笑。
　　“燕庄主定是不放心二公子。”楚尘潇笑道，“对了，燕庄主近来可好？”
　　“好好，好得很呢。也记挂着您，就是没时间来，所以我就来啦。”燕语涵边说边往里面走。
　　“啊，对了，二公子，还没给您介绍呢！”楚尘潇一眼看见萧如风站在旁边，连忙拉了过来，“这位就是……”
　　“萧如风，萧少侠，原来您也在这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燕语涵这才看向了他，笑得眉眼弯弯。
　　“哎？原来你们认识？萧贤弟，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起过？”楚尘潇有些惊讶。
　　“大哥也没问起过。”没能控制住自己，语气就僵硬了。楚尘潇本是无心之语，见他突然这般反应，不由得有些愣住。
　　“如风是不愿张扬而已，其实他于我有大恩，语涵是感激不尽的。”燕语涵却言笑晏晏，亲热无比。
　　“哦？这可是真的？”楚尘潇又惊又喜，“贤弟，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快说说，还有什么事瞒着哥哥我了？”
　　萧如风神色却是淡淡：“也没什么，燕二公子言重了。”
　　竟是不愿多谈。
　　楚尘潇只当他是性格腼腆，也不在意，只笑着招呼燕陆二人往屋里去。
　　一道目光从他脸上滑过。
　　笑得弯弯的眉眼，灿烂又诚挚的表情。
　　手指下意识的蜷起。牙齿深深的陷入唇中。
　　他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厌倦？！

　　“妹妹，快来见见贵客！”刚进厅内，楚尘潇就高声叫了起来。闻听哥哥吩咐，楚悦心才从屏风后慢慢转了出来，还低着头，手里绞着帕子。
　　“悦心，快来见过明月山庄的燕二公子，还有陆剑秋陆大侠！”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规矩，男女也没有那么避嫌，楚尘潇只忙忙的给燕陆介绍他那掌上明珠般的妹妹。
　　“楚小姐，在下燕语涵。”燕语涵微微一拱手，“早听得小姐蕙质兰心，温柔娴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燕二公子，您太抬举了。”楚悦心立刻就飞红了脸，慌慌的抬眼只敢匆匆一瞥。只那一瞥，却忽然愣了神。
　　手里的帕子却绞得更紧了，勒白了指尖。
　　“难得燕二公子和陆大侠光临寒舍，我这萧兄弟也恰好到来，咱们该好好喝上几杯才是！”楚尘潇为人豪爽，只觉得心里高兴，就吩咐下人速速摆宴。
　　楚悦心也没回后宅，就在席间坐在她哥哥下首。
　　燕语涵突然到来已经让萧如风非常郁闷，然而当他突然发现楚悦心在席间偶尔会偷偷盯着燕语涵看到失神，当燕语涵回头又忙不迭的把头埋得很深时，心几乎就一直一直往下坠了。
　　一杯又一杯的喝酒。
　　直到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盖在他的酒杯上，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风，这样喝酒要伤身的。”
　　眼角微微上挑的清亮眸子静静的看着他。
　　他突然觉得无比的委屈，愤怒，又无处发泄。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纠缠于他？
　　有心把杯中的酒全部泼上那张俊雅出众的脸，然而不得不顾及到楚尘潇的面子。
　　深深的呼吸，把怒气一点一点的压下去。
　　“多谢燕二公子关心！”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扭头道：“楚大哥，我突然有些累，能不能先下去休息？”
　　“啊？啊？贤弟，你是不是真的喝多了？要不要给你做碗醒酒汤？”楚尘潇一时间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不用，我睡一下就好。”他也不再多说，站起来便走。
　　“……萧大哥是不是有些不开心？”楚悦心有些担忧的问。
　　“楚小姐不必担心，只是我惹了小风不开心罢了，待会儿我去给他陪个罪便是。”燕语涵却把话头接了过来。
　　“哦……”见燕语涵注视着自己，楚悦心不由得又立刻红了脸，只敢低着头了。
　　“说起来，萧贤弟一直以报仇为己任，又受过那么多的苦，性情偏激古怪些也是有的。我倒愿意他像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般，快活些。”楚尘潇叹道。
　　“小风只是太习惯压抑自己罢了，他一点也不古怪偏激，是很好的人啊。他该少给自己些压力，学会放松才是。”燕语涵却微微一笑，若有所思的拿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
　　“燕二公子和如风很熟悉啊？”楚尘潇笑道。
　　“这个自然。”燕语涵大言不惭。
　　陆剑秋仿佛被什么东西呛到了，一阵猛咳。

　　散席后楚尘潇自去给他们分别安排住处，楚悦心回了后宅。
　　燕语涵却走到了萧如风去休息的地方。
　　抬手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萧如风，是我，开门。”
　　还是没有回应。
　　“萧如风，开门，我有话要说。”
　　依然没有回应。
　　叹了一口气。
　　“萧如风，你倘若不开门也可以，我便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还没来得及再开口，门忽然开了。萧如风一脸怒意的站在门里，仿佛要吃人一般。
　　“你这倒是肯来开门了。”燕语涵笑了起来。
　　“你究竟，有没有点廉耻之心？”萧如风气得手发抖，想了半天，才选了这么一句能表达他的意思又不至于太重的话扔了出来。
　　好歹这条命是他救下过的，是他照料过的，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跟他闹得太僵。算是有缘分的人，何必撕破了脸皮？但这个人，为什么就如此死皮赖脸呢？
　　“我自然是有的。”燕语涵一挑眉，闪身准备进屋。
　　“慢着！”萧如风出手阻止，“如果你还是要说那一套话，我看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请出去吧。”
　　“我要说哪一套？”燕语涵含笑问道。
　　最是受不了他这样戏弄人般的表情，萧如风又握紧了拳。
　　“好了，萧如风，我是来跟你说正经事的。”燕语涵突然正色道。难得见他如此严肃的表情，萧如风不由得一愣，就让他转身进了屋。
　　也只好关上了门，看他悠闲自得的走到桌旁，拉了椅子，坐下。
　　“你也坐啊。”仿佛是在自己家似的，燕语涵招呼他道。
　　“你究竟要说什么，请讲吧！”萧如风打定了主意不跟他废话，只还站着，沉声问。
　　燕语涵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按了按太阳穴。
　　“萧如风，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
　　萧如风不吭声，盯着他。
　　“但是我想见你。”燕语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曾经对我很好的，从来没人对我那么好。我父母死得也早，哥哥虽然疼爱我，但他是个特别严肃正经的人，总是骂我不够努力练武，不够努力读书，责罚从来都很严苛。所以我跟他吵翻了自己跑出去，被仇人设计暗算，以为就这么死了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照料我，对我很好。”他若有所思的喝了一口茶。
　　“这么说，是我不该救你了？不如让你死在冰天雪地里？”萧如风咬牙。
　　“不会的，再来一次，再来两次，再来一百次，你都会救我的。因为你就是这么善良、这么好的人。”燕语涵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
　　萧如风冷哼了一声：“你凭什么说我善良？就凭我救了你？”
　　“还凭你对我的尽心尽力，凭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山里找药给我！”燕语涵截断他的话，瞬也不瞬的盯着他。
　　萧如风的眼神有了微微一丝的动容。
　　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漠。
　　“我善良？我一直处心积虑的要报仇，为了报仇双手沾满了鲜血，也害过无辜之人的性命，你也该知道那两个魔教长老死得有多惨，一个善良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吗？”萧如风冷笑了一声。
　　“江湖中人谁的手上没有鲜血谁是彻底的清白？你其实已经尽量做到少伤人，更少伤性命，除了那两个恶人，其余伤在你手中的也都是被迫无奈！”
　　萧如风忽然盯着他，仿佛不认识般的看了半天。然后一字一句的问：“你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燕语涵忽然张口结舌了。
　　“我就说呢，一直很疑惑，是我太好命了么？还是上天怜我血海深仇。明明是可能性如此之小的事，居然真的给我做到了。一人之力，来杀魔教两大长老，多不容易！我还当是有神灵保佑，原来是明月山庄的恩惠！真是，多谢你了！燕二公子！哪里是我对你有恩，分明是你对在下有大恩才是！”一瞬间，前因后果，萧如风就明白了过来，咬牙对燕语涵道。
　　燕语涵的神色忽然有些黯然。
　　“如风，我没有别的意思的……我只是……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报仇的想法，但又不想看着你白白去送死，才央求了哥哥的。代价就是从此去哪里都要被人盯着。你看，多不自在啊……”燕语涵勉强笑了一下。
　　“那您真是牺牲良多！”萧如风的口气比三九天的寒风还要冰冷。“不过您大概也该好好想想，您兄长为什么要人跟着你？你师兄又是不是愿意这么到处跟着你？你到底要随心所欲到什么时候？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给别人增加了多少烦恼么？在下也不过是贱命一条，要死要活，也与公子您无关，不劳您费心！”
　　燕语涵的表情就僵住了。随即又慢慢缓和下来。目光却忽然变得深沉，不复清亮的光。看不透了。
　　“……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没办法看着你去送死而已。然后做了一些我能够做到的事情。你就当作，我还你的恩情。”
　　“那你现在已经还清了，燕公子。”萧如风盯着地面。
　　好陌生的口气，让他忽然有些不自在了。
　　“没错，应该说是还清了。”燕语涵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廉耻，这样纠缠一个根本就不喜欢我的男人。确实，这样的我，自己都觉得陌生。”顿了顿，他忽然又笑起来，“明月山庄的燕语涵，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要月亮别人也不敢给太阳。大概，是随心所欲惯了，有些不罢休不甘心。”
　　他缓缓的站起了身，声音沉稳的让人很不习惯：“两清了，也好。”
　　然后就走了出去。
　　萧如风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脱力。
　　算是说清楚了么？算是，解脱了么？他再也不会来纠缠自己了吧？应该高兴才是啊……
　　其实，他救他，是无心之举，他帮他，却是冒了大风险的。搞不好让明月山庄成了魔教的敌人，那就是一场江湖浩劫。
　　他果然是任性惯了啊……根本不知道考虑后果么？就为了他这么一个外姓旁人？
　　不过，都两清了。
　　既然两清了，结束了，为什么心里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轻松反而乱如麻呢？
　　他心烦意乱的走到桌旁，也没在意的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地把凉茶倒进口中。
　　清香四溢，是清明前的新茶。
　　却突然想起这是他喝剩的。
　　莫名的就泛了一丝一缕的苦。

作者有话说

　　新手上路~~~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