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见月明》红蕖

1、第一章

　　萧如风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造了什么孽，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倒霉？

　　“这么巧，萧公子？”面前锦衣的年轻男子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细长而微微上挑的眼里，含情脉脉。长长的乌墨似的发懒懒的绾着，披在肩头。
　　“不敢当……”他只忙着低头在地上四顾，仿佛会有地道突然出现似的。
　　“如风，你在找什么？可是遗失了什么？我帮你一块儿找。”那白色的薄底靴忽然就迫近了一步，他就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退了又有些窘迫的抬眼，细长的眸子没动，清清亮亮的目光，含着一丝笑意笼着他。
　　“没有丢东西……多谢您了，燕公子。”他想收摄心神做出淡淡的样子，偏不能够。
　　小径不宽，一边是带子似的粉墙，一边是青翠欲滴的竹林。他忽然退也是，进更不是。
　　“跟我客气什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薄薄的唇微微翘起轻轻的笑。
　　“那个……换做旁人也不会不管的，您言重了。”心下有些焦急，没来由的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偏又碰见这人，也不知道他为何就是要这么苦苦纠缠不去。
　　想来，和楚大哥他们约见的时间，怕是要赶不上了。
　　心下更添了一分怒。
　　“如风，你看着面有焦虑之色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透着体贴和关怀的语气，可入了耳却丝毫不觉得舒适。忍不住暗暗皱眉，心中“啧”了一声。
　　“如风，无论什么难事，你都可告诉我的，我一定尽力帮你。我说过，我喜欢你。”更是温柔的口气。
　　抬头，映入眼的是微微歪过的头，如春花般明媚动人的笑颜。
　　心中的烦躁怒气却压不住了。
　　“燕公子，您好歹也是武林中响当当有名望的人物，何苦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在下？”眼睛里就透了愤懑，不甘和焦躁。
　　眼前细长的眸却忽然睁大了，在阳光里有些显出半透明的棕色，愣愣的盯着他。
　　“……在下还与朋友有约，这便告辞了！”匆忙的抬手抱了抱拳，扭身形擦过了他的身边，就大步的向前走去。
　　只留他一人还立在原地。
　　真是搞不懂他。

　　路两旁的景色渐渐疏朗起来，阡陌勾连，远远的小山宛如黛画，还有水墨般的农舍。心情也就渐渐松了下来。
　　罢了，就当是撞了晦气，遇了灾星。
　　苦笑了一下。
　　行侠仗义反倒惹了麻烦上身了。
　　那还是一年多前的冬天。他出门在外，忽见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里，山道边倒了一个人。银素的衣裳，一头乌发也被冰雪掩了大半，若不是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还真是不易发现。上前救起，发觉脸上已经冻得毫无人色，嘴唇乌紫，却还有一口气。就赶紧带了回自己暂住的小屋去。以为八成救不过来了，偏偏那人不肯死似的，被大夫几剂汤药，又配了长白山的老参，吊回了一条命。
　　这才发现，原来此人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虽然仍旧苍白消瘦，却看得出眉眼都是极风流漂亮的。还有那一身衣饰，非大富，即大贵。那人开口浅笑着道谢，声音沙哑，那一抹笑容，却仿佛划开了重云的清浅月光。
　　他不愿意说出姓名，大约有着难言之隐，他也就不迫他。萍水相逢，又能救他一命，自是有缘。
　　又过了几日，他才发现这年轻公子竟然似乎是身中了奇毒。乡野寻常大夫瞧不出，但他是习武之人，久了便看出他眉宇间黑气隐约，时常昏睡不醒。开始只道是身子未愈，现在却越发严重，怕不是好兆头。
　　那时他因事住在长白山脚下的小村落里，请不到什么好大夫，即使请得了，这毒恐怕也不是寻常医者能医的。他只能是尽自己所能的好好照顾这个萍水相逢的而已，有时候会背着他暗自叹息，如此凤凰般的一个贵公子，竟就要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了么？倘若他肯说出自己的师承、家庭，还有一线生机，然而他似乎打定了主意，总是避开了这样的话题。
　　他一天比一天的苍白消瘦，然而眸子却一天比一天的明亮，他总是在笑，对他笑的和气又亲切，开开心心的，看不出对自己有丝毫的担忧。他就觉得，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死。因此也顾不得大雪封山，有时还是会进山去，希冀着能恰好见着什么千年的灵芝万年的参。然而这样的事都没有发生，倒是有一次突逢大雪，在山里迷失了方向，差点就回不来了。那次之后，他默默的注视了他很久，终于叹息一声，交待了他一个联络的密令。
　　不久之后，突然就有一个锦衣华服的英俊而沉稳的男子，骑着马来到了这不知名的小村落。那人先取了药给病人服下，又仔细的检查了一番，才对他一拱手，命人取来了金银珍宝厚礼一份，道，多谢义士相助，绵薄之物，不成敬意，望您不嫌。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么？
　　他根本没有瞧那些金银一眼，只看在床上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人，开口道：谢礼不必，在下也不是为物而救人。何况，我到现在连救了的人叫什么，什么身份都不知道，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他静静的瞅了他一眼，半晌开口，语涵，燕语涵。
　　他悚然一惊。
　　燕语涵，天下三大庄之一明月山庄庄主燕语扬的幼弟，武林年轻一代中顶尖的人物，寻常江湖儿女提起来只能遥想憧憬的人物，竟就这么在他身边养了这许久的伤。他就这么见过他微笑、皱眉、生气、高兴、醒着、睡着，连沐浴更衣的事都替他做过了。
　　那样谈笑间杀伐决断的人物，原来……也就是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看着他被侍从服侍着穿戴好从床上扶起来，那华服男子在一旁静静的负手而立。他还留连着什么似的四下里张望打量，不太想走的样子。直到华服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语涵，上路吧。庄主等你回去已经很心焦了。
　　他这才转身出了门。
　　他目送着他被人扶上了马车，车帘放下，众人上马，整装待发。他忽然挑开了车窗上的织锦帘子，探头出来，向他张望，似是有话要说。
　　他就跟了上去一步，他轻轻的笑了一下，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别有用心的样子。凑近了他耳畔，萧如风，你记住了，我燕语涵，喜欢你。
　　他转头缩回了窗内，几绺长发在空中带出了一道弧线，落回织锦帘后去了。
　　他呆呆的站在道旁看着那一行人远去。
　　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算什么？豪门公子一时兴起的什么游戏？还是要用如此“特别”的方式来表达感谢？
　　后来也就忘了。这种事也没有当真的必要吧？何况，他们在江湖上地位如此悬殊，再无有发生什么纠葛的道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卧薪尝胆苦练多年，终于得报父母被杀之仇，而被他所杀的，则是□□上极有名望的人物，顿时名动天下，忽而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大侠”、“英雄”。
　　平民小子一夜成名，有如神话。
　　可有几人知他为此所付出的多少年的汗水泪水血水辛苦无数？
　　如果他不是此仇得报而是反被人杀，那这世上可还有谁记得他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子一个？
　　也许，还是有一个人的。
　　但他宁愿没有这个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就是从他得报大仇后不久，他总是能够非常“恰巧”的在酒楼、茶馆、客栈、街头等等任何地方遇到燕二公子。
　　开始真的以为是恰巧，看到他恢复如常心里也颇高兴，燕二公子依然锦帽貂裘，华贵优雅异常，举手投足都带着世家子弟的风流气质，然而他为人却不倨傲，随性的很，但随着他总是说“我喜欢你”，加上含情脉脉的眼神，谁还能招架？开始还当他是玩笑，想他世家公子，年纪也尚轻，随意些也是有的，哪知一直还这样下去了，那又怎能让人不认为他是在故意捉弄他，以看到他窘然无措的样子为乐？于是就开始躲，躲不过去就开始冷脸，冷脸也无所谓，他只好再躲。
　　一直到现在也是。每次看到他故作亲昵的笑容，就越发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猫戏弄的老鼠。
　　他不过是随手救了一个人而已，不过是照顾了他几天而已，难道还是做错了事吗？
　　他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他罢休呢？

　　“你看看，人家又不理你吧，我看你早日放弃比较好。”带着笑的，有些幸灾乐祸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还站在原地没动的燕语涵眉眼一动，扯出一个懒洋洋的又有些无奈的笑容，转回了身，从墙角那边转出了一个人，相貌英俊，气质沉稳，看上去比他年长不少。
　　“师兄，你别总打击我好不好？”燕语涵虽然口中这么说，却也有些垂头丧气的向他师兄走去。
　　“我只是很客观的提议而已……萧如风虽然救过你的命，但很明显人家根本就不喜欢你，你趁早放弃吧，免得你哥哥又要给你气死。”男子摇了摇头，口气里却满是宠溺的说。
　　“他要是会被气死，早就死了多少回啦……”燕语涵满不在乎的说，“而且，师兄，要我说多少次啊，小风是喜欢我的，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明白而已。”
　　“哦，是吗？我怎么完全没有看出来？”男子失笑道。
　　“你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哪里能看出来呢？反正我是明白的。只是，就算他现在还不明白，也不用看见我就跑吧？想好好说两句话都不行。还是受伤那会儿好，他天天陪着我说话。”燕语涵一脸不甘心的表情。
　　“小少爷，你那个架势，是人都会被你吓跑的啦！我看萧如风没有对你破口大骂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啊，还是挺厚道的……”男子实在是无可奈何。
　　“骂我？我喜欢他他还要骂我？真是岂有此理！哼，果然人不能出名啊，你看他没出名之前多好，现在出了名了，脾气就大了！”燕语涵手叉着腰，很不满的样子。
　　“……这好像跟人家出不出名完全没有关系……”男子大感头痛的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真是没办法，上次的事把庄主彻底吓怕了，从小少爷康复之后，无论去哪里都要人跟着他，生怕他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所以，要不是庄主有令，他才不乐意陪着这位小爷到处上演追男人的戏码。
　　“师兄，咱们走吧。”他头痛的时候，燕语涵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从小树林里牵出了他们的两匹马来。
　　“你又要去哪里？”男子苦着脸问。
　　“我知道小风要去哪里的，楚家庄而已。咱们也去做做客好啦，楚大哥不是一直‘热切’盼望我们的拜访的么？”燕语涵翻身上马，回过头来笑得一片灿烂。
　　有微微一瞬间的失神。
　　自己家这位小少爷，确实是丰神俊秀、光彩夺目的人物，比起他兄长来，虽少了稳重，却多了一份飞扬洒脱。这样注定要扰乱多少江湖女儿心的人物，却偏偏，迷上了一个男人。
　　大大的叹气。
　　跟着这位小爷，一定会早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