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怀颖坊】·四 ...
-
裘衣上的一片雪珠子已经全化了,把裘皮上的细毛压下去一整块,湿嗒嗒的。靳珠捞起裘衣,用力抖了两遍,这才挂到一旁晾干。
——果真是留下来过夜的架势。
蔡申玉站立一侧,眼睛注视他的动作,心思却不在上面。一颗水珠晃悠悠地聚在毛尖上,半晌才抖了一下圆滚滚的身子,“啪嗒”一响,跌破在地。他猛地回过神,终于轻轻咳嗽一声:“隔壁那间更房倒是比这里暖和些,只是缺了被褥,我到号房替你取一床过去……”
“不用你忙。”靳珠的回答冷冷清清,那四个字却是下了钉子似的,不可撼动分毫。
他欲言又止,平日生意场上迎客切口,腹中词句何止千万,如今竟拣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
然而靳珠此时已经丢了裘衣,冷不丁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床上一推!
蔡申玉何曾提防,重重地挨了他一记,一不留神便整个人跌坐到床上,一时间愈发尴尬。
靳珠全然不理不睬,只吩咐一句“你且坐会儿”,就打开屋门跨了出去,不多时已无声息。
他默然坐了一小会儿,伸手探上喉咙,刚刚喝下的鱼汤此时才慢慢由腹中掀起一股辣劲,再摸一把脸颊,干燥温热,冬日里的皮肤粗粗的有些刺手。
少时,他利索地起身下床,从大柜中翻出一只方枕和一卷衾被,把自己那套挪到外面,新铺上的放在靠墙的那一侧,趁身子还有些许暖意,不声不响地钻了进去,厚厚一层冻气亦叫他躺薄了几分。
再过了些时候,靳珠的脚步声回到廊外。
蔡申玉听他走得并不像原先那般轻快,不免奇怪,匆匆探出身子,才要下床,靳珠已推门而入。乍一晃眼居然看不见人,却见一大团白雾从黑漆漆的夜色中滚了出来,弹棉花似地散开,把后一步迈进门槛的人罩住了,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靳珠手里正提着一桶沉甸甸的热水。
“快把袜子脱了,”那人压根不看他,只顾着将水拎至床边,将挂在肩头的一条布巾抽落,搭在桶上,“寒冬腊月的,这水耐不了多少时候,再磨磨蹭蹭就得凉了。”
无人作答,惟有簌簌雪声。
见他不动,靳珠淡淡扫了他一眼,半蹲下去,伸手抓住他的脚踝。那双脚挣扎了一下,完全在靳珠意料之中。靳珠加重手劲,不许他乱动,接着麻利地拉开棉袜的系带,露出一对脚趾微微蜷曲的脚来。
手掌松开脚踝,再往下摸,果然像摸着两块冰石头一般。
“谢皖回说,你夜里没法安眠,多半是因为脚冷的缘故。虽然他一再叮嘱你睡前要用热水泡脚,可我知道你一定推忙,当耳边风。”
靳珠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自然。他抓牢那双脚,将裤子捋到膝头以上,先用自己的手试了试水温,才轻轻将那对脚放入桶中。
他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少不得我来做。”
蔡申玉也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同样没有笑出来。
水面涨到离桶边不足三寸的地方。一点灯火晃晃悠悠,觅不着安稳的落脚地,只得随波逐流,在水中轻轻被撕开几片,金澄澄地透着微光。
很暖。
靳珠正替他卷裤腿,无意间一低眼,却看见静悄悄的水波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慢慢探向自己,五指几乎碰到发丝,却又在咫尺之间停下。最终,那手收了回去,不留痕迹。
靳珠的目光也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将顿住的动作续上,抿唇不语。
“三哥,”那个人忽然这样笑着唤了一声。那只收回的手扳住床沿,令木头发出一声闷响,“三哥这样会照顾家人,日后我那嫂子一定很有福气——”
刚续上的动作又停了停,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那是。”靳珠答得客气。
扳在床边的手指缓缓收到最紧,剩余的力气只够让嘴唇张开一道缝:“等三嫂给家里添几个大胖小子,他们对你这个爹也一定是喜欢的。”
“呵,”靳珠微笑,语气听不出丝毫破绽,“如果我真的得了几个大胖小子,就给他们分别起名叫‘鲤鱼’、‘鲂鱼’、‘鲫鱼’、‘鲶鱼’、‘鳝鱼’、‘鲋鱼’、‘鲈鱼’……”
蔡申玉一怔:“你的儿子都叫‘鱼’,若我也有几个大胖小子,要叫什么才好?”
靳珠这才抬眼,反唇相讥:“你自个儿想想。塘子里除了鱼还剩什么——自然个个是乌龟王八。”
他听到这里忍俊不禁,脱口而出:“小猪,你啊……”
到此,声音戛然而止。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居然失口用了昵称。本来,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叫“三哥”的。
他脸色骤然一变,他知道靳珠是故意的。
靳珠却十分平静,风轻云淡地掸了几下手上的水,又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空无一字,只用浓墨粗略勾出两只脚板,再用朱砂在脚板上画了几个小点。他把纸往床上一丢,命令那个还在尴尬的人:“转过去。”
蔡申玉没再说话,慢慢翻身在被褥上趴下。
靳珠抓过布巾把他提起来的双脚擦干,一面用眼睛瞧着红点的位置,一面以手指按定脚掌上的对应之处,下了劲道,徐徐推揉起来。金匠不通医术,但是描图临摹最是在行。他听说天生不足之人身子易虚,而脚掌与五脏六腑皆通,最最忌寒,若是热水浸过,再以推拿之术舒经活络,尚可调养,便从那谢大夫的医馆抄了这张图来。
却不知效果如何。靳珠用手指缓缓施压穴位,开口问道:“有什么感觉?”
蔡申玉一直将脸埋在被褥之上,默不作声,此时才闷闷地吐出两个字:“想笑。”
小腿处霎时“啪”地一下挨了记毫不留情的巴掌。蔡申玉疼得一龇牙,倒抽一口气,差点儿没从床板上弹起来。
“……好吧,现在我想哭了。”
“叫你不正经点答话!”靳珠冷冷一笑。
“我正经得很,”蔡申玉重新趴了回去,仍是用被褥堵着脸,叫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被人挠着脚心,难道你不会想笑?”
靳珠懒得理他,继续手中动作。过了不知多久,水已凉透,面前的一对脚掌血色充足,摸上去暖烘烘的,没了冰冷手感。他挪开水桶,又把蔡申玉的脚踝抓过来,三两下塞进被窝。
这时,他终于发现床上准备了两套被子,从中隔开,各不相扰。
靳珠眉眼一凛,未免冷笑。他也不再多言,迳直走到桌边,只听“噗”的一声过去,灯火俱灭。
蔡申玉一下子在黑暗中睁开眼。
“三哥?”
“五弟,”那个人忽然说,“该睡了。”
那个陌生的称呼让他僵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回过神,钻回自己那床又硬又冷的衾被,朝床边卷过去,腾出很大的空位。此时,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细响——是一根衣带轻轻抽出衣结的声音。他心中一窒,屏息不语。
衣带随声而动,紧绷的线条在打结之处一个一个轻巧地跳出。他听得到。
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眼前却仿佛跳出来一段又长又细的带子。连带子的色泽、质感、轻重,都清晰得让他不知所措,即使闭上眼睛也是徒劳。这时,第二根衣带抽了出来。衣结打开的模样像极了二月的杏花,开一朵,又开一朵,开出了他心里一阵莫名的焦躁。
突然,一件外袍“啪啦”一下丢过床,跌进床角,惊得他几乎跳起。那人不知何时已是近在咫尺:“怎么,裹着这一身衣服睡觉,是怕冻着么?”
“嗯。”最短的回答往往是最好的回答。
不料靳珠陡然将他身上的被子一揭,抖了个全开,与里面那张棉被合为一床,人则脱靴入衾,久违的体温一下子簇拥过来:“既怕冷,盖两层不就好了?”
说罢,伸手替他宽衣。
刚碰到腰带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两只手定格在腰际,既不退,也不进,一动不动扣在一起。蔡申玉的呼吸在幔帐中有点粗重,微微过了那阵急促,总算平缓下来,这才轻轻将靳珠的手指掰开:“三哥,我自己来就好。你睡罢,很晚了。”
靳珠半晌无话,最后沉声道:“以前我们一直这样,寻常得很。你……”
“以前,”对方轻轻打断他的话,没有用上多大的劲儿,听着却有种隔了一重高墙的感觉,“以前我俩不过少年。如今大了,顽笑两下倒也罢了……我没大没小,你怎么也学着我胡闹?”
漆黑中,靳珠似乎笑了笑,淡然放手:“说得很是。”
贴近的身体至此分开。
蔡申玉的手仍然停在靳珠抽开手的地方,掌心生汗,渐渐攥成一个拳头。
他本以为靳珠会睡在身侧,但是那人抓起那只新添的枕头,扔到床尾,竟是在对面躺下。果然恼了——蔡申玉暗暗苦笑,岂料双脚冷不防被一对手臂搂住,贴上了一块温暖的胸膛。他大为震惊,把脚往回一缩,却纹丝不能动弹。
“这样至少脚不会冷,”靳珠在那两只脚周围掖好被子,最后,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肩头,“睡吧,你也累了。”
躺在另一头的人顺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靳珠没再说话,闭目安睡。
不多时,床帷中呼吸均匀,渐入沉寂,原本模模糊糊的风雪声像揭了一层隔纱,变得真切起来。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云牌幌子摇着铜钱串儿的声音。
蔡申玉缓缓握紧早先拔下的那支鲤鱼簪子。
手掌正对簪子最尖利的地方,拳头用力一合,便有血珠从五指并拢的地方一点点渗出来。手很冷,不像那两只脚。那两只脚留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一宿,本该是可以睡一个安稳觉的。
可惜。
“……谁睡得着。”他说,声音有些抖。
◆
我睡不着。少年说,倚着半敞的门,眼神中有那么一点儿乞求。
初冬的一口冷风伺机而入,照着少年正在哆嗦的身子便是一撞。少年一时间站不住脚,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刚刚和衣睡下的他从床上惊起,有些恼火地看着对方身上仅有的一件单衣,恨恨地骂了句:发什么呆,快进来!
屋外的人起初还惴惴地扶着门,眼巴巴看着他,听见这话,顿时咧嘴一笑,利索地跳入厢房,极为小心地阖上门,闩上木头,不弄出半点声响。待琐事做完,人已是乐颠颠地钻上床去。
他顺手在那个人肩膀上打了一下,怒叱:冷死了!
既然冷,咱们不妨冷个透,要死也是死在一块儿。那个人笑嘻嘻的,一转身将他整个抱住,手足一并缠了上去,还故意伸出凉丝丝的十指去冻他的脖子。他挣扎,而对方死活不放,两个人你笑我骂,双双在暖和的被窝中扭成一团。
折腾之间,目光对上目光,厮打的动作忽然间停下来。屋里静得出奇,呼吸响得出奇。
看什么。他问。
看你呗。那人轻轻笑。
微光朦朦而动,眼却不动。各自藏了一份心思,又在偷偷推敲对方的心思。两个人起初还在笑,渐渐笑意撤去,只是直勾勾互相看着。
我说……再看就要天亮了。身上的人低低呢喃。
眼看那张脸越压越低,他突然伸手把人推开,自己则懒洋洋地躺到一侧。倒在床上的少年一懵,不甘心地扑回去,硬要搭一边手臂过去紧紧搂着才满意。
你半夜总往这间房跑,当心被大娘她们瞧见了。他低声说。
都睡下了,哪还有人瞧见呢。对方笑着眨眨眼。偷偷溜出卧房时,壶漏已至三更,四处皆是黑灯瞎火,好容易盼到这时候才摸到这里来。
他撇嘴笑了笑,忽然一个翻身背过去,像模像样地拍拍被子:行,那睡吧。
那个人一愣,呆呆等了片刻,见他果真一副倒头大睡的样子,登时着急起来,不依不饶地用手把他死死往回掰。
他一巴掌打开了那只手。
那个人仍不死心,翻到他身上重重压住他,不由分说乱摸一气,惹得他开口便骂。才骂不到两句,一对干渴的嘴唇早已匆匆堵住了他后面的话,毫无技巧的少年的吻法,却十分懂得见缝插针,顺着他一声模模糊糊的抗议直闯而入。
皱眉,展眉,眉梢轻动,用了不过一个吻由浅至深的时间。
木床发出细弱的嘎喳声。锦被软软的线条卷了上去,自两侧收起,裹起底下两具交叠反转的身体。
他低声喘息,双手抓上对方的背,但手很快被拉了下来。那个人握着他腕子的手在轻轻发抖,呼吸渐急渐密,像是犹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气把他的手引向自己的胸膛,无声地按在上面。
手指覆盖的地方有心跳传来。扑通,扑通地响。
……哥,我难受。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吐字艰难,有些怯情。屋内过于寂静,甚至听得出那种慢慢吞咽的声音。
他没有开口回答。
他的手已经回答。十根指头开始往下移,滑过胸膛,探向小腹,没入更深更致命的地方。
对方闭起眼哼了一声,脸色红得有些不自然,半张的嘴唇艰苦地一下一下挣着气,像个明明犯了错却羞于承认的孩子,低下头,哆哆嗦嗦亲他的脸。
他安静地微笑。这样细碎的吻,他最喜欢。比谁都亲昵,比谁都温柔,青涩的感觉一如十多岁的少年。
……不对。
那时他们俩的确只是十多岁的少年。那几乎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对!
当他意识到那是一场梦,梦便破了。
靳珠惊醒过来。醒是醒了,却被刚刚的梦境魇住,一时间心慌心悸,睁不开眼。
啪。
一滴冰凉的东西打在他眼睛下面。紧跟着另一滴。潮湿渗入嘴角,又苦又涩。
有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并没有醒,以为自己还留在那个已经残旧的梦里。
因为那个亲昵的、温柔的吻还在。
阔别十年的触摸回到脸上,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像是一个私藏的回忆,当他几乎感到要失去,那种触觉却让怀念排山倒海而来。
他记得。那时候也是这么一根手指,顺着他的脸轻轻描,慢慢描,像在勾画毕生珍爱的一道轮廓,当手指描上额头,手心便会蒙起他的双眼。然后,又一个吻落下,带着冬日的干燥,和与冬日无关的温暖,安安静静地亲着。
他记得清清楚楚。
“……小鱼!”
他失声叫了出来。
身上突然一震,接着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弹开了,令床板“嘎吱”一声大响,也令他倏地把眼睁开!
冬日昼短,才过卯时,天光不足。更房未生炭火,他却清清楚楚看出了那个人脸色中的苍白,甚至看出那个嘴唇在微微颤抖。两人僵持片刻,支着身子的人先匆匆一动,用衣袖胡乱擦了一把脸,尤其把通红的两只眼睛多擦几下。
靳珠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也是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湿漉漉的一片,已经冰凉。
——是泪。
“你亲我。”他突然说。不是问话,三个字像三枚铁钉钉下来,坚固不已。
蔡申玉神情彷徨,一点目光在昏暗中跌跌撞撞,只想找个地方藏起狼狈,却是徒劳。他死死闭了一会儿嘴,突然把眼阖上,竟是呵呵两声笑了。
“说什么瞎话呢,你做春梦了罢?”
靳珠猛地抬头,表情像是被人当众掴了一记耳光。
何尝不是春梦?梦暖如春,梦醒一刻却是隆冬腊月,可笑他空把三尺白雪当作十里春花,怎么不是自欺欺人,怎么不是自取其辱!
他额上青筋微跳,声音沉得要把一个个字都压碎般:“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蔡申玉起初并不回话,半晌后喉结上下一动,到底重复了一遍:“无中生有,怎么不是瞎话?”
话音尚未落地,已经赫然被一双手揪了起来,照着墙壁一摔!
他没有半分抵抗,但闻“咚”的一声闷响,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夯土,登时震得手脚麻了一片,使不上力。他粗重地咳嗽,刚才半噎半堵的喉咙终于破了一个关口,津中带血,又腥又涩。靳珠翻身而起,将他牢牢压住。
“不是我说瞎话,”靳珠扬眉冷笑,厉声道,“是我根本就瞎了眼,看错了人!——你这算什么?有种做,没种认?”
声声逼问,句句要害。
蔡申玉像具死尸一样僵住片刻,突然推开靳珠的手臂,转身奇快,欲从他侧翼逃脱。靳珠见状怒道:“停下!”
蔡申玉非但不停,反而抢先一步挣扎到床边,正想下地,却被靳珠横腰抱住,狠狠往后一拖,连他竭力扳住床板的手都一同拽了回去。两人滚作一堆,靳珠在混乱中大力逮住他的右手,硬生生扭了过来,压于腰眼,可蔡申玉的左手更加发起狂来,拼命伸出去一阵乱抓,不慎失手攥住床幔一角,竟是“嘶嚓”一下将半幅幔帐撕成两截,床畔剔灯用的油拨子都被甩出去的幔帐抽飞了,跌到地上一阵响。
“蔡申玉!你——”
靳珠盛怒之下把人一把翻了过来,张拳为掌,扬手便要搧过去!
蔡申玉下意识把眼紧紧一闭,仰脸等着。
真的给他一记痛痛快快的耳光才好,一掌两清,将昔日的情分打个粉碎才好。这样便不会一错再错,不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两败俱伤而已。
然而脸上并没有等到耳光,甚至连那句骂出一半的话也戛然而止。屋内死寂。
先是揪着衣服的手松开了,接着,压在身上的重量慢慢撤去,闷声落在一旁的棉被上。蔡申玉心底一惊,倏然睁开眼睛。
靳珠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一片空荡荡的帐顶,目光比目光所至之处更空,半晌才眨了两下眼,每一下过去,里头的漆黑便凝固几分,直到那儿像两块石头一样硬。最后,靳珠把眼睛放低,终于一摇一晃地退至床角,找了个靠墙的地方,头向后一仰,纹丝不动,只有方才差点打了他的那只手被另一只紧紧勒着,一直很克制地在抖。
靳珠神情木然,良久,嘴唇动了动:“……够了,我累了。”
蔡申玉的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对不起。”
靳珠动也不动,答也不答,散淡的眼神也不知看着什么地方,连抬一抬嘴角的动作都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十年了,我累了。”
蔡申玉吸了一下鼻子,慢慢从床上支起身,跪到了靳珠身侧,伸手去拉他死死勒在腕子上的手,那里终于有所松动,浑浑噩噩地滑落到一旁,这才看见手腕上青了一圈。
这时,靳珠忽然淡淡开口道。
“我两个月前睡过一夜牢房,你不知道吧?”
蔡申玉闻言一惊,愕然看他。
“因为我打了人,打了城东富商邬家的小妾——就是上回,要替她的一位远房侄女做媒的那个邬二夫人。”
他的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姑娘我本是一开始就推了的,但我娘记挂着邬家在京城有头有脸,不好硬推,便拉了我一道上门,想做些委婉说辞,好声好气赔个不是。
“可偏偏那邬二夫人心胸狭隘,先是明里暗里骂我不识好歹,后来,竟当着满屋子的人嘲讽我娘,说‘靳家几位夫人都下了崽,就没一个像你儿子这样大老爷们了还没成亲,还没给族里添丁的——只怕是你这个当娘的以前动了什么龌龊念头,生出个石头男人,传不了宗,接不了代。’那时一个大院子里齐刷刷地站着人,她那样大嚷大叫,我娘一下子就懵了,眼圈也红了,硬是忍住没哭出声让她得意。”
说到此,靳珠眼色一沉:“我当时就狠狠抽了那女人一个嘴巴。”
接着他又忽然轻轻一笑:“我方才也恨不得在你脸上抽那么一下。可我舍不得……我下不了手。”
蔡申玉的手蓦地抓住他的胳膊,力气之大,令手臂一阵钝痛。
靳珠终于缓缓对上他的眼睛,戾色已去,只余一脸淡漠。
“幸亏那件事闹得不大,睡了一夜牢房,赔了点钱,邬家理亏在先,也不好死缠烂打,就这么草草了结了。这件事,我娘连对大娘都没坦白,只说我性情乖僻,又在外面打架惹事了。我则多给了狱卒们几个钱,省得他们管不住自己舌头,把话传到你那儿。可我娘当时忍着不哭的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着,眼眸中有了一丝尖锐的痛楚。
“我知道她不单是因为那女人讲话难听,我知道她被说中了心事。大哥、二哥排序在我之前,就不说了,可连四弟前几年也娶了媳妇,我倒是没有半点动静。我娘她知道我性子硬,从不催我,怕随随便便找回来的不合我意,反而误了别人姑娘家。她越容忍,我越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若是日后再有人羞辱她,我还是会还手,便是再睡几日牢房也甘愿——可那又怎么样呢?我还不是娶不了妻,开不了口?”
靳珠神色黯然,手指狠狠揪上自己的一茬头发。
“小鱼,我娘累了,我也累了。我没有第二个十年可以用来等你,已经够了,够——”
声音一滞。
嘴唇被堵住了,味道有点湿,又有点凉,沉沉吞没他的一声低喘。
一只手绕上发鬓,一根根掰开他抓在上面的手指,慢慢拉下去,最后一把拢住那头乌黑长发,用力将他的头颅按向自己。
靳珠皱起眉毛,双目紧闭,像濒死的人一样虚弱,在张开双臂抱住对方的同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