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怀颖坊】·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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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天的时候，聿京下起了蚕豆大小的雪。
坊内宅院已是黑灯瞎火，乌漆漆地不见半点光亮。天空像一口望不见底的井，倒扣在京城的四个死角上，唯一一茬微朦朦的雪光也被这口井抽了干净。井口漏下来的一枚枚雪片仿佛浸过冰水，尽是潮气，密密地打湿了屋檐下酩酊打晃的短筒灯笼，灯笼里的灯芯早已熄灭，只听见挂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咯吱声。
当楼和库房中间隔着一条冷巷。
天井四周皆是三隅青砖砌起的墙，严密封闭，只以麻石开了几道通渠小窗，天顶更有铁栅遮盖，雪花一片片钻进栏栅，而钻不过去的那些则结成冰棱，倒挂其上。
这个时辰，唯有更房还透出一丝微微的火光。
“嘶啦”一声，是半开的书页滑脱他的手指，叫灯火一跳，墙面上的黑影一阵兔起鹘落，之后再无动静。
他看账看得累了，原本只是伏在案几上稍稍打个盹儿。不想才过一刻钟，地砖上便聚了满满一屋冻气，他浑身冰凉，抵不过要睁开眼，正想伸手拉拢一把外衣，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一抬眼，已然不见了案几灯盏。
眼中所见只有院墙下那一片四角天空。黑白对半的灰色，纹丝不动。他仰面朝天，樟树的枝桠像蛛网一样缓缓罩下来。
春末的泥土很冷。
青草才刚抽出头，生嫩的草尖轻轻刺着皮肉，后背一阵麻痹，毫无痛觉。一股腥味涌入鼻喉，湿嗒嗒的令人透不过气。他动了动嘴唇，张口呼吸，喘息声像鼓风的风箱那样响亮。那些黑色的枝桠始终沉默，看着他艰难地吞吐每一口气，冷眼旁观。
他忽然想起，那些枝桠已经被烧死了。死去的东西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他麻木地躺着，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混混沌沌之中，他想起大娘腌的蜜菹还没来得及吃，想起前阵子逛大市的时候忘了买一笼新鲜出炉的包子，想起去年墙角种下的锦葵才结了一个小小的骨朵。待要再想，人却疲惫到了极点。所有念想俱化为灰，只求闭眼，一睡千年。
“小鱼，醒醒，别睡过去。”
可我很累。
“抓紧我的手，没事的，我就在你旁边。”
我看不见你。
“小鱼，娘她们说过，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我不要长命百岁，我只想闭上眼，睡一觉——
“蔡申玉！”
他猛地被这一声喝醒，惊得把案几上一沓乱糟糟的账簿都拨了下地，一寸厚的书页摔得哗啦啦响，震起一股寒意，直扑案角。
待他回过神，却是半个身子被人搀着，另外半个身子被一件外套猛地罩住，却是一时耐不住阴冷，狠狠打了个寒颤。
“呀，”蔡申玉吃惊地望住昏暗光线下那张冷峻的脸，闭合片刻的眼睛再度睁开，又细细瞧一遍，果真不是做梦，“你怎么来了？”
“守更的小辔子替我开的门。”靳珠淡淡回答，伸手剔亮油灯的灯芯。
蔡申玉拿眼一扫桌上尚未收拾的账本，对账用的双眼竹尺还横在纸中央。想是方才一阵困倦，睡了过去。
他定了定神，待要动手去整理，却被靳珠一把扣住腕子。
手腕全然冰凉无温。
靳珠握紧了，皱了皱眉：“……都快三更天了，你怎么还在看账？外头下雪，这么冷的天也不生火盆，真这样睡着了，半夜不冻坏才怪。”
蔡申玉的腕子微微一动，不留痕迹地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吴大哥告假回家去了，白天我要顶上头柜，晚上才有空摸账本。年关本来就是对账活儿最繁重的时候，除了这些天的买卖，还得合算一年的收支。这些事啊，迟早都要做，不如多翻几本，真过年时才不必焦头烂额。”蔡申玉苦笑一下，眼睛只看账本，“再说典铺这行，最忌在库房旁边生火。这儿不比南方湿气重，早先没下雪的时候，外边那地上又干又燥，若是不留神叫火星吹上货架，可就不得了了。这儿账本多，也怕火，我连点灯都得小心翼翼呢——”
靳珠听毕，脸色一沉：“难道你这几天在铺里睡，夜间都没生火？”
“有生火，只是我打算先在更房里对完账，再挪到火房那边睡。”
蔡申玉微微裹紧身上的衣物，仍觉得周身发凉，说话时需要用上力气才不至于打颤。
“火房？”靳珠身上的裘衣尚未完全脱下，正抖着雪珠，听见蔡申玉一番轻描淡写，他陡然抬起眼来，目光冷厉，“那里面的火柜是开春用来烘烤皮革衣物的，你拿它取暖？而且火房的墙砌得特别厚，又不通风，开炉时待上一两个时辰都觉得闷，你居然睡了一晚？”
“是三晚。”蔡申玉笑了笑，压根没把方才的话当一回事，“往年年关的账积得多时，我也这样睡过。早惯了，不怕。”
“既然那么忙，你还能抽空回家？”靳珠声色更厉。
蔡申玉低声笑了两下，人忽然凑过去，挽起靳珠的一爿衣袖把脸深深埋入其中。
对方眉间一蹙，凛然将衣袖从他脸底下抽开。他并不灰心，反而欺身上前，张开双臂将那个人横腰搂住，半是真、半是假地讨好：“怎么能不回？我见不到小猪，比睡十个晚上的火房还难受——再忙也要挤出空闲来。”
这一次靳珠却没有动，亦不推开，只是声音漠然：“论辈分，你要叫我一声‘三哥’。什么‘小猪’、‘小猪’的，没大没小。”
蔡申玉把脸埋在他腰间，似乎笑了一下：“你若把那‘三’字去一去，我便更喜欢了。”
正欲继续，他却忽然在靳珠衣襟下闻到一股姜汤味。他一时诧异不已，又抽着鼻子细细嗅了一圈，靳珠登时冷下脸，一把扳住他的脑门大力推开！
蔡申玉差点跌到地上，不由错愕地望了回去。
靳珠掸了掸衣服，仍没什么好脸色，自己却也低头闻了两三遍，果然是有味道。
靳珠沉默半晌，终究讷讷地开了口：“本想多盛几勺，却是过了，一不留神泼了些汁水在身上，跟你说话那会儿早忘了这个——别闻了，一股酸味，寒冬腊月的，换衣服也不方便，回去再浆洗罢。”
蔡申玉一怔，这才发现桌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只食盒。
打开盒盖，里头盛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葱花翠绿，汁水鲜白，端到灯下便亮澄澄地泛着油光。浓香扑鼻而来。
他愣了很久。外头正是三更夜，街巷漆黑，逆雪而行何等艰难，天寒地冻之中却把怀中一只食盒安安稳稳揣着。
“这是……”
“四娘的汤。熬好了，你喝吧。”靳珠淡淡地说。
蔡申玉还想再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他轻轻垂下眼。都怪那汤滚烫，热腾腾的蒸气把他一双眼睛熏红了几分，只得抬起袖子，慢慢在那儿擦了一遍。末了，他深吸一口气，麻利地搓搓手掌，捧过汤来，露出一脸馋相。
靳珠嘴角仍是绷着，眼中却有了一丝微笑，顺手丢了个羹匙入碗。蔡申玉活像他家刚刚等到口粮的猫儿，立刻迫不及待喝了起来。
热辣的汤汁中加了生姜、桂皮、花椒等等香辛料，未下喉咙，已有灼烧一般的淋漓痛快涌入丹田，五脏六腑火苗俱起，热流发散，浑身上下无不畅快。
他刚喝下小半碗，额头便冒出一层细汗，徐徐舒气，笑道：“小猪真聪明，知道‘以鱼补鱼’。”
靳珠没答话。
蔡申玉并不在意，很开心似地用勺子去捞碗中的鱼肉，却见零零碎碎全是散的，不免好奇地问：“怎么碎成这模样了？”
“鱼肉炖得过了，把刺挑出来的时候很容易就弄碎。你将就着吧。”字里行间，平淡无奇。
在碗里拨弄的羹匙停住片刻，又慢慢打起了转。蔡申玉很想笑一笑，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做不到的时候，他只是又舀了一匙汤汁，逐块逐块捞起那些碎得不成样子的鱼肉，大口吞咽，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这时，屋外砖石上的敲打渐渐加密，结实地发出一声声闷响。想是雪落得更密更急了。
靳珠一直静静注视着他喝汤的模样，面无表情。
“小鱼，”他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完全猜不出情绪，“你走之后，我去见过谢皖回。”
碗中汤水猛地被汤匙打破。
波纹层层漾开，里面映着的脸动荡不安。过了片刻，碗中的汤重新平静下来，那一张脸也凑齐了完整时的模样。脸的主人笑起来：“啊……莫非你也是去看美人的？可见着他家的大狗？”
戏谑的神情，玩笑的口气。
靳珠眼中的漆黑有种刀刃的锋利：“你为什么瞒着我？”
这一次说不出话，只能继续笑。笑容有点僵。
他的手指下意识抓着羹匙一遍遍打圈。羹匙磕到碗壁，叮叮作响，倒有几分像撤兵时鸣起的铜锣声。
“蔡申玉，”冷漠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你吃那药多久了？”
手指抖得厉害。
他停住动作，松开手，羹匙滚了出去，在碗边晃动几下，不再动弹。
他手握成拳，忽然爽朗地笑开了：“没多久。就这两天熬夜看账，睡不好，向谢皖回要了些宁神安眠的药而已……”
话未说完，一张药单子凌空摔上桌面！
他眼中的火光被纸张拍碎，一时惶惶，下意识转开眼。
“好一副宁神安眠的药！”靳珠见他侧目不看，伸手一下掐住他的下颔，硬生生把一张脸拧了过去，逼他正视纸上抄录的字迹。白纸黑字，样样分明。那些药名他自然记得。身上一直藏着完全相同的另一份单子，所写之物分毫不差。
绝非只是宁神安眠而已——
两人僵持良久，喝汤时冒出的一身汗已经变冷，此刻在席上不动，倒令人微微生寒。他回过神，匆匆一手抓住那张纸，顷刻揉成一团。狠狠地揉，往死里揉。
“我不会有事的。”
他将揉皱的纸团扔得老远。纸团跌落在地，一下滚至柜底，被一团漆黑瞬间覆盖，再看不见。
他默念似地重复：“我不会有事的。”
剔过的灯芯沉了一半，火光也跟着沉了下去。
风雪声一层紧过一层，满屋冻气。他埋下头，重新捧起鱼汤大口喝，并不在乎汤水已不再滚热。
身侧那个人坐了下来。彼此相依，寒冷总算有所退却。
“小鱼，”靳珠沉声说，“你还小的时候，虽然时常犯病，却都不重，那时大娘她们总以为是你年纪幼小，身子骨尚未硬朗的缘故。后来……你八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没了一条命。问起你的时候，你说是因为在树上突然头昏眼花，不小心才失足掉下去的，大娘她们起了疑心，找来谢皖回的师父，这才查出你生来患有不足之症，那次已经算是发作得厉害了。他说这病只能好生安养，若是采补适宜，可保平安。若不是……”
蔡申玉仍是低头喝汤，一声不吭。
靳珠忽然伸手抚上他的鬓角，把搭在上面的几绺头发捋回耳后。眉梢处堪堪露出一道细长的伤痕，颜色已经陈旧。
“你可记得这个？”指尖轻轻摩挲过去，“跌下来的时候，被树桠划破的——最后还是留疤了。”
蔡申玉终于叹了口气。
他放下碗，把靳珠的五指从眉角上拖下来，握在手心：“是我这几日实在太过操劳，夜里越是想睡，越是手脚冰凉，生什么炭火都不管用，被窝里都是冷的，翻来覆去从来没能睡熟。前两天的时候隐隐知道有点不妥，眼花心悸，总觉得累，旧病似要复发，我才到谢皖回那儿开几副药补虚。这件事本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免得你们为我操心——只不过，还是瞒你不住。”
“我刚提到回春草堂，你马上就说浑话岔开，我自然会起疑。”相处多年的习惯，了如指掌。
“呵，”蔡申玉淡然一笑，“糟了，不管用了。”
两人肩并肩，默然而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靳珠动手将他面前的账本都摞了过来，重新剔亮灯火，自行找到蔡申玉落下之处替他核对。
蔡申玉知道他打理着靳家金铺，也曾随他一同看过几次典铺中的各色账簿，对数算账之事，无不稔熟。靳珠为人严谨，不易出错，而且现在这光景像是说什么都不会搁手了，他便不作声，把剩下的汤喝完。
不多时，他收了羹匙汤碗，在席子上和着衣服蜷作一团，半个身子倚在靳珠背上，枕住他的肩胛，自己也摸出一张纸，一方砚，一支青竹狼毫，静悄悄写起东西来。
“还写什么呢，眯一会儿罢。看完这几本，就该睡了。”靳珠核对着花取和清取，再盘点当总簿和架总簿上的号数名目，动了动肩膀催他停手。
“不妨事，很快就好。”背上的人像一只慵懒的猫儿般乖顺地趴着，低声呢喃，“每晚都写的，惯了。”
靳珠也不说话，由他写去。
一时室内俱寂。依稀有风雪声揭开没糊透的窗纸一角，一两茬朦胧的白光默然张开，又黯然凋谢。纸张翻动，笔墨游走。喝干的陶碗中渐渐结了一层干燥的薄膜，犹有鱼汤的香甜缓缓溢出，渗入一点灯光如豆。
三更的谯鼓遥遥传来，京城已是白茫茫的方圆十里。
靳珠凝神看着最后一本账时，身后的人终于搁了笔，纸张微微一阵窸窣，只感到蔡申玉离开了他的后背，不知将纸收去何处。才要问他困了没有，一双手蓦然绕过胸膛，那个拥抱毫无征兆，紧紧将他搂住。
“小鱼？”他吃了一惊。
下意识按住胸前的手。那双手冷得像一块冰。他喉间一紧，心头大乱。
身后的人动了动，脸抵着他的脊背缓缓磨蹭，一丝轻软的呼吸呵上颈子，说不出是暖，还是冷。十指在他心口上交错交缠。
“小猪，”那个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恬静的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长命百岁。”
没有回答。
“甚至可能不到三十岁。”
没有回答。
“说不定，哪天我躺着躺着，就没了。你们都瞒着我，把大夫的话往好里说，可其实我清楚得很。”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很沙哑，每一句话都有温柔。像在说着一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仿佛过了今日，还有明日，没了这次，还有下次，“答应我一件事，出殡的时候，记得在我棺材里放一大堆的首饰。只要你打的，别的不要。”
说罢，轻轻一笑：“我想死得大富大贵，不做穷鬼。”
他全身全心拥抱的人自始至终不曾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此时此刻，更深人静，天地之间只余漫漫漆黑，反倒添了几分茫茫然的坦荡大气，挖空了他胸口，毫无保留，交付出去，即使没有声音也可以天衣无缝地契合。他闭上双眼，屋外细密的雪花仿佛全落到了肩头，通体冰凉，才愈发显得相拥的地方说不出地温暖。
“小猪，”他睁开眼，眼中依然保留着十多年前那个天空。一片灰烬。他微微笑了，“我还想要一颗你的喜糖。
“最好是用带金箔的红纸，做个喜庆的样式。上回在一家铺里见过捏成小猪模样的，圆乎乎，胖墩墩的，特别讨人喜欢。
“等你大喜那天，不要供在灵龛上，要撬开棺木，把糖丢进去。
“我不知道小猪喜欢什么样的喜糖。你拣一颗你喜欢的，稍微尝一下味道，合心意了再给我捎过去。”他说到这里，停了很久，低声说完最后一句，“下辈子我去争取，咱们一起吃一回。”
靳珠的背笔直。
他对着一屏窗纸，雪光时隐时现，飞落的斑点投于纸上，像筛碎的盐块噼哩啪啦打上当楼外的木桩。
灯芯上一簇火花炸了一下。没有结喜时的那种脆响，但金红色的光洒上案台，竟有几分像包裹喜糖的那层红纸，在两个人身下的罽毯上逐一盛开。然而当光线散去，密密麻麻黑暗再度聚拢，病恹恹地凝成一团。
“呸。”
良久，他发出一个单音，用了很重的力气。
肩头的人仍久久埋在他颈侧。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笑。
大约是适应了黑暗，蔡申玉半睁的眼睛缓慢动了一动，望见了那团躺在柜底阴影中的纸。刺目的白色藏起了里面的字迹。每一个都仿佛能力透纸背，反复照入眼睛。
“小猪，我以前说我喜欢你，不过是年少时挂在嘴边的顽笑话，你别放在心上。”他闭紧双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只把你当哥哥。”
对方很快有了回应：“你放心，我从没有当真过。”
他僵了一下，随即在原处蹭了蹭，这一回终于笑出声，十指在靳珠的心口前分开，收了回去。
他扶着那个肩膀，微微晃了一下站起身。
“太晚了，你回吧。”他听到自己用单调的声音说。
昏暗中的人这时候回过头，神色平淡如水，凝视着他。说出口的话却是叫人一怔：“我说过我要走么？”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怀颖坊】·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