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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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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蹭到你们一顿饭还真得有三顾茅庐的精神啊,下一顿,下一顿怎么都得是好的。居然用方便面打发我,说出去都嫌丢脸。”
“你得了,你敢说刚才那面你不是吃的脸都快塞碗里面去了。不知道好厨师的功力就在于把普通食材变成打你嘴巴都不放的珍馐佳肴么?”
“你打我嘴巴我还是要放下的。”明楼怼的一本正经。而后人往后仰了大半个身子,翻了个白眼正好看见端着水果盘子过来的庄恕。赶紧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子,指着边上人道:“瞧瞧你们这个不要脸的凌院长,皮怎么就这么厚?哎你别吃西瓜了,你啃西瓜皮就好,都滑天边去了。”
庄恕放下手里的盘子,靠着阳台门的框子看着凌远。一个已经手快地抢到了一块西瓜,洋洋得意的,骄傲到让人无法生气,只愿意纵容他能这样无休无止,用调皮来归属的凌远。这样的凌远应该是连韦三牛,李睿他们这些人都不曾瞧见过的。在他们面前,他再平易近人,他们多少还是会顾忌这个人是院长,是他们出色的师兄、老师的身份,多少会有些克制的界限。只有明楼,这个凌远能将生死恣意交托的人才能剥开和勾引出一个完整的他来。
而明楼呢?这个庄恕本该带着点恨意面对的人,也让他不得不钦慕。不止因为他是凌远喜欢和亲近的人,也因为这个人本身太过强大的个人魅力。风光霁月,真的,庄恕掏干自己从识字到高中这么几年的中文功底,能想到的也就这四个字能形容这个人了。明楼和谭宗明是差不多的家学身世,学业成长背景。可是庄恕有数几次面对的谭宗明,除却那层恩怨外,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一些商人的处事圆滑之道,让你会下意识去防备一些。明楼不是。这个人,就算当真把你坑了卖了,你一定也是会乐呵呵地替他数钱,说不定还唯恐他被人给骗了。
这两天降温,初夏的夜风吹到手臂上有点儿冷,偶尔还会带起层鸡皮疙瘩。庄恕想,自己这样子倒有些像极了年少时的冬日里,母亲塞给他的红心烤红薯。拿在手里颠簸着的红薯皮有点皱皱的,可任谁都知道皮里边儿的肉可是金黄酥口,极诱人的。一口吃到嘴里,更是暖哄哄的,甜滋滋的。他便是想尽快把自己如今这层皮给剥干净了,心都踏实了,对着他们没有隐瞒了,然后用着一腔赤诚坦荡去靠近这两个人。
他觉得此生最好便莫过于此了。莫过于,他回国遇到了他们。
明楼的再次登门,凌远和庄恕都知道是为了上周日未竞的话。凌远进屋去搬他的茶具,明楼看着他的背影问庄恕:“我想你大概知道我今天想问什么,这属于你的隐私,但多少也牵连到了明家。可对于凌远来说,他并不在往事里。”
“可他已经存于现在,并且会在未来。”
明楼的眉峰挑了挑,带着点揶揄:“真不瞒?”
庄恕头一低,嘴角亦是微微拉开:“不想瞒。”
“行,那是最好,省的他过后再来烦着我,我还得斟酌着复述一遍。”
两人坐在阳台的两头,中间空开了大片的位置让给凌远放他的茶具。等凌远坐下,烧开了水,烫好了杯子,左右看看这两人都专注在自己的动作上,全无开口之意。
“什么意思,你们是专等着喝茶的?颠倒了吧,我就是个助兴的。”
“得喝了你家的茶才能说出合你家味道的话,不然我怕被打出去。”
明楼话一落,凌远用镊子夹着个杯子就作势要扔过去。明楼配合得抬起胳膊做了个阻挡的姿势,一边嘴里念叨:“一言不合就动手,凌院长你是越来越小气了。”
他边说边瞟了眼对面只是近乎温柔地看着他们笑的庄恕,这和明楼听闻的第一医院里所传的,一开口逻辑顺畅,理论满天飞,关心人时事无巨细到婆妈,带教时点点面面纵观中西到吓人的庄恕有点不一样。他太安静了,而这样的安静让明楼有点不落忍。
他们三人都算亲身父母离开的早,但自己和凌远好歹身边有兄弟姐妹,就算凌岳和明镜、阿诚是沉稳型的,还有闹腾的凌欢和明台,再不济还有他俩自己互相挤兑。庄恕的内在却是孤单的,他的行为模式明楼是有些清楚的,正因为这份明白,才愈加地对那些造成他现在的过去有点愧疚。
“闵浦桥还是淀浦桥?”
明楼问得突然且没头没尾,庄恕显然愣了下,目光从凌远烹茶的手上收回,盯着明楼看了半晌,原本眼里的温暖慢慢散开。
凌远抬头,递了刚注入的茶给他。茶盏是温的,茶水和送茶人的手是暖的,自己…是冷的。庄恕听到自己的声音一个个字从齿缝里卡出来:“闵浦桥。我母亲是从闵浦桥上跳下去的。据说后来围观的人很多,但没有救人的。对于那些逼在她身后让她签字的人来说,她死了更方便他们办事,是乐见其成的。更大的可能是,本身就是因为他们的言语或动作的相激才造成了那样的局面。我母亲一介女流,把我抚养长大并不容易,所以她的意志不是那么脆弱的,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退路或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压迫,绝不至于走上绝路。她在信中什么都没有跟我提及,我当初走的时候要拆房的事情还只是村里的只言片语谣传,当时传说是明氏介入,并未定下。谁知道不过半年光景,开发商成了晟煊。谭宗明,真正是雷霆手段。”
凌远转着手里的小盏凑向鼻尖下来回移动,目光穿过阳台的栏杆盯着外面的某一点,谁都没看。这是属于庄恕的往事,一字一句中的力量,是被努力压抑了多少层啊!背后的独自熬着,拼命着,冷静着,那些存于想象中勾勒出的画面让凌远的牙根处涩涩发酸。
明楼无波无澜的声音清晰地回应道:“最初确实是明氏有意拿下那块地。那时候房地产业刚起步,政府的意思也不是如今一是一,二是二那么明确,像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摸着石子儿过河,一切还要靠揣摩。有意开发这一块的意向我大姐是先得到了风声,但是对于如何拆迁安置村民,从开发商到政府都一直未定下可行方案。我大姐的意思是先搬出去,等一期完成优先给你们,再搬回来。田地祖屋都给足补偿,到时候再回来总还是自己从前熟悉的地界。她是想用最温和的方法处理,但是,不是一次买断的话,中间的不可控因素太多,耗资也就大。重要的是在与村民的谈判过程中,人心,就是那样不足。大家都是第一次,就会拥有了一点又想要更多,观望的人多,想要得到更多利益的也就多。这边拆迁方案不定,那边和政府的谈判陷入拉锯战,明氏初涉这一块业务,没经验少人力,最后就是拱手给了晟煊。”
明楼停顿了下,像是在斟酌字句,庄恕哂笑了声,接道:“商业上如何谈判我不懂。是明氏的方法好还是晟煊的方法好我也不懂,收获人心还是获取利益那都是你们商人的衡量。当初到底如何谈的,人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都说不好。我要搞清想要讨回的公道也不是这个。”
他手在挥动,但是那只小茶盏又握地很紧,是他要攒进手心里的力量。
“是不作为,对人命的不作为。”
这屋子里有三个医生,就算明楼不是拿着手术刀在第一线和死神拼时间的,心理领域中的危机干预,自杀干预也是他的重要课题。他们做的都是将人从绝望中带出,予以生的希望的事情。对生命的不作为是最无法容忍,是理想被亵渎,尊严被践踏那样咬牙切齿。
明楼掏出烟盒,每个人都点了一支。三点猩红,茕茕孑立。
“后来有乡亲告诉我,那天是有官员和开发商来村里做规划动员看现场的,舌粲莲花,激动人心。我想我母亲之所以那样做,是希望能被看到,是想借这样个行为能发声给这些人听到,能有说话的权利。闵浦桥离我家不远,她腿脚又不好……那条河并不湍急,几乎算是死水,只是最后泛起的微澜虽然被看到,却被刻意地忽视了。施救的人被人为地拖慢,甚至于阻拦。”庄恕眼眶泛红,声音不自觉地在提高,寒刃般的视线刺向明楼:“你不要问我证据在哪,我确实没有。你只想一想,开发商…谭宗明当然是希望她这样的人不存在的吧。那时候的钉子户哪像现在那些那么厉害,谁都不敢碰。那时候,影响了全村利益的是会被全部人唾弃咒骂的。可笑的是她身死时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个疯子,安迪小姐的母亲。还有人传是她失手推下了我母亲,一个无行为能力人做了件众人期盼的“好事”。”
“那你现在想证明什么,去和谭宗明对峙,让他承认是他阻拦了人去救你母亲,要他赔偿,道歉?”
“赔偿金他在当年就付过了,现在就算再给我一个亿也没有意义。”
庄恕拉近了自己的椅子,俯过身,把手里紧握的空了的茶盏递到凌远面前。凌远默不作声地再次给他斟满。小盏里的茶水晃动着,层层重峦中是庄恕无法安稳的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他说一声对不起,我就真的能舒服了么?就算我能有证据证明是他下的命令延缓施救,他也不会因此去坐监。就算他去了,又能换回什么?什么都换不回,而现在此刻的社会反而会缺少一个实业家,一个慈善家。恐怕到最后身背骂名的还会是我。”
“庄恕!”
凌远唤了声,伸出手,掌心覆盖在了他的茶盏上,也包裹住了他的手。将哽未咽的喉头,将流未流的泪,因为这双手,又有了坚强的理由。
庄恕沉默了会儿,继续道:“在国外的时候,我想过很多次回来面对这个人会一拳揍上去,想让他跪在我面前认错赎罪。其实挺幼稚的,这不过都是电影的画面桥段罢了。真看到他的时候,我明白我不会那样。身体的痛,毫无用处。后来我把事情透给了安迪,既然上天安排了这样的巧合,那我希望谭宗明面对安迪的时候能无所隐瞒。然后,有一天他会自己来我面前把一切说清楚。那样,我大概就能放下了。到时候,或许要麻烦明楼你,帮我做个真正和过去告别的仪式。”
明楼无声地扯了扯唇角,三个人几乎是一致地将目光投向了夜空。
凌远重新烧水烹茶,庄恕拿走他手里的烟头摁灭。
明楼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想起那首著名的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虎》:怎样的力量,怎样的艺术,铸造了你的心锁?只要你的心脏开始奋搏,手足的飞舞是如此地潇洒……当星星投下眼泪般的光束,将天空洗刷澄清,神也为他的造就而欣喜……虎啊虎,你的目光在森林的夜晚灼灼闪耀,你的凛凛威风,又是怎样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