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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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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两人共照银釭,一个头也不抬地埋首公文,另一个在书架之间漫步缓行,随意翻阅,间或磨一盏墨、剪一朵烛花,或者抱一沓舆图放到书案上。书房里静悄悄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自有一股安宁的温暖在房里悄悄流淌。
直到天色黑透,黎纲进来请示摆饭,苏哲才恍然惊醒。他看了看执卷回身,神色还带了些茫然的霓凰,极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羞赧之色。
“……已经这么晚了。”他的口气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就在这里吃个饭吧?宴会上总是吃不好,我让他们做些清淡暖胃的……”
霓凰心底酸酸软软的。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等待苏哲起身,和他一起走向正堂。酒菜很快就摆了上来,三五碗碟,肴馔精致,以苏家少帅的身份而言却远远算不上奢华——内中就只有一尾鳜鱼还有些意思,蒌蒿青脆,笋脯甘美,都是她喜欢的时令口味,配着晶莹如珠的米饭,清清如水的汤里浮着碧绿叶片,让人看了就胃口大开。
屏风后乐声细细。温柔的夜风从门外黑暗中轻轻吹来,角落里铜鸭中的香却已经灭了——她一向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焚香,总觉得扰了饭菜的味道,而他,也就每次都是随她。
“我不能饮,公主随意便是。”
霓凰垂目,右手边甜白瓷的莲纹羽觞中,琥珀色酒液盈盈荡漾。她轻啜一口,看向苏哲案上,果然没有备酒,只意思意思地放了一杯清水。记得他以前,曾经在自己面前炫耀过酒量有多么多么好,还承诺等凯旋归来,就带自己去京城的碧云楼,喝那里最好的兰陵美酒……
是因为那次受了伤,所以再也不能饮酒了吗。
一念及此隐隐生痛,却又怕惹得苏哲难过,不敢开口询问。她低头默默进餐,面前菜肴确实精洁,整治得也极是可口,然而,和苏哲以前喜欢的口味大不一样——之前他一直无肉不欢,最厌菜蔬,苏大将军要逼他吃口素菜,往往闹得鸡飞狗跳……而且,当年的苏家少帅,从来看不上这么清淡的菜色。
是远游八年喜好大改,还是,瘴毒对他身体的损害一至于斯,让他不得不在饮食上加以节制。
想着想着就觉得面前的饭菜味同嚼蜡,霓凰机械地一口一口扒饭,忽听苏哲柔声道:“这菜不合口么?”
“并没有……”霓凰一惊回神,抬眼看到苏哲关切的目光,勉强笑了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嗯?”
“我在担心青弟。”一直隐隐压在心底的不安,终于在氤氲酒香里泛了上来,霓凰偏开一点目光,看着食案角落里跳动的烛火,轻声道:“今天,你对他说‘他是日后的天子,你当为他所用’……他明显是畏缩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苏哲,急急解释:“我不是疑你。我知道的,你一直在尽心教导他,很多别人不肯说、不敢说的话,你都讲给他听,你是真心实意为他好——可是他这个样子,一点底气都没有,怎么好……”
“殿下仁厚。”苏哲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暖,终于轻轻抬手打断她的话,语带安抚:“他只是年少,所以欠了几分气势。没事的,多历练历练就会好的。”
“可是我怕他历练不出来——”霓凰用力摇头,满目忧虑。“我这几年带兵下来看得多了,有些人,就是无论如何都历练不出来。青弟不过是中人之资,又不是从小做惯了人上人的,现在看来,他听话还成,要自己独当一面……他缺乏那种立于万人之上,让千万人为之臣服的器量……”
苏哲心有戚戚焉。他知道霓凰的意思,玄之又玄,然而,说穿了其实也简单——就像霓凰,哪怕硬撑着,也能当面对他说“你当为我所用”,然而穆青,别说不敢作此想法,哪怕他苏哲做出了效忠的姿态,穆青想到要用他,都会先自心里发虚。
作为少傅,学生听话自然很省心,作为臣子,想到以后坐在龙椅上的是这样一个皇帝……
胃疼。
天可怜见,他以后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改革国政,整顿军备,生聚教训,北定中原。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动作,有个贤明强势的君主支持着,能省他好多事情。如果换个看到他就腿软的……
看到他腿软,也会看到别的臣子腿软。到时候,难不成还要他费心两头兼顾,挟天子以令诸侯才能把事情办成吗?
哪有这么多时间!
苏哲一边腹诽,一边打叠起精神安慰霓凰:“放心,多历练他就好。再说,还有公主呢。”
是啊,她是父皇指定的辅政之人。霓凰长睫微垂,喃喃重复了一遍:“是啊,还有我呢——”
然而父皇所谓的辅政,参与政事倒是其次,首要的就是对苏哲一边笼络一边制衡提防。霓凰一想起来就心情烦乱,勉强又吃了几口,搁下筷子道:“我吃饱了,少傅自便——”一旋身,环佩珊珊,径自去了内室,随身侍女立刻悄步入内,捧盆奉巾,忙个不休。
她盥洗整妆已毕,徐步出外,方要告辞,却见那个叫黎纲的随从捧了个托盘进来,不出声地奉到苏哲手边。托盘上并排放着两只小碗,霓凰目光一垂,就看见黑漆小碗里盛着大半碗深褐色的药汁,苦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苏哲看也不看,拿起来一口饮尽,立刻紧紧皱了下眉,拿起另一只青瓷碗,把碗里的白水一气喝了个干净。
“少傅,身子不适么?”
“没事。”苏哲回头对她一笑,“就是些调理的药,大夫嘱咐了,他们就非得天天看着我喝。”
他无可奈何地摊了下手。霓凰勉强回之一笑,柔声道:“既然这样,少傅也别太劳累了。有些事情不妨交给霓凰来做,我是穆家女儿,原本,就应该分担的——”
苏哲端碗的手定在半空,深深凝目看她。时间久到霓凰都有些不安,他才放下瓷碗,挥退了黎纲,对霓凰一笑:
“如此,公主请跟我来——”
展一卷舆图,列满架文稿,霓凰与苏哲并肩而坐,听他不疾不徐地叙说着未来的规划,这次土断还有哪几个重要的步骤。不知不觉间,书房角落里新换上的木兰香篆,已经幽幽侵染了彼此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