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八、往事 ...
-
八、“吾花家原是湖北襄樊郊外梅镇的五世单传之家,虽说不上是书香门弟,但自高祖以降就以考取功名为一生所求,可惜文曲星始终未能垂青吾花家。到了吾这一代,也仅仅中了个秀才,从此便在考场上折戟沉沙,未有寸进功名,一直引以为憾。功名不得,只有终日舞笔弄墨,闲赋几首诗词,以慰平生。吾与娘子是父母们指腹为婚的”说到此处,花不才看了几眼花娘子,和声音有些呜咽的花娘子深情地对望了一会儿。
花娘子的泪水渐渐止息,脸上有了几分别人不易察觉的温柔,静静地听着自己丈夫讲着他们的往事。花家孩子尚是首次听到父母的秩事,睁大眼睛好像想亲眼见到其父话中那些平淡而又不失情趣的早年生活。正午的阳光如一条小溪汩汩地流淌在聆听者的心田里,大自然的美丽风光和恬静的乡村景色使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动得眼眶潮湿了些:或许自己也很向往这种与世无争、没有尔虞吾诈、没有勾心斗角,更没有终年厮杀的生活吧!
“吾治家不善,家道到了吾手里,也就日益衰败。幸好有了她在,操持家务,调度佣人,管理有方,再靠着祖传下来的几十亩水田,日子倒也过得衣食无缺。一家老小十余口,相敬如宾,其乐融融。
那是三年前一个寒冬夜晚。隆冬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到了晚上漫天乌云,不见星月,就更加冷得令人在屋里守着炉火也禁不住有微微寒意。忽的风声停息,良久,一股狂风袭来,卷起无数灰尘,要不是肉眼瞧不清楚,必是惊天骇人的可怕景象。而后大雪如鹅毛般之大,如箭雨般之速,尽倾泻下来,整个梅镇都似乎在巨烈颤动着,然后一切都糊里糊涂地深深陷入昏天暗地之中。
吾自幼有秉烛夜读的习惯,常常读书至半夜,伴着秋蝉、陪着朦胧的月色度过不知多少绵绵长夜。那晚在淡淡的烛光下,吾依旧在书房内写字吟诗。体贴的娘子侍候吾娘亲休息,又哄睡了玉儿,便泡了一杯香气扑鼻的浓茶,为吾送来,替吾暖身、提神。外面严酷冰霜,而室内却温情脉脉,不由得诗性大发,作起诗词来。娘子则候在身旁,微笑地看着吾写字弄文。
突然,一阵沉重的敲门声从大门外隐隐传来,护家犬狂叫个不停。吾当时还颇觉很有诗情画意,惊喜地说道:“风雪夜归人”。娘子却轻皱双眉凝视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大雪夜色,想了想,披了件裘毛大衣,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开门走进了风雪中去。吾有些不放心,忙喊守门的佣人老王,叫他跟着去看看。老王年岁已高,腰腿不便,又脱衣睡下了,听得招唤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娘子见他迟迟没有出来,轻叹几下,壮着胆子自己先去开门了。
当吾和老王匆忙跟来时,只听得吾娘子尖叫一声,手中的气死风灯也掉落在雪地上,接着就是有人倒地的沉闷声响。待吾等上前,才见得是一个男的,脸埋在了雪里,根本看不到相貌。吾三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翻转过来,手到处尽是冰冷的躯体,几无温度可言,简直是冰做成的人。借着灯光一照,这才发现此人全身血污,寒苦的夜晚已把他的血冻得凝固起来。吾与娘子从来没见过有人流了这么多的血,当时都吓傻了。还是老王人老见识却广,硬着心肠,在他的鼻口探探,又在心口摸了摸,惊道:“他还活着!”
吾家上下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此人抬到了吾的卧室内。一时忙碌不堪,呵暖他快要成冰的身体,洗去满身的污血,剪下几乎与血肉联成一体的衣服。那伤口触目惊心,竟有几个箭头在肉里无法拔除!面如死灰,双目紧闭,若非胸口有些余温,必当此人已死了。不过这惨景也真是让人害怕,吾就一连三个晚上都因此做恶梦。治疗外伤,家里有些金创药,便全洒在他的伤口上。但没有大夫,恐怕此人连一个晚上都不会挺过去的。吾一着急,就六神无主了,娘子却让人快去请镇上的大夫。老王却颤声道:“少、少爷,这人要是官府通辑的江洋大盗呢?”吾心中也怕得要命,腿都哆嗦了。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恰逢吾娘由小丫鬟果儿扶着来看究竟,吾娘信佛,见状,不忍不搭救此人,说道:“阿弥陀佛,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花家不能见死不救的,他造化好,或可活过来,造化不好,我们也便心安理得了。来世他定会报答我们的。”娘子也说道:“此人相貌还算是善良,若是遇到山贼谋财害命也未可知?”她们这么一说,大家也便不再说什么了,吾便让一个尚迟疑不决的伙计赶紧去叫大夫。
风雪交加之夜,道路难行,加之吾家又独门独院,离镇上较远,过了很长时间,大夫才由伙计拽着一深一浅地赶来。还没等大夫喘过气来,那人伤口突然重新迸发出无数血注,那种血淋淋的情景是人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大夫当时就险些昏晕过去,勉强展开了救治。大家这一折腾全然没了睡意,只眼巴巴地帮衬或瞧着大夫如何救人。当最后一粒箭头拔除后,大夫已让汗水浸湿了衣裳,他松了口气,叹道:“活过来了!”当时全家人都高兴的要命,吾老母诚恳地拜天,连声念道:“阿弥陀佛,多谢大慈大悲观音菩萨保佑!”吾也喜欢的不得了,对大夫是感谢万分,安排大夫先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去。记得大夫抹着额上的汗珠,私下不住感叹道:“这人真是命大,受了这么多的伤,流了这么多的血,再赶上这么冷的天,竟没有冻死,没有因伤痛而死,没有流血过多而死,造化呀!造化!”吾笑着说道:“那还不是您妙手回春,把前脚都踏入鬼门关的死人硬是给拉了回来么!”大夫却道:“此人脉象很奇特,有些不类常人。不过,若没有花少爷一家的及时救助,他纵有九条命,此时怕也早死得干干净净了。”
后半夜大家也就草草睡了,娘子有些不放心,叫人密切看护着那人。以后全家无论主仆轮流侍候,喂药换洗的,一晃就是十多日的光景。这人眼不睁,口不张,全身没有一点动静,有时连大夫都皱眉不语。正当吾心灰意冷,以为此人凶多吉少时,却听丫鬟惊叫的声音,原来是他竟醒了。大夫察看后,连声赞道:“奇也,奇也!”吾往大夫手里塞了许多碎银,说多亏了他医术高明,他谦虚了几句,但接受这么多的银子,嘴都乐得差点合不上了。
又休养培元了一个多月,此人显是体质很好,加之用药得当,伤口痊愈得出人意料的快。吾见他可以张口吃饭了,便坐下来与他详谈起来。此人自称姓石名林,乃山东人士,行走江湖,做些买卖。在襄樊野外遇到山匪,抢劫财物,自恃懂些拳脚功夫,又不甘心辛苦赚来的银子就这么拱手让人,就跟一帮几十号匪徒打了一场。其结果不言而预,重伤之下,只知逃命,幸得误撞上吾花家,才躲过一次性命之灾。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此人身高伟岸,相貌堂堂,竟要不顾伤痛给吾磕头,这可不敢接受。如此一番,吾二人便有些熟识了。
匆匆又过了两月,石林下床走路,都已没了问题。此人甚是勤快,抢着劈柴挑水,什么活最累就干什么活,毫无怨言。为人谈吐不俗,全家十几人都很喜欢他。吾母还曾笑道:“这真是好人有好报呀!”他也知道些诗词,吾交友不多,与他相谈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闲时还四处逛逛,赏阅风花雪月的,时间一长,就把他当成平生最要好的朋友了。
只是在石林伤好后不久,吾家每日都会发生些怪事。刚开始,还只是家里的鸡鸭失踪,之后,护家的老狗也不见了踪影。但这些并没有使吾在意,还沉迷于书堆里,浑然不觉大难临头了。直到守门的老王在一天夜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吾才恐慌不安,内心预感要有灾难降临。
那些日子,全家都被一股阴暗的恐惧所笼罩着,平时的笑容也少了许多。吾本意是要报官的,但石林却阻拦吾,说道:“兄弟,而今贪官污吏多如牛毛,你若遇到这样的父母官,可就大大不妙了。依我之见,老王不过是老死罢了,人已死了,我们又何必多扰事非呢?不如就此葬了他,向外宣称他无疾而终,他无儿无女的,谁会怀疑?谁会多事?”吾听他说的很有道理,便依言照办了。
吾以为从此不会再有什么意外的事了,果真以后数月家里人物皆平安无事。为了散散心,透透气,那段日子,吾经常外出拜访昔日同窗好友,有时三两天才回得家来。一日傍晚,吾从一位老先生家里出来,但见黑云滚滚,一场大雨就要落下,吾和伙计大壮急急忙忙往回赶路。不到半路,那瓢泼大雨就劈头盖脑地涌将下来了。大壮撑着伞扶吾好不容易踏过二十里泥泞的路走回家,敲门却无人响应。大壮不耐烦地撞开大门,却险些扑倒在地,门竟是虚掩着的。但听大壮惊心动魄地喊叫一声,吓得吾魂先没了三分,忙问:“怎么了?”“血、血。”大壮惊恐地说道。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吾这才发现满院竟横七八竖地躺着不少尸身,均是身首异处,血水染红了整个院子。“是果儿”大壮再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吾全身一哆嗦,想起老母、娘子和玉儿,像没了心似的,慌乱中只知叫着她们的名字。
吾二人壮着胆子冲进内院,见娘子的房间有呼救声音,便战战兢兢、硬着头皮撞入进去。屋内烛光被急风吹灭之前,吾分明看到有人正拉扯吾娘子,口中兀自胡言乱语。大壮气得大叫,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肩膀。那人猛的回头,又一道电光闪过,一个异常狰狞、恐怖的、已经分外扭曲的面孔暴露在吾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