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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醉余花.6 ...

  •   (六)
      九月初三正值休沐,一大早,白毅出了门——他惯常在休沐日去找“洒手箫”左骖龙的弟子学箫,息衍是知道的。白毅爱好不多,兵阵军务之外,只剩吹箫和莳花两样,息衍所学博杂,常常笑这位同修无趣;同居之后,更是大力支持他发展这两项爱好,说是怕白毅连这两样闲趣都不剩了,镇日里心忧天下,岂非更加无趣。

      息衍向来起得晚些,醒来不见白毅,也觉得再正常没有。想起今天正是自己生日,喜上眉梢,起来洗漱完毕,去隔壁酒坊取酒。

      那是半年前搬进这间屋子时,和白毅一同酿的酒——其实说酒不合适,毕竟秫稻不齐,麯蘖不时,陶器不良;在白毅的认真细致底下,勉强做得到湛饎干净而水泉清甜,说是甜醴还差不多。可这毕竟是两人第一次认真酿酒,又是同居之后一起做点事,兴奋感很强。

      还没合租之前,两人曾试着酿了一些酒放在驿站,取了稽宫猎场外围栽种的赤小豆做酒曲,结果酒味平淡,毫无回香,息衍喝了一碗,叨叨念了半天,又将剩下的酒倒在下水的地沟里。这次酿酒,半是用了晋北国运来的白面作为酒曲,半是越州的米和各色草药,各做了两坛酒。

      白毅用使弓箭的手搬动巨大的酒坛,亲熬亲煨,息衍在一旁洗捡药草,将天南星、白附子、丁香、白术、苍耳叶一一称量好,分别堆放好,方便白毅取用。他眯着一双眼,看白毅挽起袖子在酒坊出入,蒸腾的热气让白毅脖子上、胳膊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二人都生得白净,带着汗的身体透着些微红,息衍趁和他说话之间,吹了吹他额角的细汗,平静而欢喜。

      两人共酿了四坛酒,自己家中没有背光屋舍,更无地窖,便将酒放在了一街之隔的酒坊里,说好选好日子开坛共饮。好日子嘛,息某的生日,再好也没有了。息衍很是得意,取出越米制曲的酒来,刚一开坛,便是扑鼻香气。舀出来一看,酒体澄澈中透着薄红,像极了姑娘脸颊上的胭脂。

      息衍想起闹市听书馆里有个弹铮的姑娘,也是十五六岁年纪,每次见到自己,都脉脉含情的低头,十分的多情,便十分的动人。他心底喟叹了一声——纵然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却也懂得了多情的不易。

      世间的多情大凡只能多愁。世人并不都如我这般幸运,能够遇到这样喜欢又这样值得的人。这大半年来,息衍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想得透彻,自然而然的,也无甚可挣扎抵抗之处。他没专门问过白毅的想法,却也觉得所差不远——白毅这样孤高冷淡的性子,和他起卧出入,读书饮食都在一起,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何况白毅自己说过,是好,不是恶。

      酒味馥郁,入了喉咙,又有一丝辛辣,接着便是绵长的后味。息衍尝了一口便决定等白毅一同来喝,他看着杯壁上悬挂的酒浆,想,取名叫“朱颜酡”好了,恰如飞红的胭脂。

      那一日下午十分平静,酷暑已过,此时的天启恬淡的带着鹅黄色的暖意。息衍坐在棋局前面,看着昨日和白毅下了半盘的残局,十分悠然的,自顾自吹起了口哨。

      那是一首空悠悠的晋北民歌,历史颇长,出处难考,名唤《同心字》,词有多个版本,唱的似是思情。

      灵旗空际看,四顾影阑珊。
      君子盼不至,狂且尚冥顽。
      晚来天有雨,湿我辛夷车。
      幽篁终日冷,山阿数九寒。
      生年不满百,凭栏莫凭栏。
      谁能托相思?赊来一世安。
      ……

      这首歌是白毅教会息衍的。白毅初时用这首歌练箫,十分空洞又清寒的,傍晚里响起,总让息衍一激灵。他问白毅,你这吹的是什么;白毅将词念给他听,念完又笑笑,说,调子挺好听,随便练练。息衍撇撇嘴,不置可否,过了几天,倒是自己拿着那把老旧的竖箜篌,跟着白毅和了起来。他没问白毅要谱,凭着印象拨弦,倒也相差无几。没弹对的个别音,两人停下来,相视一笑。

      息衍暗暗想,白毅一身,脱不了一个“清”字。长得清俊,穿得清简,字写得清劲,箫吹得清刚,落笔写两句诗,又十分清寒,极尽宛转低回,不太大气,教人瞧不上。不知道为什么,天启的贵族少女似乎对白毅青眼有加,还有人曾托息衍向白毅求诗,将花露浸过的手帕交给息衍,务求白小将军写几个字,再青眼稍顾。

      当时息衍闻着手帕上的余香,十分不忿地,自己提起了笔,假托白毅之名,在手帕上信手勾画了几笔,隔日送还给姑娘。

      那是白毅的侧面像,长眉秀挺,嘴角含笑,寥寥几笔,简练如洗;是姑娘们断断没有见过的白毅。

      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能画铁胄兜鍪的白毅,洗手做羹的白毅,莳花养草的白毅,运筹帷幄的白毅,都不过几笔而已,成竹在胸,熟练得很。想到此处,息衍撇撇嘴,以示知行合一。又忽然想到,宝扇求诗、香巾索字就免了,白毅唇色倒是有几分清艳,不妨一尝。

      想是那口朱颜酡余味太大,息衍就着阳光,在院子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恍惚间梦到白毅吹箫,清空缥缈的,正是这首《同心字》。息衍听着,跟着他唱和,唱到“我有同心酒,归来劝君饮”,便拿出酒坛,斟得两碗,水红色的酒体,能看见碗底裂纹,正是朱颜酡。白毅一笑饮尽,将碗底倒扣在桌上,只向息衍笑。息衍自然不甘人后,可还未够到碗,白毅便将他那一碗酒摔碎,站起来抖落衣袍,跟息衍低声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息衍听不清那几句话,一时着急,想要出声叫住白毅,却怎么也发不出声。胸口被沉重的东西压住,喘不上气,着急不已,努力发声之间,自己醒了过来。

      “醒了?”朦胧中腰悬长剑的白衣少年向他走来,十分关切地摸了摸他额角的汗,“被梦魇住了?”

      “嗯……”息衍松了口气,又倒下去,自嘲,“午间不能贪睡,睡迷糊了。”

      “你刚才表情很吓人。”白毅带着一点嘲弄,拉着息衍的手,把他从门阶上拉起来。

      “能不吓人么。”息衍低声腹诽,活动一下胳膊,一抬头,见白毅身旁放着一件大事务,用灰色粗布包起来,形状倒像个……

      “箜篌?”息衍问,伸手把布袋扯去——果然是一张箜篌,凤头船轸,边缘络有翠藻,雅致非凡,“你带来的?”

      “嗯。”白毅背着光,看不太清表情,但高兴是显而易见的,“送给你,试试看。”

      他决定暂时不告诉息衍,两人得喝一个月清粥,免得破坏了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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