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醉余花.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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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到得隆冬来，息衍更是贪睡，镇日显得含糊浑噩。他不敢跟白毅说那日所见的事情，也没问白毅见到了什么。好几日里，两人同住一间屋檐之下，反而见面都少了。
老师让他二人好好想想，又说言尽于此，其他秘密，并不是此刻可以说与二人知晓的。若两人想得明白了，可以改日再去找他；若想不明白，不妨慢慢来。
“天驱……”息衍错过了课，索性没出门，一个人坐在白毅的沙盘面前，手上玩着自己做的一枚军哨，喃喃自语。
那军哨是陶土烧制，外形如一只临风剔羽的苍鹰；息衍将这小玩意染上白漆，通体皆白，又问白毅，看，像不像你？
白毅接过泥哨，把玩片刻，稍微展颜。他低声道，胡颉颃兮共翱翔，好漂亮的鹰。
“既要颉颃，总不好形单影只吧，改明儿给你也做一个。”息衍眼皮跳了跳，笑着夺过哨子，遮掩过去。
“好。”白毅一笑点头。
初召那日，白毅并没有多提自己在幻境中所见事物。老师说过，铁皇初召，冥冥之中，见到的是自己最害怕见到的景象。息衍犹如做了一场大梦，梦中俱是最为惊怖之事，是他定下心思以来最不敢想又最为害怕发生的。十七岁的少年，心事尚且，息衍又是潇洒随意惯了，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放不下，甚至大言不惭，说心内坦荡，不信有“最害怕的景象”一说，但初召之时所见犹如梦魇，息衍满身大汗的醒来，他想，我最害怕的，果然是这件事。
那天晚上，白毅没有吃饭，似乎也看不进书，强迫自己誊写了几页兵书，始终不能静心，于是匆匆睡下。息衍见他眼眶红肿，形容狼狈，知道他脾气倔，没打算主动说，也没多问，早早熄了烛火。夜里白毅呼吸紊乱，喉咙里似是压抑着极深长的叹息，显然并没睡着；息衍心里也乱得很，两人便在黑暗中沉默着，直到深夜里，息衍实在憋得难受，起身装了烟袋，去院落里抽了会儿烟。
这是他跟那帮金吾卫混在一起学会的，白毅不喜欢烟味，持身又正，递烟给他的金吾卫都被他严词拒绝，不曾稍假辞色；平日里息衍不在家抽，偶尔在院子里吸一两口，白毅也是淡漠着没有表情，让息衍自己不好意思再抽。
正赶上冬至，天启城里千家万户，一派灯火辉煌。白毅还在稷宫里给几位老师帮忙——他成绩好，人又稳重得体，向来得到老师欢心。息衍倒是不喜欢和老师凑堆，早早领了稷宫里发给学子们的羊肉，回家烹制。
炊事课长知道两人同住，照例将白毅那份也给了息衍。
待火升起来，息衍将羊肉过热水，焯去血沫，又将八角、茴香、陈皮、枸杞、姜块、大葱等用干净棉纱包好，放在锅中，又往锅里倒了一些白酒，把两人分来的羊肉用小刀分好块，投到沸水中。那炊事课长偏心得很，给好学生的便是羊腿、上脑等部位，下水给了课业不好的学生。如此一来，两人分到的净是些最好的部位，课长私底下又给了息衍一小包盐，胖胖的脸上浮起惜才的笑意，说是拿去，不够再来取，别让其他同学知道了。
等到太阳落山，羊肉炖足了火候，香味四溢。息衍弯着腰，凑在灶台边听了一会儿汤锅咕嘟，见白毅还没有回来，便踱步到门厅台阶上，懒懒散散坐下，掏出一袋烟，自己点上，闲闲抽了一会儿。
“息衍？”白毅走进院里。
“回来了？”息衍慢悠悠地，指了指羊肉汤锅，又把烟灭掉。“吃饭？”
“嗯。”白毅放下东西，去院子里洗了手。冬日里气温低，两人又买不起许多火炭，只在卧房里置了一盆，需要读书时再挪到书房中去，自然不可能把火盆放到花圃之中，如此一来，院子里没了似锦繁花，连爬山虎都枯黄萎缩，便萧条了许多，灰扑扑的。
白毅生得手指修长，骨节明显；因为练弓箭的原因，手指上有许多被弓弦划出的旧伤，以及抵着弓磨出的茧子；到了冬天里，旧伤和冻疮连在一起，又痛又痒，挠得红肿也不抵事。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很是恼人。
白毅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息衍眼尖，试探道，“这是什么，不是锦绣坊的小姑娘送的吧……”
锦绣坊隶属教坊司，是一处官妓。因离稷宫很近，是天启武官们常去宴饮逸乐的场所。这些场合，息衍去得比白毅多，但就算白毅去得不勤，年轻男人的集体活动却也不生疏。
“油膏，是别人给的。”白毅打开盒子，闻了闻，果然是香腻的脂粉味。
“白毅？你不是认真的吧？”息衍放下乘汤的碗，有些吃惊。
“认真什么？”白毅一脸茫然，他走到息衍身边，抓住息衍的手，正反两面都看了看——息衍的手很干燥，摸起来也粗糙，没有明显的伤痕，因为常年接触冰冷铁器，手上也有两个冻疮。白毅从盒中抠出少许油膏，抹在息衍手心的冻伤上，道，“你也抹点。”
膏脂软腻，触感油滑，带着沁人鼻息的香味。息衍感受到白毅在他手心的摩挲，有点脸热。
“怎么？”白毅见息衍愣住，便帮他抹开油膏，擦得均匀些。他想了想，又补充，“是姑娘给的，托人给我，我连姑娘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认真？”
息衍想想也是，白毅多半是不忍拂了对方好意，加上确实需要，便留下了油膏。倒是自己想多了。
羊肉香浓入味，热汤又极是驱寒，虽然并没有什么同炖的食物，但对年轻男人来说，冬日里再没什么比肉汤更好的享受了。白毅怕屋里沾了味道，挥之不去，加上两人都不算怕冷，便在院子里吃了晚饭。白毅自觉挽起袖子，将灶台收拾干净，又去水槽处洗净餐具。
息衍依旧坐在门边，看着白毅认真动作，脸上浮着一丝笑。
“不冷么？不回屋？”白毅往这边看一眼。连日来两人说话不多，却丝毫不觉生疏。
“不冷，陪你一会儿。”
“那我跟你说件事。”
“哦？”息衍意外，白毅并不是一个很多话的人，往往也不主动倾诉。
“那日铁皇的初召，你不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白毅把器皿洗净，一一摆放整齐，走到门槛边上，和息衍并排坐下。他并不等息衍回答，便自顾自的说，“我看到风雨大作，金戈之声不绝；上古的武士身着铠甲，骑马奔驰；有一位老人，在酒谱子里磨剑……”
白毅悠悠说着。这些景象近日来一直萦绕在心中，让他很是不安。白毅隐隐知道，白家的王朝日已西斜，天下早晚要收束于金戈之中，稷宫之后，终要选择出仕诸侯国。在这乱世中，他自有杀人手段救人心，又怎能逃脱这份随着姓氏而来的责任。
“我有几分羡慕你。”白毅笑笑，仰躺在石阶上，看天上被云层隐没的月亮。他这些日子心神不安，此刻对着息衍，才算是决定先放下，“没有预设好的立场，没有被制约的选择……息衍，我这样与我周旋，却不知道怎样才算做我。”
息衍似是幽幽长叹了一声，旋即沉默；隔了良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袖里取出一枚青铜扳指，拉了白毅右手，将他手指掰开，在他指根处揉了揉，白毅伤处吃痛，轻嘶一声；息衍才把扳指戴在他被弓弦勒得青黑的大拇指上。
“别想这么多。”息衍想起自己初召之中所见的情形，轻轻摇了摇头，又笑，“我等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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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醉余花.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