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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是谁踏月迎香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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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的男子,白衣执埙,超然于月光荷香之中,有着不同于平常的安详与清静,就连嘴角那一丝浅浅的笑意也显得朦胧。
看清了那人后,我才放下心来,开口道:“宜宣王怎么不在含元殿,却躲到这里来清净?”
他也不走近,还是笑笑:“皇嫂觉得这里清静,诺也觉得这里清静,含元殿那边,终是繁闹了些。”
我点一点头,觉得总无什么可说之话,想着出来已经许久,夜吟找不着我只怕要担心,正要离去,却又听他开口:“皇嫂也喜欢埙的声音?”
我只笑道:“王爷好乐艺,不能不叫人折服,这埙曲不似一般乐工全以凄悲取意,另含雄浑苍厚。”顿一顿又道:“不知此曲叫做什么?”
萧惟诺默默转过身去,并不答我的话,我不知是否有话说得不妥,也不便再说什么。两人此刻不约而同的缄默,衬得池边那些蛙声虫鸣,显得更加寂静。
过了许久,才听他幽幽开口:“是我母妃从前教我的。”那样淡淡的一句话,却蕴着深刻的压抑,如透了埙上气孔的音律,字字都是苍凉和无奈。
在我印象中萧惟诺的母妃仿佛去得很早,依稀是五岁那年的冬天,听人说宫中颖妃薨逝,有职人家都应禁礼乐,却并未提到须尽国孝。对于一个育有皇子的正妃来说,这样确是不合祖制的。
年幼的我只记得那年颖妃丧葬带来的悲哀气氛,随即便被新年的到来冲刷得点滴不存。
如今听他提起,或许,那样的事,对于旁人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去,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便是全部世界的崩溃。
我正出神,又听他缓缓而道:“我的母妃是大漠人,是某个小国臣服父皇时所贡。我只记得,她总是不开心,常常吹着这支曲子,并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迷茫而疏远,仿佛透过我望着远远的某处,那里可是那个女子的家乡,戈壁千里,黄沙连绵。
月华在他的眉目之间投下忧伤的神色,如化不开的雾霭,淡淡的寂寞。众人知道的只是萧惟诺自幼随军,又有谁明白他常年金戈铁马的背后,原来也有这样的脆弱。
心中生出一丝歉意,开口道:“是我失言了,惹得王爷感伤。”
他眉间雾霭一下子散开,唇边一如既住的绽出明媚的笑容:“与皇嫂无干,是诺今日多饮,想起些旧事,多说了几句,皇嫂不要嫌诺烦才好。”
我轻轻摇一摇头,“王爷这是哪里的话,骨肉至亲,又有谁能不时时挂怀。我虽长恨不能倍伴父母身旁,比起王爷来却又是幸运许多。”
萧惟诺仍是含笑,将方才的忧伤藏得那样好,仿佛从来都是这样灿烂的笑着,只是,他在旁人面前,一直都是这样掩着的吧。
太液池上徐徐起了些晚风,拂过我鬓角散乱的碎发,池中水雾渐起,侵上脸颊微热的肌肤,微微生出些凉意。月已上中天,天际早起了缕缕浮云,掩着月光只余一团浅晕。才想起离席太久,是该回去了。
我欠一欠身子:“谢过王爷的精妙雅音,我该回含元殿了,夜里风大,宜宣王也请早回。”
萧惟诺点一点头:“那诺便再以一曲埙音遥送皇嫂。”
我便再不作声,转身离去。身后埙音又起,那是大漠的一丝香魂,缠绵绯彻,在悲欢离合中羽化成烟……
夜风雅韵中,我加急了步子,朝着含元殿而去。
时已近亥时,夜雾沉沉,含元殿筵席正要散去,我匆匆赶了回,再坐了一盏茶的时候,便随萧惟渊回甘露殿歇了。
日间有些累着,夜里反倒睡不安稳。六月中的天气,多有湿热,水紫色撒素白夏莲的冰绸寝衣腻腻的沾在身上,由肤到心,无一处自在。
睁眼仰在枕上,萧惟渊平和安稳的呼吸声,更漏里一滴一滴的水音,宫人在殿外细细的交谈,声声入心,扰得更是烦燥,索性合了眼,由得它去,漫夜长长,不知不觉间也浅浅入睡。
那是……藤花,重重纷纷的藤花,好生绚烂,入了眼的、迷了心的全都是一应的紫色,缀着星星点点的绿叶青藤,仿佛繁星密缀天幕全无边际。
可是,那样的紫色,不论薄厚,都好生悲伤,如花魂不灭,一腔怨气全凝成串串紫蕊,明媚娇艳的花瓣中合的全是至死都难消的幽凄,纵是死了、化了、烧了、散了,都浓浓的聚在这花中,只等着来年春回,仍要绽出那样侵人心神的绝色。
这是何处?这里为何如此哀愁?
紫花迷漫中,我伸了手朝前摸索,随手所及处,那些花儿竟都纷纷退后,齐齐让出一条小道来。
再向前几步,便见得小道尽头有一白衣男子,水雾幽幽中修身玉立,仿佛又是雅笑满盈。
是谁?他是谁?
蓁蓁,蓁蓁……可是他在唤我?
一时间,水雾散去,那白衣男子悠然转过身来,朝着我粲然一笑……
一下子忽然惊醒,心中实实压得仍都是方才的惊诧与悲伤,一口气堵在胸口透不过来,挣扎着扯了床帏兀的坐起,不住的猛喘着气。
定睛看时,哪里有什么男子?仍是甘露殿的重帏厚幔,可是那张脸,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萧惟诺的脸!
是他,果然是他,这梦我做了多年,居然是头一次看清那梦中少年的脸。
可是,现在看清又能怎样?不过徒添了忧思。早便拿定主意,这段往事,只搁在心中让它过了,现在这样子反复,于人于已都是无益,不若丢开手罢……
“紫予,怎么了?”正想得纠缠烦乱,却见萧惟渊被我吵醒,起身问道。
我摇一摇头:“无事,不过做了个噩梦,吵着皇上了。”
萧惟渊挑一挑长眉,笑笑:“我向来睡得浅,一夜里总要醒几回,和你并不相干。做了什么梦?骇成这样子,满头都是汗。”说罢伸取了我枕旁帕子递来。
我接了那帕,装出几分笑意:“这样一闹,居然给忘了,也没什么要紧的,还是早些睡罢。”
萧惟渊看我面上无碍,也不多问,替我拢一拢被子,便又歇下了。
可是我如何能睡得着,心思杂乱如麻,仍是一头一脑的冒着冷汗,怕扰着萧惟渊,又不敢乱动。
扭过头去看他时,他仿佛已睡熟,帐中昏暗,偶从串珠绞花茜色床帏处透进几丝光线,微微映出他隽逸的伦廓。
这样的暗处,仍是可以看到他眉端稍稍颦蹙,他,怎么连睡梦中都忧心仲仲?做为一国之君真是要耗去自已所有的真性情么?他这个样子,好生叫人担心。
几缕青丝散在他的额上,将他眉宇间的忧思掩得恰到好处,半明半暗之前,这张脸与萧惟诺的脸重叠在一起,叫人分不出是否做客梦中。
一时惊觉,再不敢乱想,只硬逼着自已入眠,不知何时,才有些睡意,朦胧中仿佛有人替我轻轻拭去微汗,又帮我把被子掖好,再也不管那么多,自顾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