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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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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闹了一夜,总是乱哄哄的,待伤病员都平稳安歇,操劳的医者们才能沉下心思将脉案药方,及至各类器具细细整理归置。
推上最后一个抽屉,小堂跪坐案前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影子在墙上拉抻出好长一道诡异的弧形。烛影胡乱打了晃,是经过的步履将气流搅动。
“你这孩子越来越邪性了。”沈晴阳将药碗搁在小堂面前,半是调侃半唏嘘,“真像爷爷!”
小堂夸张地双手攥起捂在嘴上:“小师叔莫胡说!小堂怎敢跟师公相提并论?”
晴阳点头:“嗯,是是,你比爷爷还邪!”
“小堂很乖的!”
“乖得好,演得好!”
“真的嘛!”
晴阳更笑:“对对对,你真乖!来,”他冲案上的药碗努努嘴,“喝药!”
小堂嘴一瘪:“哪有奖励人喝药的?不喝!”
晴阳乜斜他:“喝了不做噩梦。”
“早都不做了。”
“那是我每天在你吃食里暗暗下药。”
小堂一脸惊诧。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还乖乖吃下去了嘛?”晴阳笑容狡黠,“既如此,小师叔就明人不做暗事,来,自己喝。”
小堂嘟着嘴:“装不知道吃下去,和自己主动吃是有很大区别的好不好?”
晴阳挑眉:“啥区别?”
“不能满足小师叔算计得逞的成就感了呀!”
晴阳垂睑:“我更喜欢看你被药汁苦到泪流满面,那样才有成就感。”
于是这夜里,小堂果然喝药喝得泪流满面,让晴阳很欣慰。
翌日外头变了天,太阳自是没有了,云头厚厚的,不得风助力,沉重地挂在半天。分明时近晌午,却黯淡得好像即将入夜。沈嵁醒来神情浑噩地扫一眼室内光景,恍惚以为自己竟睡过了一整天。
“降温了,恐怕还有场雪要落。”
凌鸢去将双层格栅里遮光的那扇推走,留下一层明纸糊的挡着风,屋内便光亮许多。回身见沈嵁已自己坐起来,还过去贴心地与他垫了垫背后的软靠,想他坐得舒服些。
“你一直在这里?”
无怪沈嵁有此问。一贯睡得浅,便是服过伤药能助眠,睡到下半夜他仍旧醒过一次。当时乏极还渴睡,依稀床头油灯昏暗,光晕下照见个小人儿坐在身侧,脑袋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朝前冲,瞌睡正浓。沈嵁模糊记得自己托了凌鸢一把,又拿披风将她裹了,其后的事便记得不甚清楚了。这时候见她依然穿着前日衣装,不免歉然,怕孩子辛劳。
凌鸢吐了吐舌头,难为情地笑:“在这里也是睡,还卷你的被子。若非舅舅一早过来给我抱走,你准得冻病了。就这样我都没醒,”凌鸢抬手捂眼不住摇头,“丢人丢人,惭愧惭愧!”
沈嵁目光总落在她一身短衫绸裤上:“这衣服?”
凌鸢会意:“噢,这不突然冷了么?我带来的几身换洗衣裳都嫌单薄,庄里倒备得有冬衣,可惜全就着成年人体格做的,不合身,小舅母正给我改呢!且将就着穿这脏衣,总比冻着强,嘻嘻——”
说着话,屋子另一侧的格栅后忽传来响动。不及沈嵁探问,格栅已呼啦啦被推到了头。分割作两间的居室没了遮挡,顿时显得宽敞起来。
宿在隔壁间的并非旁人,是与沈嵁难兄难弟的傅燕生。他外伤不致命,但也被勒令卧床,不得随意起来活动。妻子拾欢陪他坐着,去了那张白漆面具恢复往日娴静,手上纫一领棉斗篷。瞧料子的花色和斗篷的尺寸,不似替傅燕生缝制的。而目光回到格栅边,那张总是暧昧不明的笑脸,除了弟弟沈晴阳还能有谁?
“醒啦?”傅燕生在被子里换了个风情万种的侧卧姿势,一手捻着肩头垂落的乌发,戏言调侃,“我说弟弟,你这忠肝义胆舍己为人做得太无私啦!还真当你一把傻力气使不完的,居然全靠死撑。嗳你怎么就不怕死呢?刚给杜二爷疗伤,后脚就敢跟人拼命,拼完了又救命。这亏得我们都在,要来晚一天半天,你是不是就打算一个人永垂不朽了?”
一直以来,凌鸢都避免在沈嵁面前提死,怕触及沈嵁的隐痛,更怕自己忍不住说了责备的重话。可傅燕生不在乎,他也是死过的人,对死的看法与沈嵁截然相反,坦荡从容。
爱抬杠的晴阳这会儿都不吭声了,心里头暗暗打鼓,担心兄长心生不快。
不料沈嵁仅是淡淡掠了对方一眼,幽幽回道:“还好,我没让人在肚子上开个洞!”
傅燕生噎了噎,一咕噜坐起来,指着沈嵁气急败坏问晴阳:“他从前就这刻薄德性?”
晴阳干咳一声,难掩笑意:“反正我活到现在没说赢过我哥,遇见过的人里头也没人说得过他。有人跟我说,我哥是气死鬼气死佛,气得死人棺材里活。”
傅燕生瞪起眼,嘴上却什么都不再说了。他自忖没有挑战沈嵁的实力。
凌鸢在边上哈哈笑:“燕伯伯就不错了。侄女见天儿被他数落得抬不起头来,我如今连个摆摊测字的都不如。”
傅燕生眉一挑:“你那个字,的确是不如。”
“嗨,您也骂我!”
“怎么是骂你呢?盼你好啊!说你字够摆摊了,未必你还真摆摊去?”
“我摆摊干嘛呀我?”凌鸢翻了翻眼,总觉得这话又不对,“怎么这话听着还是嫌弃我呢?”
正与兄长号着脉的晴阳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凌鸢便恍然:“好啊,正反话绕着我!燕伯伯亏心,说不过莫无居士就在侄女这儿找补,我是那逗乐的闷子哟!”
傅燕生笑得不怀好意:“不不不,咱鸢儿不能是闷子!你那也不叫闷子,你是闷头,卷了越之的被子缩头缩脚拱成个蚕宝宝似的,你必须是个闷宝宝啊!”
凌鸢大窘:“我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您就编排吧!有的没的,都尽着您那张嘴。”
“是不是的,问晴阳啊!舅舅亲,舅舅不诓你。”
晴阳立即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严肃认真道:“燕哥哥说话欠公道!咱豆蔻哪里是闷宝宝?”
凌鸢刚要得意上脸,想不到他接着说:“那完全就是只猪仔!随人摆弄怎么都不醒,还打呼噜,小脸捂得红扑扑。哎哟,跟拱圈的小猪猡一个样子!”
“哈哈哈哈——”
傅燕生笑得扯了伤口,按着肚子躺回铺盖里。这样他还笑,边笑边哼唷哼唷。同一间里的舅舅沈晴阳更不给面子,索性笑倒在席上,拍腿打滚。
凌鸢既羞臊又委屈。眼角觑见沈嵁脸上固然挂着一成不变的寡然,可凌鸢确定他就是在笑的。她认得出来。结果满室里一扫,就只剩下拾欢可以投靠。遂捏个哭腔,哀婉地扑了过去。
“大伯母——”嘤一声哀一声,“他们都欺负我!”
拾欢脸上原只挂着浅浅的笑意,让凌鸢娇嗲嗲地撒了把娇,笑容愈加展开来,不甚热烈,但慈爱如母。她放下手里的女红在膝上,将身侧的凌鸢揽进怀里轻轻拍打抚摸,好言宽慰:“你瞧他疼得那样,乐极生悲现世报,便当解气了。”
凌鸢朝傅燕生皱皱鼻子,仍不爽气:“还有舅舅呐!”
“这个呀——”女子拾起目光往隔壁间抛去一个眼色,“沈家叔叔武功好嘴也厉害,他定管与你报仇的。”
晴阳翻身坐起,嚷嚷着:“嗳嗳嗳,嫂子怎么这样挑拨我们兄弟?我哥乃是明理之人!”
后半句说一个字加一个重音,给沈嵁飞眼儿飞得眉毛都快掉了。凌鸢岂肯甘休?也连滚带爬跑回沈嵁这边扽住他一只袖子,继续愁眉苦脸地扮上。
“莫无居士,咱俩可是一头的,是搭子,伙伴儿。你这颗心要摆正啊!”
沈嵁不置可否,只垂目望住那双捉紧自己的手,忽翻手覆了上去,复抬眸,问她:“冷吗?”
凌鸢顿了顿,便嬉笑起来,反将沈嵁手握住反复揉搓:“难得你手这样热,借我暖暖。”
沈嵁一只手叫她攥着,另手捉下肩头的披衣还往她身上盖。
凌鸢当然推辞,沈嵁坚持,边与她拢前襟边说:“嘴上叫得再亲热,说的却不如做的多。究竟不及那些不说的,反而用心。”
凭谁都听得出沈嵁话里有话,且不是好话。凌鸢一时想不明白,眼睛可爱地眨了眨,偏着头小心翼翼道:“莫无居士你怎么啦?哪里不痛快了?说给我听听呗!”
沈嵁没说,只往隔壁间的拾欢处递了一眼。那边厢也似早有默契,唇衔纫线银牙分断,手提住斗篷起身轻轻掸一掸,直往这边过来了。
“赶得急,只加了层新面,里子和絮棉都是旧的,试试合身否?”
纤巧的手将丝缎系带打成漂亮的结,凌鸢惊喜地站在拾欢跟前,先是傻笑,忽又快乐地转起圈来。斗篷鼓了风,伴随旋舞的身姿摆荡,好像秀蝶舒展了薄翼,翩然花间。
“欧,有新斗篷了!哈哈哈,看呐,莫无居士,我的新衣裳,多好看!”她转得目眩神迷,足下趔趄扑通跌倒,晕乎乎爬起来,接着蹦,要展示给沈嵁看身上的新衣。
“大伯母好厉害!这下不怕挨冻了,我可以出去玩儿啦!欧欧欧,大伯母真棒!”
她笑得高兴,舅舅沈晴阳脸可苦了,尴尬地解释:“我也不知道天突然就冷了。再说我压根儿没想到豆蔻会来嘛!”
沈嵁顾自穿起上衣,眼中依然浅淡:“城里有成衣铺子。”
“这不早上到现在没得空么?”
“你总有理由。”
“没有,没理由,绝对没有!”晴阳如临大敌,正襟危坐,“哥我错了,我这当舅舅的失职,没把豆蔻照顾好。我诚心诚意地恳求您,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末了,做小伏低拜得恭敬。沈嵁面无表情,却是将拾欢逗得掩嘴直笑。那边屋里傅燕生也跟着揶揄他,两人又是你来我往一通打诨。
冷不防听见凌鸢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几人不约而同看向她。见小人正捋着领子上的毛,嘀嘀咕咕:“哎哟痒死了,钻鼻眼儿里去了!”说完又接一个喷嚏,将屋里长辈都给惹笑。
拾欢招呼她过来:“许是放得久了没照过太阳,钻了尘,拿来我梳一梳。”
凌鸢解下斗篷,立即就钻进沈嵁怀里,半真半假喊:“好冷啊好冷啊!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猪猡要被冻死啦!莫无居士救我!”
沈嵁并不顺着她的话去挤兑晴阳,也不嫌她黏人吵闹,一手将小人儿扶了扶,另一手出人意料贴上她额头。
“嗳?”
凌鸢没立刻反应过来,傻不愣登自己摸了摸额头,发现并无异样,继而了然:“我没着凉。”
沈嵁低低“唔”了声,算作反馈。
“打个喷嚏而已,瞧给你紧张得,真好像我二爹了。哈哈——”说完蓦觉失言,端详着沈嵁的面色,赶紧又说,“舅舅还在这儿呢!谁生病能逃过他的眼?是吧,舅舅?”
想不到晴阳却自拆台,慌忙俯身又是摸她脸又拉手叩脉,口中振振有词:“这话不好乱说的!当大夫,望闻问切,未经诊断怎么能轻易妄言呢?”
凌鸢垂睑:“噢!那你看我好是不好呀?”
晴阳狠狠一点头:“嗯,生龙活虎,还可继续贻害人间!”
话音落,小人儿嗷嗷叫着扑了过来,甥舅二人嘻嘻哈哈滚作一堆。一室喧闹不曾停过,热烈而欢乐。
午后,杜家父子相继来探望。都只待了一会儿,说几句感谢并体己的话。子在前父在后,杜槐实走时忽深深望住沈嵁,沈嵁也看着他,两人就这样一声不响彼此用目光交换,不知分明了什么。最终一声“行”,一句“好”,仿似各自了断,两清了。
而杜唤晨离开时并没有这样费疑猜的举动,他只是嘱咐傅燕生和沈嵁多多休息,叫上无事的晴阳,一道出去了。
行过两折回廊,左右无闲杂,杜唤晨开门见山:“真儿说,你问过她当年的事。”
晴阳早知他意,点头承认:“是。”
“别怪她瞒你,其实她知道的也不详细,一些事恐怕还是猜的。那一年,”杜唤晨转过身来,定定地面对女婿,“我们找回亲人又失去你们的三年后,越之跟我回到未名庄。我接他来养病,却害他病得更重了。那以后,我再无颜提两姓一家。”
晴阳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对即将揭晓的过去既怕又念。
唏嘘这一年里,关于兄长,原来自己知道的依然微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