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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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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院
不似寻常书院位于皇城之内却藏于城外山腰,山中凹豁蓄水成湖,放眼望去有山有湖景色绝美,宛若一片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历来文华院里的学子家世皆是不凡,有皇族旁系、有朝臣子弟、有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有因为文采超群特别准许来此学习的平民。也许因为这里人才辈出,才让文华院历经三次改朝换代两百余年的时光依旧存在,逃过战火避去纷乱,持续孕育各朝各代有名的才子与重臣。
列丹齐走在唯一一条通往文华院的路上,眺望四周静谧优美的景致,无论看过多少回依旧忍不住从心底发出赞叹。
这般和平安祥的美景若能让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能拥有,不知有多么美好?
没有动荡、没有生死别离、没有贪官恶吏、没有无德残暴的君王……
返净土予百姓、返安和予黎民、返幸福予白丁,若真能如此,人间便是仙境,无需远求,亦无需寄托虚无缥缈的来世。
可真正的世道却残忍反讽着活在世道里的人,让他们只能遥想、只能远求、只能将本该拥有的美梦寄托于来生。祈求乱世莫要再乱、祈求贪官莫再贪求、祈求君王莫再轻起烽火,叫他们年幼的孩子无法活到成人,叫他们老迈的父亲无法安老余生。
「……」
不由地,列丹齐停驻脚步,停在通往书院后方的小径上。
他不愿踏入列家的军帐,只想做个文官在官场上拥有得以保护家人的权势。父母亲没有反对,仅笑笑地对他说,只要是孩子做的决定他们无不赞同。
于是他入了文华院,欲从此处开始与同侪暗结一股势力,一股目前看似不起眼,未来却有无限可能的势力。
纵使帝王残虐无德屡兴兵戎,可他终究是个凡人,逃不过天地之法,逃不过薨逝化作尘土的一天。
时间,是帝王最残忍的敌人,却是他最好的盟友。
从文华院暗结的这群全是年轻又有豪气之人,他们不甘匍匐于无德帝王的脚下,如其父祖般只会做个唯唯诺诺不敢直谏君王的庸臣。
他们怀抱梦想等着太子继承大位的那天,期许自己在那天来临时能站在那位被赞颂为未来圣君的太子身边成为他的助力,成为助他治理国家的仆人。
他们怀着许多许多的理想和抱负,草拟出许多许多的计划,就等着他们最好的盟友──时间──敲下最响亮的战鼓,宣告新君继位、宣告清明天下的来临。
最擅拉拢人心的列丹齐,自然成为这帮势力的主帅,暗暗筹划着辅佐太子治理天下的未来。
直到,皇子楚勤踏入文华院的那天。
没有人料到楚勤竟会进入文华院,成为他们的一员。
沈昭仪心计深沉,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爬上昭仪的位子甚至认权臣做父,让自己生的皇子拥有朝廷的势力。于朝堂于后宫,沈昭仪无不策划着有朝一日废黜太子将楚勤拱上皇帝的宝位。舍得把亲儿送入无论教养学习都严于宫内的文华院,显然是想替楚勤多添一分「将来」的力量。
要知道权臣虽一朝显赫,可这显赫能有多久?
若将筹码全压在一个地方,风险也忒大了,沈昭仪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将儿子送入文华院,一来藉此拉拢有才华且未来终会立足朝堂的年轻人,另一个原因,相中的自然是文华院里的一个人,一个拥有「列」这个姓氏的年轻人──列家二子,列丹齐。
列家军以列辰为首,一心效忠帝王,几个主要将领乃至于列辰自家的儿子从不与任何皇子或皇子身边的亲族交往,就连皇后亲生所出已封为太子的楚云溪亦是如此。不拉帮结派、不结党营私,绝对的中立、绝对的效忠,却也让无时无刻都想拉拢列家的沈昭仪,绝对的头疼。
可情况有了改变,不若列家长子做完成年礼后直接踏入军营,列家的第二个孩子却进了文华院,一心想成为未来的文臣。
一个拥有列家姓氏的文人,在沈昭仪眼中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心想若能拉攀到列丹齐,岂不是添了分连太子也没有的实力?
就这样,楚勤被送入了文华院,直到离开皇宫前沈昭仪都还耳提面命地对儿子交代,务必要将列丹齐这个人掌握在手掌心,未来能否成就大业,这是重要关键。
列丹齐沿着小径一路向前,最后来到一片花海。
夫子说,这紫色的花名叫君子花,高洁而有君子之姿,因此文华院有个习俗,每年初春夫子们总会来到这里采摘一篮又一篮的君子花,带回书院用棉线扎成一束束倒挂在一处房间内直到花束干枯,然后在年底要送学子返家过年时将这一捆捆的花束取出,亲手交到每一位学子手中,期许他们即使离开书院也不忘时时恪守君子应有的品格,所以这原本无名的紫色小花,便被叫做「君子花」。
这个习俗代代相传,传了两百余年,传交到无数学子们的手上,而他们也不辜负这个传统所涵的深意,即使离开文华院也不忘端守品格,做个真正的君子。
「唉……」
列丹齐舒气长叹,他不是不知道沈昭仪送子进入文华院的理由,倘若楚勤是个心怀算计的人倒也罢矣,面对豺狼列丹齐有的是应付的信心。可经过几个月来的相处,却发现楚勤只是个缺乏陪伴与关怀,心思单纯善良感情又很丰富的孩子。
从来没想过一个才小自己没几岁的男孩,却有双盈满寂寞的眼眸。外边都说沈昭仪对皇子宠爱得不得了,如今看来成了可笑的谣言。
说穿了,楚勤只是个寂寞却不愿承认自己孤独、想被关怀却又不懂得什么是爱的孩子……
一个,单纯的孩子。
「你?」
就在列丹齐拉回已然飘远的思绪转身要回书院的剎那,一个早在他背后却默不吭声的人,眼神直直看着列丹齐,勾住了他的目光。
那人手里抓着一把刚被拔起没多久的君子花,手上还沾着泥,见列丹齐终于看到自己后把拿着花的手朝他用力一伸。
「给。」
「给我?」孩子气的举动让列丹齐不禁扬起嘴角。
「对。」那人眉毛一拧,又把手上的花举高几分。
列丹齐接过花束,对着那人微笑:「谢谢。」
「嗯。」见自己送出的礼物被列丹齐收下,楚勤的脸上绽开如花般的笑容。
「殿下怎会在此?」
「别这样喊我。」
方松开的眉心再次蹙起,楚勤手指脚下踩的泥土道:「我讨厌你这样喊我。」
「那……」
有些头疼,去掉尊称,对着个尚无封号的皇子又该怎生称呼?「那您想我怎么喊你?」
「听说你家里有好多个弟弟对吧?」
「对,两个。」一个是闷葫芦,另一个则是最好的玩具。
想到丹扬丹郡两个性子截然不同的弟弟,列丹齐面上的笑瞬间柔和许多,这种唯有家人才看得见的笑脸,让楚勤看得有些失了神。
「那你怎么喊他们?」
「这……」苦笑,总不能也像对着皇子屁小孩臭小鬼那样喊吧?
「你怎么喊他们,就怎么喊我……」
楚勤的声音越缩越小……
他知道眼前的人对他很好,从他踏入文华院的第一天起就是如此,不仅陪他认识环境,还让他很快地结交到许多朋友,连睡房也把本来同房的几人全部换到别的房间,就为了让他搬入。
文华院里,列丹齐是所有人崇拜又喜欢亲近的对象。从前在皇宫,身边环绕着伺候的宫女太监与皇族朝臣子弟的恭维,曾以为自己就像被星星拱在天空中的月亮,遇到这人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只是一盏装饰华美的,很大很大的灯。无论灯火燃得多亮,也难比夜空里璀璨的明月,而列丹齐正是那轮高挂天幕,真正的月亮。
他好羡慕这轮明月,真得羡慕。
羡慕他有和蔼的双亲、有情深的手足、有交心的朋友……
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就像蛾子总难抗拒火光,蝴蝶总难远离花香,越是面对拥有自己所没有的,越是忍不住地想靠近。靠近那炙热火光、靠近那醉人花香,哪怕火光焚身花香有毒,也难自拔。
「可是……」
列丹齐有些犹豫,总不能真像对待弟弟那般喊他什么勤儿之类的小名,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楚勤的声音有点胆怯有点恳求,仰望的小脸透着浓浓的失落。「不、不行吗?」
本欲依礼回拒,却在低头的剎那瞧见一双红通通的手掌,掌心上还有着几道渗血伤口,想来是摘花时不知拿捏力道硬要摘下,被君子花的外叶与粗茎给伤了手……
心口一揪,顾不上本该拒绝的话,捉着矮了他半个脑袋的楚勤便往睡房的方向走,怒气冲冲地走。
「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说?是不是想让伤口变得更严重?」
「我……」
急急迈开双腿追上列丹齐的步子,被列丹齐捉住腕处的手,传来热热暖暖的温度。
「还我什么?你是皇子,倘若出了什么事要我们所有人怎么担待?」
楚勤听了这话,滞下脚步甩去列丹齐的手,两眼红红要哭不哭地停在那儿。
「皇子皇子皇子,在你眼里我只是皇子吗?我说了我不要当皇子,我不要,为什么你们每个人全都逼着我当皇子。」
「生来是皇子就是皇子,你永远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不知怎地,见了楚勤这反应,向来以冷静自傲的列丹齐竟也闹起孩子脾气,停下脚步对楚勤咆哮。
「我说我不要。」
「可你就是,你若伤着碰着,知不知道要是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全书院的人一个也别想活。你最好乖乖地跟我回去上药,以后也别给我添麻烦。」
「……」
倔强的孩子把嘴唇咬得死紧不再回嘴,掺了寂寞又委屈的眸子直直勾着列丹齐,却又在听到自己只是别人眼中的麻烦时,眼眶中浮满泪水,静静地、无声地在眶里打滚,却怎么也不肯落下。
倔强又寂寞,委屈又难过,明明是个孩子却像个大人,明明像大人一样把腰杆挺得笔直却又哭着孩子的伤心……
一个没被爱过,不懂得爱是什么的孩子,原来也不懂得该怎么哭,该怎么发泄心中委屈。
哪像家里那几个小鬼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就连看起来最没表情的丹扬,你若真惹怒了他就会被追着满屋子打,从没遇过像楚勤这样明明情感丰富却被深深压抑的孩子。
「唉……」
走近,将不懂哭泣的孩子疼惜搂入怀中,轻吻他的发顶,安抚拍着他的背。「我输了……」
「……」被搂在怀里的人,依旧倔强地咬着唇,不肯言语。
「勤儿,以后我都这么喊你,好吗?」
「好……」艰涩微启的唇缝,小小声地透出一个单音。
「勤儿……勤儿……勤儿……」
「呜啊──」
固执不肯落泪的人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似地抱着列丹齐的背狠狠嚎哭。像是从出生到现在被死锁的情绪,全部在这一刻决堤倾泻。
「哭吧!全都哭出来。」
「呜呜呜……齐兄……齐兄齐兄……」
他终于、终于能像其它文华院的人一样,喊列丹齐一声齐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