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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星魂 ...

  •   -星魂-
      周遭,忽然变得陌生极了。
      身边忽然充斥着许多他不曾认识的事物,而他仿佛只是偶然闯入,而后路经此地的看客。除了,他也曾是其中一员,却还未来得及搞清楚来龙去脉,便已替事情下了决断。
      星魂不记得自己最后如何回答了东皇的问题,也不记得是怎么走回了寝殿。
      自打听了胡亥那番话起,他震惊归震惊愤怒归愤怒,却始终有一口气支撑着他回到这里。而现在,那口气像是断了,周围尽是暗影,当身后的门闭合的那一刻,腹部传来有如被冰针刺穿的疼痛,喉头翻滚着腥甜的气味,让他不得不贴着门站了很久。
      闭上眼睛,再睁开之际,他的面前竟出现了无比真实的景象——
      ——亦真亦幻中,有个人回过头来,褐色的眼睛,里面闪着不起眼的微光,身后,是一片浩瀚的苍穹。那人向着自己这边忽然笑了,那一刻,头顶的星空也跟着转动。
      他也跟着动了动嘴角,心口闷得发痛。紧接着,幻象消失,身体的不适退去,神智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那个人……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孩,十九公子,还是以夜为壤而融具形神的神的凡身?
      ……荆天明、阴阳家、帝国、苍龙七宿。
      原来,这四者之间竟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而他,阴阳家的左护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随手抹杀了这种关联。
      背叛家门,忤逆天命。别人对此有什么言论都罢,事情的是非曲折,到底轮不到不相干的人评说。最可笑不过的,还是他自己。
      他曾经坚信自己超越了人性,看淡了生死,不知疲倦地追索天理,寻求强力,人间的生死、爱恨悲欢,他统统嗤之以鼻。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与那些所谓的“凡人”并没有差别。
      他想起那个叫小灵的人。为了寻找生死未卜的妹妹,混入阴阳家,自知最坏不过一死。那时,高高在上的左护法轻蔑地冷笑:“可笑的人性!”
      然而当他看着沉睡的荆天明,同样开始问自己:生与死,真的有那么重要?
      几乎是未作犹豫的,他转身去找禁书。因为答案是:是。
      所以到最后,是他亲手扼杀了自己所尊崇的天理和信条。用多少“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来搪塞,都掩盖不了这种行为背后的动机。
      赔?他有什么能赔。一切补偿在家门利益前都一片苍白。
      回忆到此,心尖有块肉一阵刺痛,他紧紧闭上眼睛,不去理会。睁眼时,姬如静静站在对面,带着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不知是哀痛还是悲悯。
      星魂厌恶透了这种目光,却疲倦得不想张口说一个字。犹豫了一下,他将一直揣在袖里的玉佩拿了出来,对准殿内的光,调整好角度,示意姬如仔细看。
      姬如起先有些不明不白,细看片刻后,惊疑地睁大了眼睛,“荆天明的玉佩?”
      星魂微微颔首。于是姬如的目光转向玉佩,又移向绢布,在两者间来回移动,吞吞吐吐,“可这上面的纹路……”说到一半,抬头看他一眼,神色了然。
      接着,两人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姬如开口,“这玉佩的另一半在哪?”
      “许多年前曾在嬴政手上,”星魂道,“现下,就不知道去了何处。”
      “若将此物交付东皇阁下,或许能追寻到另一半的下落……”她犹疑地顿了顿,“……只是,恐怕就收不回来了。”
      星魂安静片刻,“我知道。”
      姬如深深地看着他,“那,星魂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星魂又静默半晌,才叹道:“我再想想。”说完合拢五指,将玉佩收了回去。
      姬如点点头,略一犹豫后,道:“大人自有所计,千泷从不怀疑。虽早前已经说过,但就算放到今日,也不会改变。”
      星魂怔了怔,心底像打翻了什么东西,难得的有些五味杂陈。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怪荆天明冒死也要将她带回墨家……
      羁旅劳顿的疲惫还未缓解,便又想了这么多,头脑已开始隐隐作痛,心里一烦,正打算告辞,被姬如抢先一步——
      “千泷斗胆一问,如果大人事先知道,出手相救会切断苍龙七宿的线索,会怎么做?”
      星魂一愣,胸腔内的跳动仿佛为此寂静了一瞬。而后,他嘴角挑起一个微弱的弧度,“……我不确定会怎么做。”
      姬如有些无奈地笑了,未对此做任何评论,只道:“大人旅途煎熬,千泷不便长留。请早些歇下吧。”
      ……然后,便一直到今日。而那所谓的“再想想”,也根本没有任何结果。
      其实回来后,他一边留意咸阳的状况,一边布置阴阳家的祭典,琐事繁多,本就挪不出空去想。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去想。
      星魂觉得自己脑中有两股势力正相互较着劲。作为左护法,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将玉佩交给东皇阁下;然而作为另一个人,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把东西交给任何人——阴阳家的掌门也不行。
      此时早已月至东天。雪已经停了,坐在积了雪的低崖边,寒风削减了势头,在浓得像墨一样的夜里如同温顺的幼兽。
      星魂转头,墨家巨子正靠在身后一块岩石上,脖子往后仰,头沉沉往下掉,嘴半开着,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睡相真是惨不忍睹。星魂想着,不知自己的嘴角正微微上扬。
      因为姿势实在不怎么舒服,天明过段时间便会皱起眉心,歪歪脖子,把头按起来一些,下一刻却又任之掉下去,皱起的眉头却奇妙地舒展开,陷入新一轮睡眠。
      笨死了,就不能动一动身子?星魂心中鄙弃道,却不自觉移到他身边,一只手扶住他的腰,一只手托住他的肩膀,尽可能轻地把身体往下放。
      中间,天明眉毛一扭,不舒服地哼唧一声。星魂眼皮一跳,动作顿住,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在确认对方没有醒之后,才更加小心翼翼地继续。
      一点接一点,天明被拖了下来,他自己挪了挪,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手抱着肚子,腿卷了起来,嘴角安心地微微上翘。
      星魂嘴边的弧度张得更开了。正要将手拿走,略微一顿,转而摸上了对方额头。
      已经不烫了。
      那只手贴着皮肤轻轻往下滑。最后,停了下来,盖住对方半张脸。
      这张脸的主人眼眶有些乌黑,脸色灰败,像是好些天没睡好觉。星魂的拇指描过对方的眼眶,有些无奈。
      可说不清怎么,心底遗忘了许久的一角开始渗出一丝黏液。舔一下,仿佛是甜的味道。
      几个时辰前,两个人从小圣贤庄出来,左右无甚去处,也不想就此别过,便来到这处山崖上。荆天明左顾右盼一番后,往地上一坐,还拽着他的袖子,说衣服早就脏了,不必介意。星魂被他缠得没法,便遂了他意。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最后各怀心事,沉静下来。
      前后思量许久,星魂开口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爹娘?”
      天明一抬头,惊讶地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从没听你提起过,好奇罢了。”
      “莫非月亮改早上出来了,”天明像在他脸上发现了奇特的东西,“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不谈各自的私事?”
      “有那种约定?”星魂微哂,“我怎么不记得。”
      “你这是在耍赖吗?”天明哭笑不得,“你的记性何时倒不如我了?”
      “若真有,也怪你老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星魂讥嘲道,“我留你在阴阳家,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夫人的。”
      “这么巧,”天明揶揄道,“我也没想给自己找个夫人。”
      星魂皱了皱眉,收起笑意,冷淡道:“不想说便罢了,没人强迫你。”
      天明还算愉快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盯着他的脸眨了眨眼,似乎不解于他情绪突然的转变。看了片刻,最后倒什么也没说,只将头默默扭了回去。
      安静。而又怪异。
      半晌,星魂从眼角瞥了过去,只见他一脸困惑,却偏偏一言不发。看他这样,他心中不禁有些暗暗地窝火。
      过了一会,身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越来越烦,正积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时,耳畔忽然传来有个人的声音——
      “我只是在想,乱世之中,本少有人在意别人的出身。被谁这么一问,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
      星魂一愣,转向他,冷不丁被那目中的深邃刺得腹中一阵难受,遂冰冷地瞪他一眼,回敬:“怎么想便怎么说了,计较什么?”
      天明愣了愣,收回目光,有些哭笑不得,“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
      “谁都有些不可告人之事,罢了。”星魂冷道。
      “不可告人之事?”天明好笑,微微别开脸,嘴唇轻抿,“其实,我对我爹娘知之甚少,大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别人口中,”星魂挑眉,“墨家人?”
      天明点了点头。
      星魂语气带着讥讽,道:“既然是墨家认识的人,想必是什么英雄好汉。”
      天明看了他一眼,“你可知荆轲?”
      “十几年前的燕国刺客。”
      “他是我爹。”
      “哦?”星魂半挑尾音,“那你娘呢?”
      天明摇了摇头,“他们从未提过我娘。”
      “这倒是稀奇,”星魂语气平淡地发表了这一意见,“倒也难为了你爹,江湖之人,不定何时便会身首异处,竟不嫌麻烦地带着你娘和你这个小鬼。”
      “……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在诟病我全家似的?”天明皱眉看他。
      星魂半好笑半讥讽地看他一眼,兀自陷入了思索。半晌,天明小心地看他两眼,试探性地问:“你……真的有爹娘吗?”
      星魂闻言,抬头讽刺地瞪他一眼,“若不然,你觉得我是从何而来?”
      “星星变的。”天明张口便道。
      “……怎么,”星魂见他不假思索,多少有些受用,“我在你心中是那种模样?”
      “哪种模样?”天明左顾右盼,“作威作福的妖怪?”
      星魂勾起嘴角,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抬举了。”随后敛起笑意,不作言语。
      天明看着他,而后问:“那你呢,对自己的爹娘可还有记忆?”
      “没有。”
      “真没有?”天明怀疑,“还是你不想跟我说?”
      “……”
      “其实我只是好奇,你是何时进入阴阳家的?”
      “六七岁吧。”
      “那么小?”天明惊讶,“那在那之前,你都在干什么?”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星魂皱眉。
      “哪多了?”天明有些委屈地看着他,“这事还是你挑的,莫非只许你问,不许我问?”
      “那现在起就给我住口。”星魂忍无可忍。
      对方不服气地看了他两眼,不说话了。
      雪渐渐小了,偶尔飘下一两片,进入眼帘,又落到鼻尖。皮肤上一点凉意,星魂用指尖拭去薄雪,那洁白的雪片乖顺地躺在他指腹,过了会,便化作了水珠。
      夜色微茫,天明在他身旁,用手撑着下巴,微风拂动着额发,垂眼看着上空崖头飘落的树叶,动也不动,与身后的景色融为一片。
      星魂从眼角悄悄望着他的侧脸,心中忽然飘荡起未曾有过的柔和情绪。这样看了许久,最后竟有些淡淡的倦意覆盖眼皮上,眼前人,夜色,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他逼迫让自己强打起精神。可刚一眨眼,发觉眼前这人竟正转过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惊诧不已,瞬间僵直了脊背!
      然那不过短短的一瞬。再次眨眼之时,一切又恢复成了原样。眼前的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甚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
      星魂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心冷得发硬,手脚也是冰凉。山风吹过,身体随之冒着寒气,竟将冷汗都惊出来了。他不禁有些烦恼,调起内息,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自从这么多事发生以后,他喉咙里便像梗了块东西,吞不进,也吐不出。事情的真相倒并非那般难以下咽,只是不知怎么,他一到入睡便不踏实。醒后辗转,拿出那张自宫中带回的裂帛看着发呆,手里捏着那半枚玉,直至沾满了汗,才换得来之不易的几丝浅眠。
      ……真相也罢,假象也罢,荆天明原来不曾知道的,现在也没必要知道。
      那么他呢?在知道全部的真相后,该怎么去做那个举棋不定的抉择?
      ……现在看来,最重要的,是找到另一半玉佩的下落。若那半枚玉还在嬴政身边,将此交给云中君,看起来是最好的选择。即使已然易主,请胡赵一行相助,想必也非难事。
      只是……
      ……而不将玉佩交给别人……不过他自己高兴罢了。
      解开苍龙七宿的秘密,扭转与帝国的僵局。有个一无所知之人,对此根本不会察觉。
      归根到底,他是要牺牲自己的心情,还是要……
      星魂仰头望向天空,闭目微叹。
      他已经放弃思考这个问题了。本就不是能用算计解决得了的问题,再掰着指头数得失,也无济于事。
      夜浓于墨。似乎这样的夜,像能够包容许多在阳光下看起来尖锐、污秽与丑恶的东西。人在白日里敏锐的感官化开了,变得迟钝,仿佛甘愿投身于这样的黑暗,与之融为一体。
      天明收起一条腿坐在他身旁,换了只手撑下巴,耷拉着眼睛,发出了声不知是厌倦还是满足的微小的叹息。星魂转头看着他,微微弯起了嘴角。小心翼翼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得更近,仿佛冬夜的旅人寻找零星的火堆。
      像这样,坐在这个人身旁,平日里紧绷的躯体奇异地松散了下来,放松到了一个足以令习武之人恐惧的地步。连日来的倦意一股脑地涌入脑海,他仿佛听到礁石边上大海的吟唱,一波,又一波……
      “……喂,你还好吧?”身侧一个声音将他从遥远的地方唤醒。星魂极不情愿地睁开半阖的眼,淡淡地看了这个打扰了他睡眠的人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对劲,没事吧?” 天明侧过脸,歪着头问道。
      星魂不答话。
      “是不是累了?”
      星魂依旧不答,他便自顾自地顺下去说:“既然累了,那不如回去了吧?”
      “不必。”
      “难不成你还想在这呆一宿?”
      “……”
      “这里又冷又不舒服的,还是回去吧。”天明放缓语调,近乎于柔和地说。
      星魂对他的语气感到有些不适应,简单地重复道:“不必。”
      天明不吭声了。半晌,才闷声道:“那要不要在我身上睡会?”
      星魂一听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满眼的难以置信。
      天明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衣布都被手捏得皱了起来,“只是觉得……那样好过点。”
      星魂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毫无反应地看着对方的脸。然而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还昏沉沉的脑子已是清如明镜,便如实说:“我没事了。”
      天明愣了愣,转过头看他,神色可以目见地变得尴尬起来,“哦”了一声,便狠狠别开了脸,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中分明闪着羞恼参半的光。
      星魂勾起嘴角,觉得眼前的景象简直有趣极了,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掐他的脸。
      这种时候总是让人想起三年前。那时的墨家巨子还是小屁孩一个,又蠢,又倔强,用这张脸来形容真是恰到好处,软软的,还有弹性。
      天明从眼角瞥他一眼,目光算不不友善,脸鼓得像只包子,任凭摆弄。
      过了好久,他还不觉腻,反倒越玩越有意思。正当来劲的下一刻,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屁孩忽然转过脸来,嘴一张,将他的食指咬进了嘴里。
      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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