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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八章:烽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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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军已然逃遁,我军还需休整。两战之间,短暂喘息。高阳景即请丞相左司马虞公纪乘此间隙先赴前线,为高阳劭主持冠礼。世子师严望之与冠军司马姬处明得知此事,都觉奇怪:要说崇举虞公纪,确实像姬世辰素来的主意;然而令虞公纪久病初愈便舟车劳顿,又未必如姬世辰往日的细心。两位年长者商量少顷,各自生疑。高阳劭许久未见虞公纪,知道由他前来,倒是由衷雀跃。
姬豫便摇头笑,旧话重提道:“当初父亲想让我拜他为师,他还谦让不许的。”
高阳劭扬声也笑。那时苏虑、宗武、章翟右贤王本意商谈后续军事,正待到她冠军府做客;左贤王和祁越委派同一名使者参谈,正是祁越的从事中郎兼录事参军乔直;仲陵派了虞伯声;姬处默、姬世辰不约而同托了姬处明;虞公续则也亲自到会。
知道乔直会来,姬豫也才隐隐明白,伯父和父亲今番都借故不至,大概算准了祁越派的是他;见到虞伯声和虞公续,高阳劭也才明白为何父亲此次派的是虞公纪。两人对视,都感慨长辈彼此关照的细心,又暗叹各自父亲对一朝英杰各自性情,都早已熟悉至此。
隔了几日,虞公纪来到,面色难免带三分疲倦,目中却神采奕奕。同高阳劭宾主相见,都很欢喜。已经到来的其他众人,也纷纷出迎,说起当前形势,都甚感快意。虞家兄弟多年未见,执手相顾,旁人便又听到虞公续久违的朗亮长笑,真是洒脱非常。虞伯声自军府归来,见到父亲与叔父,几如小鹿蹦跳,见人多又强忍出一副矜重,众长辈认出他这模样,齐齐都笑,少不得安抚或褒扬几句。
世子友鲁骞和世子文学姬豫,连高阳劭在内,与他总角之交,故人相逢,有着并不亚于长辈的快悦。祁越与虞家兄弟当年是文坛旧识,因此乔直见到虞公纪等,也连忙转来问候,一时明明是前线军府,看去倒是欢乐祥和比后方更甚几分。
不过,相王世子在决战之前加冠,含义非常,胜过仪典本身。众人心中,也都有数。一加成礼,并不铺张。朝廷使者也正好持节到来,晋升高阳劭为平东将军,敕封东华县王。
东华是甘渊国中仅次于穷桑的第二大县。这边使者宣诏,那边众人刚听前面半截,都觉得可喜可贺,听到敕封县王,忍不住互相交换了眼色。
世子封王,此前闻所未闻,该是朝廷对相王特别的尊崇,然而如今世子领兵在外,又未必没有朝廷尊崇世子以分相王之权的意思。
既然如此,如今高阳劭已有王爵,将来燕秋娘有子,相王未必不会上表改立世子。
多年来,正是皇室不顾根本,专意分化诸王群臣,玩得一手权谋制衡,才将国家弄得七零八落,堪堪稍有起色……
高阳劭更知自己原是女儿身,父亲想更换世子之意从未片时消解,心中剧震,神色不惊,只问使者甘渊王是否上表替自己辞过封。使者答复不曾。高阳劭又问虞公纪“相王知不知道”,虞公纪回答不知。虞伯声、鲁骞对视一眼,各自微微摇头,欲言又止。然而她在台使跟前两次称呼父亲,都用的是王爵而非“父亲”,如此正式,也已更加引动众人侧目与担心。
那使者似乎着急回西京去复命,宣罢诏书,封了新王,匆匆竟也就走了。高阳劭默默低垂了眼,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姬豫几曾见过她这幅模样,瞧着只觉揪心,想去握一握她手,偏又不敢。忽然,高阳劭又抬起头,略勉强地笑笑,道:
“我阿父居然不知,也不知该说……至尊是好一记冷箭,还是闷棍。”
刚刚加冠的新封东华县王,甫一开口就是如此犯上的言语。在座长者皆默然无声。
虞伯声和鲁骞又交换了目光。虞伯声先开口,道:“不像是仲氏的路数……”
“也不是鲁后的家传。”姬豫接过话头,也望了眼鲁骞。
“恐怕……还是太后的身教。”
乔直叹了口气。
这几个少年人言语率直,恰到好处打破了沉寂。高阳劭顺势便唤姬豫,说回头须上表辞封,有劳姬文学先过目,即便朝廷驳回,这口气也需要替父亲争一争;转头对上虞公纪目光,又神情恭和,有劳虞司马带话请父亲安心。一连串行止几乎没有破绽,虞公纪点头允诺。于是高阳劭深吸一口气,笑得稍微放松了些,说今夜小宴还是希望诸公诸君尽欢,不好为细枝末节败了兴致。
说是要玩个尽兴,但这群人不是长吏就是将帅,此时凑到一起,差点生生将一场宴会,开成有歌有舞的国是大会。衣冠邀舞,酒过三巡,宾主各得其乐,高阳劭自起舞罢,还身入内,换了章翟男儿装束,如火红衣,改梳一头褐金小辫,再次行到堂中,一手持酒觞,一手按长刀,慨然叹道:
“我自别生母,如今二十年。寻觅而不得,念之亦谁怜。竟得大单于和两位贤王鼎力,助我父子匡复朝纲;生母微贱,而右贤王抚我如子弟——如此种种,何其幸哉。小子不才,也曾偷学过章翟健舞。——右贤王,乔中郎,视寡人……尚、可、观、否?”
话音未落,已是长笑,羽觞抛向空中,刀光飞扬而起。
酒珠迸散。皓腕翻旋,霜刃在掌心跃动,黏着她指尖打转,轻灵如一枚寻常马鞭;衣摆携风,褐金色发辫映了华烛明丽火焰,破空横绝的寒光激荡奔溅,缠护束腰秀美的身前,劈断他人的视线,割裂一切表象的平和,耀花在场所有人的眼,翩然晃过每个人面前。
众人面色虽皆未变,刀光当前,想要连眼都不眨一下,却实在是太难了。待定睛细瞧去,劈砍削抹挑刺等等,混在华丽舞步里竟也无一缺了,那每一步的矫捷都如战场相逢,藏着一次次扎实狠透的进攻。——转瞬已晃过姬豫跟前,刀光如水,目光如电。
一座失神。都不知道她何处学来。
乐人也不知如何配合。四下屏息,凝神,静寂。
这便是章翟人致敬贵宾的舞蹈,强悍、热情、泼辣、豪迈,轻生蔑死,玩笑一如挑衅,唯独少了中土士人习以为常的——文质彬彬的——温柔。
乔直注视着她,忽自袖中摸出一支笛,自顾自吹了起来。原本悠扬婉转带三分清远的乐器,响起来却是直入云霄般高亢、奔放又旷荡的章翟战歌。右贤王听到曲声,也缓过神来,率先击掌为节。他随从的族人和乔直随从的章翟人齐声唱起了那支歌,堂中隐隐有回声,并不像在无际草原上,却仿佛更加摄人心魄。即便全然听不懂他们的话,那歌声的广阔苍茫,和着悲怆,已触动每一个人的心弦。
严望之和虞公纪都默默扶额。
前者是突然惊觉:如今的戎狄联军,当初也曾是高阳昌的属下;后者目光深远,微醉中竟似带了三分苦笑,却是忆起了多年以前某位东宁的君王。
果然如人所望,一坐尽欢。
宴罢,高阳劭忽又轻轻出声,挽留虞公纪等道:
“虞公、小虞公,伯声,请留步。——小子无知,也曾听过些东宁故事,还有少许未明之处,不知能否借此良会,向虞公、小虞公请教?”
她问得巧。不说经义,怕严望之觉得伤了师傅尊严;不说文艺,怕虞公纪、虞公续觉得买椟还珠:一言道毕,两下得宜,一坐都默默赞叹,确实是姬世辰的真传。然而相王世子居然对往年东宁国朝廷的旧事,不是听听就罢,反而早留了神,非但旁人,连姬豫和虞公纪等,都有些惊讶。
见姬豫也向自己投来震惊目光,高阳劭微微倾身,更加恭谨地询问道:“小子先曾求教姬文学,毕竟一知半解,若蒙二位虞公不弃,未知可否令姬文学……”
虞公续探问地转向严望之。严望之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姬处明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也没说什么。虞公纪似乎也觉到了什么,沉默地点一点头。
一件说不清大小的事,便这么看似波澜不惊地带过。众人庙算议定,归府的归府,回本镇的各回本镇。这边征虏府勒兵待命,苏虑两刺史安民保境,高阳劭抗表辞封;那边战事迫在眉睫。西南仲陵、北祁越、东宗武、中南虞公续,几路齐发,姬处默坐镇军府,节麾所指,齐向垓心的戎狄联军进围。此前据城固守的戎狄联军,闻此疯狂,更加拼死以战。后续战事,因此越发艰难。
身在汤谷的高阳景、东郢协调转运的姬世辰,在是否需要增兵的犹豫中,又得到了一个简直忙中添乱的消息:燕秋娘说,她身上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