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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骊道星晓(大结局) ...

  •   押送车马在大理寺衙门前停下,车厢外传来军士的吆喝声,未多久,车门打开,一低沉的声音传入耳内:“请大人下车。”

      一样是车马护送,数日间銮车换了囚车,紫衣客成阶下囚……我撩起紫袍,走下青布幔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一阵秋风吹过,几丝鬓发拂过耳边,提醒我冠帽已卸。我转过身子,面对衙门正门,熊浩、荣发和几名将官正从侧门处疾步过来,而裴穆乌帽青衫,看似书生模样,远远站着。

      荣发挨近我,眼眶红肿,她将手中的墨绿披风替我披上,含泪道:“相爷,我要跟你进去,里面没人服侍。”熊浩站在后面,接上我的目光,微微点头,另一侧几个将官和押送的军士低语,军士侧过脸,正是御林军统领王青。

      我伸手拭去荣发脸上的泪水,道:“荣兰,以后可以叫小姐了,你跟熊将军回去,我这是去狱中。”熊浩抱拳道:“老师放心,荣姑娘勇娥会照料妥当。”这时将官们过来行礼,纷纷言道大人保重。

      我回礼,对王青道:“走吧!”正待动步,一阵急促马蹄由远而近,众人皆回头。人马到衙门前停下,当先一人踢蹬下马,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王青的胸衣,吼道:“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为难郦相爷。”听着王青委屈解释的说话,我后退一步,默默看着分别半载的勇王,他身后数十随从,均有风尘之色,看来是才回京城。

      “老子不管,什么男人女人,还不一样都是人,明堂的身子骨到那种地方怎么受得了,你们等着别动,我这就进宫去。”勇王胀红着脸,回头大声叫牵马。我看着他忙乱,此时开口叫一声“王爷” 。

      立于马前高大的红袍背影僵住,勇王把马鞭往地下一扔,转过身来,浓眉已经皱成一道。他低头不语,良久才抬头道:“好吧,我不去,我也要到大理寺的大牢里蹲蹲,这你别拦着。”近旁一幕僚模样的随从惊道:“王爷,我们回京复旨,您不能那样。”

      勇王道:“这好办,你替我去缴旨,就说,就说刘浠勇犯事了,栽进了老李的牢房。”熊浩和几个将官上前劝说,勇王闹着不依。荣发瞪着圆圆眼睛紧张看着,这时悄悄对我道:“小姐,勇王爷对你真好!”我微微苦笑,这样闹法,未必好事。

      热闹时,又数人跑马而至,马上几个官服将服之人一落地就奔了过来。大理寺卿李如荣抹汗拉住勇王,气道:“王爷,你不要在我衙门前发疯,想害我您就直说。”

      少华和于瓒几个到我面前,于瓒道:“学生先来看看老师,怕赶不上,我这就会同他人为老师求赦。”赵子轩连声称是,又拉扯少华叫他到内宫求情。我摇头道:“不必了。”

      那厢勇王已经拔剑发怒:“老子砍个人给你瞧瞧,不要说大理寺不收犯事儿的。”李如荣道:“你只管发疯,让刑部这帮爷们来陪您玩。”眼见街面之人渐渐围拢,衙役军士四周拦住。王青到我身边低声道:“大人,还是您说句话吧!”

      我看着人群,对少华道:“芝田,你去把勇王爷的剑拿下来。”少华应是,走到人群中,几下夺过勇王手中之剑,走回我身侧。众人看过来,我淡淡道:“君玉谢过诸位,这罪名是我自己在御前认下,不需各位为我开脱,也不用怜悯之情加于我身,请让我……自己来担当。”

      勇王的眼光终于定在我身上,眼中流露出的哀伤让我心头一凛。我举袖一礼,便回头向侧门走,王青自后跑上,向我道:“大人随我来。”身后李如荣嘶哑着嗓子道:“大伙儿回去吧!信得过老李都回去……赵侍郎你真够操心的,什么都有……”

      ********************************************************************
      木门把声响关在了门外,我站在门边,默默打量着这间不大的牢房。房内卧榻俱全,床前置一书桌,陈设器具简陋,却也干净。大理寺的牢狱我曾到过,阴暗潮湿,纵是白日也光线晦暗,方才走过铁栅牢房时便有一股阴寒之气由内而出。我经过铁栅栏,未置一言,由王青引着到了小径尽头的一个小院。小院以洞门与外相接,院中秋桂未落,黄叶遍地,一座小小的木房偏于西北一角,使人难以将此与监狱等同起来。

      寂静从屋子四角散出,一丝丝缠绕过来,我闭上眼睛……从今后,再没有朝堂上日历风云,再没有相府内蕴蕴亲情,我孟丽君,一个走出家门的女子,要站得直,想护着心中那点骄傲,也许再也走不出身后那道门……

      窗外传来王青的话声,我一回神,走过东墙,推开木窗,窗外十余名狱卒正分散开守住院子四角,王青等人从洞门离去,只片刻间,院子又恢复到无人时的模样。

      秋日庭院,数片枯叶飘落,我漠然看着,感觉站久了有些僵直。“囚禁”,这冰冷两字一直梗在胸口,此为我自己所选,若想心不为囚禁,只有身为代价,这是三年前绝不会想到的……

      敲门声响,我看向木门,门开处走进一仆妇。她向我施一礼,把手中挎篮放下,先将衣物包袱放到床上,又把食盒和几本书册摆上书桌,随后道:“姑娘有事就让门外的叫我,我是李府的孙三娘,叫我三娘便是,今儿是中秋,晚上我带壶好酒来。”

      又到中秋了,我谢过三娘,看着被轻轻合上的木门出神……微叹一声,拂袖身后,慢慢走过床边,坐到床沿,伸手打开布袱,里面是几套女装,衣物之外,竟还有脂粉妆匣。三年乔装,男儿行止已为我惯常之举,我蹙眉看着衣物妆奁,我又如何重拾细步曲行,低语婉转。

      闭目按下心底悸动,这虽为早已料到之事,一旦面对,情何以堪……心头一阵烦躁,正待推开衣物,低头时看到身上的紫袍,伸出之手却转而拿过一套女装。

      这是一件素白濡裙,外衬湘绣云肩,质地精良不似坊间所制……原来如此,这是宫中绣房成品,是欺我为囚之人,我,只能换装……我盯着这套女服,终于平静下来,既然已经在天下人前承认女子身份,“不思悔改”恰是我的重罪,我岂会再以女子身份羞惭。

      镜前,打开束发玉环,乌发如流水般散落下来,看着镜中好似未经风霜的脸庞,心中升起一种难言之感,镜中之人玉颜如昔,秋水未散,她还是如此年轻,原不该困守于此……我抬起素衣罗袖,挽发成髻,用一根玉簪压住,不再看匣子中翠环玉坠,将妆匣合起。

      悠长的秋日午后,我坐于桌前,看窗外树影寂寥,叶落无风,提笔在素纸上书写,心中宁静,竟是许久未有过。

      日落入夜,我仍端坐窗前,院子里月白如霜,桌上是早早送到的食盒,除了酒菜外,还有一匣印花宫饼,二十年来第一次,中秋团圆夜,月照影成单……我端酒入喉,不让涌上的伤感沁出眼角,脑中一拍拍回响着梅花落的琴音,白日里的平静竟一下被这清冷月夜冲走,许是无人吧,还是这身女装害我……

      夜风吹过,铺地落叶窸窣作响,我未在意,一口酒饮得有些急,掩袖轻咳,待胸口气息平稳,才觉到冷酒掩不住秋寒。离座站起时,忽觉异样,静夜中风叶声外间杂走动足音,只一时后,窗前泥地上的月色就被几道暗红灯影划开。

      一股热意升上脸颊,这么快就耐不住了,怪不得送女装来……我站稳后,被心底突如其来的恼怒惊住,我……实不该混入情感,牢狱才开始,前方险路可料。

      “罪女孟丽君接驾。”门外通传声音不高,随即木门自外打开,两盏宫灯停在门边,皇上一身丝袍便服站在门口,幽暗灯光下颜面明暗,身形却透着一股冷峻之气。

      房内烛火早早被我熄去,这时月光从东窗投入,桌沿地面似起萤白轻雾,我跪地低头,看着身前的素白裙幅,等待时感觉灯影摇晃着退出,木门被小心合上的声响,却不闻人音。

      前方之人从门边慢慢走到木桌前坐下,丝袍前襟覆着的右足搁起,金丝描龙的靴子离我不远。久等无声,我抬起头,对着月色斑驳的木门道:“罪女孟丽君请皇上垂询训诫。”

      一声轻哼,皇上道:“罪女孟丽君,你这会儿倒认罪了,你这个,心思难测的女子,你以为朕能容你到何时?”我脊背僵了僵,鬓发在脸颊边拂动,提醒我如今是个“女子”。

      “……保和大丞相,门生故旧遍天下,到了牢狱门口,还有为你斗狠打闹的,朕一向不敢小瞧你,你说说,你要置朕于何地?朕对你说过那么多,为你做过那么多,全是……自作多情。”皇上声音低沉,一字字分外清晰。

      窗外秋虫低鸣,木门上斜斜的人影晃动,我看住道:“罪臣欺天之罪,请由国法处置。”一声清脆的杯盏碎裂声,酒杯碎片溅上门板,身旁之人掷下酒杯后已经站起。他两手拉我起来,我被拉得转身,摇晃后随即站稳,只听皇上气急道:“真想看看你这心是怎样长的……”他退开一步,站在桌边。眼前是如水月光中的墨色剪影,我从墨影处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夜风中摇曳的枝叶,道:“皇上自重,臣虽获罪,却誓不受辱。”

      沉默良久,身前之人低声道:“原来这才是……孟丽君。”

      我低头拿过桌角的的火石,打火燃烛,手边细火升起,屋内霎时光亮。“真是不一样了,明堂,朕就在你面前,你,手都不抖一下。”我转过头,皇上声音低下:“是不是心也不一样了?”

      听到他提及过往之事,心头微动,我抬起头,见皇上神色不似寻常,心中暗自警醒。目光下垂时,书桌左侧的书纸映入眼帘,书纸上方是一暗色锦囊,因在烛火光晕之外,不细看难被注意到。取过锦囊,一颗蚕豆大小的黑丸滚落到掌心,看着掌心聚集着一点亮色的追魂珠,我道:“此为我带入大理寺的唯一之物,皇上可知是什么?”皇上惊道:“难道……明堂,你是在说笑吧!”

      “是,这是一颗索命药丸,皇上,臣到今日处境,已经不是说笑可解,虽有死药,不到万不得已,臣不作其想。”

      “那就好,那就好。”皇上分明松了口气,他语气放缓:“中秋夜是你的生辰,朕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想不到去年同船后,再逢佳节是在这样的地方。啊!明堂,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绝景良时难再并,你我……勿使他年此日空惆怅!”

      “皇上莫非忘了,臣犯是死罪。”我轻轻撩开对面伸过来的手。皇上微笑道:“你是在记恨寡人吗?你和忠孝王婚约已解,现在便是自由身,不要再犟着,朕会替你安排好后面之事。”

      目光离开追魂珠,我看向面前之人,清楚道:“臣现在回答皇上方才的问心之责,臣直言,你看错我了。”看住对面阴云渐起的双眼,“臣若望以儿女私情脱身,本不用身入牢笼,臣若还以女儿心自处,今日便不会走上朝堂,三年君臣相知,皇上应知郦君玉非贪生畏死之人。金殿退婚、携药求生,今日臣种种违常之举,皆因遵循胸中之志……惟愿以自身之力独养自身。可叹衣冠三载,一朝缘断,欲思报国无可报,欲酬襟怀无可酬……若再不能兼济天下,臣只求独善其身。”

      “你在要挟朕……你,你不过想离朕而去,到哪儿都好,是吗?这样的才貌佳人,何愁少伴。”皇上紧盯着我,语气冰冷:“好,既然不想死,朕成全你,梵华庵住持老迈,不妨退而让贤,只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清妙仙姿……”

      我低头跪下,感觉到手中药丸的沉重,皇上森然道:“你不谢恩?”瞬间热意升上胸口,双颊额头都热胀起来,我抬头道:“臣非出世之人,得失心重,寸心自苦,不敢亵渎神灵,请皇上收回成命,孟丽君身在红尘,情愿受红尘之苦。”

      “明堂,你起来。”皇上背手而行,门边回头,冷冷道:“朕不勉强你,不过这样离朕而去,你也是休想。药你拿着,郦君玉还是孟丽君,可都还有父母家人,你想走也得好好想想。”我心头一寒,转头看向窗外,月色不知何时已经暗去。

      笼中岁月显得漫长,窗外的一方天地中,秋风渐渐落尽枯叶。面对素白空墙,最初几日颇为难耐,而后日复一日的空寂,使焦灼不宁的心渐渐冷硬。

      不觉中初冬来临,一日清晨,木门吱呀声中打开,寒风随之而入。我桌前搁笔,拢拢外披的厚衣,忍不住一阵剧咳,寒气牵扯肺腑,顿时四肢百骸都酸疼起来。门被轻轻合上,孙三娘端着药碗走近,她将药碗摆到桌上,叹息道:“姑娘床上躺着吧!李大人又报请御医了,不知今日会是谁来?”

      我端起瓷碗一饮而尽,连日苦药,已觉舌根麻木食不辨味,而胸口闷胀,气息日渐弱去,放下药碗时,又是一阵恍惚。

      空碗上方,几缕热气渐渐散尽,很快不留一丝痕迹,时光能改变很多东西......被囚禁大理寺已有月余,与外界不通音讯,会审之事也再不提起,总以为自己已能看透世情、看破生死,以为心硬已如铸铁……寂寞尚可忍耐,而情感煎熬便如百虫噬心,更有旧疾汹汹再起,病来易躁,连日来对父母家人的思念竟不能抑制……睁眼时看到孙氏递到手边的丝帕,我轻轻道:“三娘是宫里来的吧!”

      孙氏啊了一声,随之低声道:“孟小姐真是明白人。”我转头看她,微笑道:“梁小姐还在宫里吗?我想知道。”孙氏为难地看着我,终是垂下眼睛,回道:“听说早些日梁老夫人已到宫里接回去了。”我嗯了声,把手边文稿理了理,递给孙氏,见她迟疑,便道:“你去交与李大人,这就不干你的事了。”孙氏接过,向我行礼告退,到门边忍不住道:“小姐多保重,外面......哎,真是乱了。”

      我饮下一口热茶,冲下口中苦味。囚禁期间,从李如荣几次探访和一些蛛丝马迹,我早有几分知晓。这也不奇,当朝宰相以礼教欺君重罪被下狱,哄闹一阵后竟无下文,风波在朝堂民间未必轻易平息,而我一离内阁,短时之内阁务大事接手不易,还有与我纠缠相关的一些人……乱为表象,数十年经营,朝廷根基尚稳,他能看清这些,可算明君,当得起我倾心追随这数年。可是,以其人的清醒坚毅,一旦为敌,却不是我的幸事。自中秋夜后,颇有恩断义绝的样子,不觉中霜秋过,寒冬至,除却衣食诊病,并无一句寒暖话语,也全然禁住亲友探访,寂寞病痛会渐渐耗尽我的精气,接下去便是心志软弱……他,等的就是这个吧!我扶桌慢慢站起,走向床边,和衣卧床,思绪却更加清晰起来。

      望着素布帐顶,脑子里回绕着书稿中的文字……原想再过些时日,大局更明白时,看看他会如何决断国务私情,可我的病体却等不得了。

      昏沉沉中感觉三娘进门,问候午膳等话语,我勉强道声思睡不食,便转身闭目。而后数个时辰,似有多人到过床前,心里不是十分明白。

      恍惚亮光中,我推枕坐起,还未下床,木门已被打开,门开处出现勇王高大的身影,东窗透进的光亮洒在赭色衣袍上,也聚到一双乌黑的眸子里,他咧嘴笑说:“君玉、明堂,还睡啊!”一时又见少华从床后近前,拉住我的袖口,涨红脸道:“我就是死在你面前,你也不愿认我……恩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一抬头,见皇上站在桌前,按桌冷笑:“……想离朕而去,你也是休想……”我转过头,木门外,父母和素华正离去,他们回头顾我,脸上尽是哀痛之色……忙欲下床追去,忽觉手足有如灌铅,不能行动半步,霎时全身冷汗俱出。

      意识长久徘徊于真实和虚幻之间,在一片混沌中,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尖锐的清醒,我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滑入迫近的死亡阴影中。

      睁开沉沉双眼,前方帐幔烛影,四下一片寂静。意识一恢复,我便觉到额头肢体轻微刺痛,是有人在为我行针灸之法。转头看到满脸焦灼的姚太医,我向他微笑示意,便动手拔掉细针。老太医一惊,叫道:“小姐醒了,别动别动,大,大人您再忍耐一会儿。”我说声没事,借助太医之力坐起。

      一人从暗影中走近床前,低声道:“姚卿先出去,你们几个都在门外候着。”姚太医收拾医具,行礼退出。皇上看着我,半晌无言,而后慢慢坐到床前木椅上。

      “臣谢皇上爱护,难以全礼,请皇上恕罪。”我坐正。皇上靠椅闭目道:“朕竟不知道你,病重如此了。”他坐直瞪视与我:“你是通医道的,为何不早说,还有那帮混账医生,竟敢瞒着朕。”

      我看着他,脑中清明,回道:“皇上不必责怪太医,囚禁之人,太医频频探视,臣,已经担待不起。”皇上喃喃道:“担待不起,明堂,你一直是这样想的?”突然感到一股彻骨的疲倦,我暗吸一口气,极力使语气平稳:“臣病入膏肓,太医是不敢欺瞒皇上的,臣死之前能见皇上一面,甚慰。”

      皇上站起,椅子被带翻倒地,静夜中声响惊人,木门那侧立时便有叩门声。皇上转身走到门边,低声说了句话,而后慢慢走回,坐到床沿,神色中竟有几分凄惶。

      “朕已经四处求医,明堂,你自己也是医家,卿尚年轻,有康复之望,不要灰心……”皇上看着我。他还在逃避,浑身酸乏提醒我时日无多,今夜必当决断。

      “臣从未灰心,如非心怀生念,臣,未必过得了壬子年的秋天。臣郦君玉今日要问陛下一言,请皇上明白相告。”

      皇上皱眉,似有几分知晓,他举袖欲要阻止,终是放手回膝上,沉声道:“你问罢。”

      “臣病已久,如今命在顷刻之间,一线生机还存,却不在这些天日频来狱中的名医良药中,皇上今日到此,应是来与臣诀别。若为臣之罪责,孟丽君刑死赐死皆有法可循,病死亦为臣命,而皇上再三为臣延医是为不当;若是念臣还能尽力于社稷江山,方有续命圣恩,却为何,为何……”脑中出现初夏午后内阁厢房一幕相似的情景……“卿为我朝鲲鹏鸟,须爱惜羽翅,何愁没有扶摇万里,翱翔晴空的机会。”皇上坐在床沿,神色温和缓缓而言。我一字字复述他曾说过的话,看着他道:“如今臣尚有鲲鹏志,却无处可觅万里长空。”眼中一点湿润,停了一会,我继续说道:“请皇上对臣直言,臣当何去何从?”

      坐得很近,烛光虽暗,我还是清楚看到皇上嘴角抿起的竖纹,这是他刻意掩饰内心的惯有表情。他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听我说完,神色怔怔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你会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朕倒真是想过,宁可……当什么也没有过,难受一阵就会过去。可是你走了,我到哪里去找……那样如明珠一般照亮三殿禁宫的人。你以为我贪恋的就是女色?明堂,你我之间若仅为此等,我早放手了。你知道我看到你辗转病榻心里是什么滋味,有多少……自责,你不见我今夜说话颠三倒四,你让我怎么说?……我不能像勇弟一样,任性使气敢闹到太后跟前;不能像忠孝王,能理直气壮称你为妻;我还得顾全天下人的喜怒哀乐,你丢下一摊给我,我总也得好好接手……你今早让人送来的折子,是在告诉我,是吧,文朝还离不得你,你心里大约从未想过,我也离不得你。”

      心头一沉,这情形却不在我预料中,眼前之人一向沉稳刚毅,他不习惯人前显露内心,不习惯人前示弱……我想过被冷言拒绝,想过可能被再逼顺从,甚至还想到了他会亲口断我生路,种种不堪可能都想到过,却不曾想到今夜这番情形。

      “文朝离了郦君玉还是文朝,而郦君玉离开朝廷却如无根浮萍,臣上书与陛下,尽臣子之责而已。皇上万民之主,不是皇上离不得微臣……”对着那双黑眸中热切的情意,我竭力控制着声音平稳,而皇上眼中的焦灼神色却更加明显。

      “明堂,你何时能脱下这幅面具,到这时候你还是公事奏对模样,你都忘了自己,是这样一个如月如水的女子。”

      面具,心中猛然一动,当年也是在大理寺,面对朝鲜国使,我也曾想到过这个词。那时,在大理寺阴暗牢房,我想到各种场合戴上面具的自己,在权势路上越走越远,忘记了女子温良谦恭、忘记了父母亲情,独自一人在权势之巅品味骄傲,也独自咀嚼孤独……

      “明堂貌似无情实则情深,你到底是个年轻女子,长年以男子面目示人必有多处不便,你何尝不需有人爱惜照顾,到如今病榻难起,一味要强与人于己何益。”皇上缓缓而言,他移近挨我身侧,说到为我四处寻医,已有希望时,我从沉思中清醒,抬头看他。皇上犹豫片刻,接着道:“君玉,君子如玉,在你面前让我形秽……是我不好,勇弟为此和我反目,论人品纯良,我远不及他……我,我是有意,我实是,不愿让旁人靠近你。”病重日甚一日时,我想过很多,原自隐隐料到,在这个初冬深夜,病重无依之时,由他亲口说出,面对那张褪下雍容和威仪的脸,不由寒意骤起,心中酸痛难禁。

      皇上一手抚上我的鬓发,我身子一僵,他另一手环过把我轻轻拢到怀里……身体的接触使我微微颤抖,闭上眼睛,心中各样情感交杂,不觉中眼角湿润,泪水慢慢流下。

      皇上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低声道:“是我错了,你别担心,我们出去就找那江湖人来。”我无言,他抱得更紧了些。

      深夜寂寂,耳畔似有零落的砧声,又似孤马独行的蹄音,低钝而清晰的声响透过薄薄的窗纸,一声声似敲击在我的心头……潮热开始从脸颊消退,我轻轻推开皇上两臂,他脸上惊讶的神色未能使我迟疑。

      烛烟中帐幔似乎浮动,帐前斜坐的身影如石墙般沉默,我两手撑住床榻,低头平静气息,混沌的情感逐渐清晰起来。

      昏暗中似有一点光亮,瞬间弥漫成团,我又觉到了离家后的迎面而来的清新,而后是高中状元时压抑不住的欣喜,初入官场的小心谨慎、执掌内阁后从容不迫……光亮后面是我割舍不下的豪情,尽管亮光异彩的角落里隐匿暗影,尽管她让我付出种种代价,尽管……她会让我遭到今世后人诋毁,可是她曾照亮了我的生命,她让我知道家门外这许多精彩是可以凭借自己能力得到,她确是值得我舍弃许多,即使,为她付出性命、情感和声誉……

      我一手按上床沿,离床站起,却因身上乏力摇晃,皇上随我起身,他伸手欲扶,见我神色,又缩回手。我抬头道:“若无外力,臣几成废人,谢皇上让我独自站立,孟丽君能站起来并非易事,我欲前行,必靠自身之力……”

      烛光侧面,皇上一侧额头筋脉鼓起,他是在忍耐……我站于他和书桌之间,仰头与他对视。后靠可以倚上桌沿,向前可以倚上适才离去的怀抱,可是我知道自己必得站住,宁可力尽倒地,不然此生再难站直。

      烛影跳动,微火将熄,我缓下胸口之气,对着那双幽亮的眼睛道:“臣一生负人很多,大多已成定局,今生再难挽回,皇上恩深情重,臣五内铭感,今夜令臣更为感激的,是皇上坦诚相告之言。孟丽君贪恋权势、漠视人情……确然如此……如今受此报应不为过。”

      “明堂,你不要自责,如有报应朕替你承担。”皇上上前一步扶住我两肩,声音中有了一点颤抖:“你就不能把身外之事放下,先随我出去。”

      一手按上皇上手背,热意即由手心传来,不由心中一颤,割断已经握于手中的温暖竟是如此之痛。看着交叠在一起的手背,我低声道:“你我虽为君臣,三年相知,远过鱼水之情,世间知己无过于此,此生恩怨交缠,再难相忘……你待我情义,我终将辜负。那是因为,虽知种种行为不容于世,我是甘受报应,从无自责。”我带下肩头之手,深深看着眼前之人:“我不悔乔装不肯低头,文朝已无孟丽君容身之地。”

      皇上低头,注视地面良久,道:“这就是你在金殿陈言时朕为何如此气急,你不但要断自己的路,还要断掉……所有人的念想。”

      自披上官服,以后之路便时常为我想起。离家初始,心里念的还是射柳姻缘,后来……我轻轻叹口气,游弋自如于官场后那个念头不知何时全然消散,倒是有时会想起官场数年后辞朝归野图个自在……而当风波层层袭来时,才知道原以为潇洒自在的隐退路,并不曾真正进入心底……离开那个光彩熠熠的舞台,我的路又在哪里?

      皇上抬头对我,眼中说不清是哀是怒。我已然平静,回道:“臣若仍是郦君玉,可期再报皇上知遇之恩;若安然自认孟丽君,所行之路惟有认祖归宗、嫁入王府,前者已非我所能,而后者非我所愿。如今站在皇上面前的女子,她既不是郦君玉也不是孟丽君,她已经融不进这个循礼的世道……而我多么希望,她能既是郦君玉又是孟丽君……不是臣要断自己的路,而是这世道不给我,一个想靠自身之力行路的女子,一条生路。”

      “自然朕也是不如意的世道之一……既是郦君玉又是孟丽君,这才是你最真实的心愿……靠自身之力行路,在这事儿上你是无论如何不肯委屈自己的……明堂,你这几年的风风雨雨过来,这话朕心能解,可是朕不赞同。你为郦君玉时,名动天下,学识才能皆非常人能比,有此心思尚可恕,如今还存这般想法,那是你自绝生路。” 皇上终于冷静,我与他直立相向,冷峻之气逐渐起于暗纹锦袍和素白濡裙之间,这情境仿佛又回到肃然的朝堂,君臣相对决议朝事。

      “是,臣有委曲求全的时候,可在这事上绝不委屈自己。”我的话语无甚波澜,似在评述他人之事, “郦君玉已成昨日一梦,孟丽君也已了断世间情缘,而更名倚附之事臣定不为,确是我自断生路。如今臣前路渺茫,且顽疾沉重,命如风雨中漏篷之船,皇上,你道我为何要这般坚持?”

      “明堂,你何苦……”皇上稍停,语气有变,“我想我是知道的,凤高翔于九天、清鸣于云霄,不同凡鸟恋金笼。”

      “凤高翔于九天,清鸣于云霄。”我低声复述,抬头时只见一步外白烛即将燃尽,跳跃的烛光中,皇上半明半暗的脸庞露出温和的神色。

      “明堂,你虽是改了女服,可说话举止还是朕的保和丞相……朕以为,如此重疾折磨之下,今夜见到的应是佳人孟丽君,方才一度以为就是了,可你还是……还是那个……”皇上停了一会,嘴角露出笑意,“还记得殿试初见少年郎,皎皎比明月;记得你当年写祭文讽刘捷的风骨,太后治病时的胆量;后来……朝夕相处,君臣共理国事,朕实是依仗你的周到果决……其实,朕心里从不曾放下郦君玉,也许朕心里真正放不下还是郦君玉。”

      心头涌上悲喜之感,我抬手深深一礼,抬头时方察觉一身女服行士礼极不相宜,心中也未在意,即道:“谢皇上,臣虽怨世道,却也明白,是文朝开明政治和皇上的恢宏气度,才使君玉得以顺心在朝三年,才有今日触法被囚,还能与皇上狱中论道,才使……郦君玉将枯之木企望生机。”

      皇上目光上下几回,嘴角露出苦笑,道:“你在迫朕决断,女儿身,男儿心,朕稀罕这个女儿身,可更稀罕郦君玉这颗男儿心。朕算是白费劲了,天不与我兼得,朕又奈何,是你赢了。”

      霎时脑子一片空白,身心煎熬艰难坚持两月,终于见到一丝光亮……愣神后,我跪下谢恩,双膝触地时烛火猛然一亮,随之熄灭。

      房内一片漆黑,身前一步移近,脸颊边衣袖带风,我蓦然心惊,如此相似的一幕……极近处脚步停下,时辰仿佛停顿,终于脚步绕开移向我身后,随着木窗打开的低钝声响,清寒空气和晨曦微光涌进房内……

      ********************************************************************
      一阵颠簸使我清醒,一整日似睡非睡中度过,黑漆漆的车厢难辨时辰。“小姐醒了,快停车。”身边是荣兰的声音。

      马车又前行了一段停下,车外数匹马踩地喷鼻的声响传来,此外不闻他声。车厢厚重前帘从外掀开,天色还暗,只能粗辨探头进来车夫打扮的高大身影。

      荣兰跳下车,对车夫小声抱怨马车颠簸,车夫压低嗓子道:“丫头片子几世修来的福气,老子什么时候伺候过人,一路听你话多。”我搭上荣兰伸出的双手下车,笑道:“刘兄仗义,大恩不言谢,小弟记在心中。”

      “裴兄不在?”我问了一声,虽昏睡了一日,记忆中还有裴穆车中为我运功的情形。勇王递过水袋,笑道:“裴老弟前方探路,俺猜他猫到哪个疙瘩地里睡去了,他说你似另有好法子治病,那小子对明堂的医术佩服得不行。”

      我从袖中拿出锦囊,倒于掌心的追魂珠已经缺了一角,仗着通晓药性,这是我万般无奈之时冒死一试。 “你赢了”耳边似还有皇上苦笑之言,我没有赢,我只不过争到了另一剂毒药,但至少它让我能多透口气……

      马车停落处是一条山路,蜿蜒崎岖,路边枯草杂乱,将小路掩去一半。我站在马车边,晨风吹拂长袍前襟,天还未亮透,远方青山如黛。勇王指点荣兰解马食草后,从前方折回,对我道:“明堂不识这里吧,这不是你走过的官道,千里飞鹰山,骊道泪两行,我们就从这里离京。”

      骊道,我转向山路一侧,前面不远处是光秃秃的小土坡,再前方一片空旷。抬头看看天边淡淡的月影和稀疏的星辰,我心中一动,土坡的那边该是京城的方向。

      缓步走过去,我站在土石坡上向北望,晨间的山风耳边呼响,苍茫天地间,延绵不尽的黑黝黝山体挡住了我的视线……

      “快看,太白星,它在闪金光,我家老太爷说它是照映相爷的文曲星,它会照看相爷平平安安的。”身后荣兰兴奋地声音传来。“俺看它是来送行的,明堂不做文曲星了,以后我们是客星,可轻松自在得多。”

      我转头眺望远方,幽暗天幕一望无垠,一颗金色星辰灿烂夺目,太白……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缓缓流下。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骊道星晓(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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