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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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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媽還在世的話,看到我成了軍人而不是科學家一定會非常失望。」時霆調皮地伸伸舌頭:「我老爸說,她是個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做的是最尖端的科學研究,骨子裡卻是極端的保守份子。因為怕污染宇宙,堅決反對殖民外星的計畫,主張地球資源回收和再生,連冷胚胎的實驗室也是利用舊倉儲和淘汰的實驗器材改裝的。我老爸說,真要照她提出的計畫來使地球復甦,恐怕我們到了下個世紀都還沒辦法登陸火星。」
「既然他們的想法差異這麼大,她為什麼跟你父親結婚?」
「誰說他們結婚了?」時霆詫異地說:「在我出生之前,他們倆根本從來沒見過面!我媽是根據精子的分析報告選中我老爸的,要不是我媽突然過世了,根據法律我得讓親生父親監護,恐怕我這輩子還見不到我老爸。我媽恐怕做夢也沒想到,我竟然會成為兼具侵略與和平性格的矛盾綜合體!」停了一會兒,他壓低了聲音笑道:「我猜我媽的守舊性格是從外公那裡遺傳來的,當初他退休了要開古物店,誰都當他是隨口說說的,沒想到他來真的,要不是有了妳,這間店也撐不到今天。」
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捲弄著她的裙擺,他有這麼個怪癖,動起嘴時,連手也不肯安份。當他第一次吻她時,她很清醒地意識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間急切地畫著不規則的螺旋,由於一陣突如其來的反胃,她猛然推開了他。
她想使自己成為男人生命中一首飄渺美麗的詩,一幅高懸在牆上承受讚賞目光的畫,而不單是做為實體的肉身存在。可惜的是時霆把她的姿態誤認作挑逗了。他帶著受辱的神情盯住她,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同樣是在不祥的黃色時刻。
那天之後時霆有許久不曾來過。志舒沒有說過什麼,但她總能感覺到背後灼灼的視線,半是困惑、半是猶疑,他約略知道兩個年輕人之間發生了點小誤會,但是出於經驗和尊嚴,老人家是不該多問的。明朗的店裡到處躲著緊張而敏感的陰影,他只說了句:「五斗櫃…」她立刻就接口說:「那隻把手我已經拿去修了,他們答應明天會送回來。還有洪太太的訂單…」他朝著一隻大理石煙灰缸裡吐了口濃痰:「沒事,我跟她說了,就這個價錢,再低我寧可自己留著。」
他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觸對方的視線,拿塊抹布在一塵不染的貨架上擦了又擦,用計算機把機器人阿福做好的賬目算了又算。那年他伴著剛做完人工流產手術的她從診所走出來,他們之間也有這種極好的默契。下班時間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逃了出去,把自己拋進充滿了燈光和人聲的街流裡,隨波盪漾地漂進任何一家遊樂場或購物中心裡去。有一次她經過電影院,看見門口的廣告宣稱這是一部懷舊愛情喜劇,芝櫻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的腕錶在入口閘刷票進場,她需要坐在陌生人當中痛快的哄笑一場。
對號進了舖滿柔軟海綿的球形包廂裡,包廂裡只有她一個人,等到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線,她才看清楚這肉球似的密閉空間上方有一隻細小的紅眼睛瞪著她,許多她看不見的人在周圍低切的談話。她想她是走錯了地方,連忙摸索著想找出口,頭上卻有人厲聲噓她:「安靜!要開始了!」
事實上要想走出去也不可能了,她忽然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白色的沙灘上,沙灘盡頭貼著一縷蔚藍的海,一個健壯修長的褐髮美女戴著墨鏡、穿著薄襯衫和貼身短褲悠然地牽著一匹黑色駿馬從防風林裡走向她。
「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芝櫻遠遠地向她揮手,然而那美女似乎對她視而不見,甩動她如瀑的秀髮,翻身躍上馬背疾馳而來,眼看著就要迎面撞上來了,芝櫻驚叫一聲蹲下身去,再睜開眼時,只看見那匹馬揚著沙霧去遠了。她還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四周有人竊笑,一個男人粗聲斥喝:
「白痴!鬼叫什麼!沒看過電影啊?」
她這才醒悟到自己被夢想不到的進步科技給愚弄了,感到非常羞慚。幸好她很快就適應了那些演員無視於她的存在,泰然自若地在她面前脫衣、吵架、做愛,彷彿她只是客廳裡的一張椅子或是路過的一條狗。她和許多看不見的觀眾隨著男女主角出沒在二十世紀的地鐵站、影印機傳真機和電話響個不停的報社編輯室、充滿煙味和爵士樂的午夜酒吧、海濱別墅裡柔軟如雲的雙人床、小孩在腳下四處亂鑽的機場大廳。女主角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即將不久於世,便千方百計地想讓她不知情的戀人接受另一個愛慕他的女子,無奈男主角深情似海,始終不改其志,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女主角只好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他面前演了一幕親熱戲,逼使男主角黯然離去。芝櫻被最後的這幕愛情悲劇給感動了,女主角抖索著唇微笑、強忍淚水的表情令她心碎,可是周圍傳來的鬨笑聲卻把她從這場幻像中驚醒,彷彿他們看的是一場丑角串演的馬戲。
「哈!真有這種相信愛情的笨蛋…」
「我說那個男的八成是裝的你信不信?再裝下去他就得跟那個女的結婚了,這齣戲就會變成悲劇了…」
七嘴八舌的議論把她給弄糊塗了:難道只過了五十年,連人心也完全反了過來?從自動開啟的包廂裡走出來,已是紫色時刻了,她一眼就在成雙成對依偎的散場人潮中瞥見了時霆,他正低頭銜著一個紅髮女孩溼潤誘人的唇呢。
她應當感到嫉妒的,她想,可是心底卻是異樣的平靜,像是剛才在電影院時那樣靜靜地站在不遠的地方旁觀著。她想像她就是那個女孩,在緊皺的雙眉間藏不住肉體的歡悅,在舌頭的激烈交纏中無言地被他的男性魅力所淹沒。忽然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那忘我的調情姿態像是對生命空虛的抗議,猶如用手去捕捉清風一樣徒勞。想成為別人生命中的一首詩的想法,也和這對陷溺在情慾中的戀人一樣荒謬吧?
突如其來的衝動驅把她拉向古物店的方向。她在行人輸送帶起初只是快步走著,到後來便不知不覺拔腿狂奔了起來,耳邊掠過的疾風把許多怒斥制止的驚呼聲都隔絕開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跑,就像被關在籠裡的金絲雀見了半開的閘門就想飛出去一樣,她朝著那個閘門全速地衝刺。不知跑了多久,她開始覺得喉嚨乾澀、滿身大汗,腳下彷彿踩著雲朵一樣的不實在—也許是太缺乏運動了吧?從前她可是個長跑健將。水氣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手去撥開眼前的汗水,卻驚訝地發現她的手掌像正在解凍的冰塊一樣化成水滴,手腕以上的部份也開始成了半透明狀態,她再一彎身,原本該是肚子的地方現在只看得見她早上出門穿的藍短靴。
沒有人關心這個女人在蒸發前的最後一刻到底開口想說什麼。一個年輕女人憑空在路人眼前像冰塊一樣融化消失的奇聞,很快就被星際戰爭即將開打的謠言給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