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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二章 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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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的雪已经连续下了许多天,道路上覆满积雪,出行的人少了许多,就连街边常有的小摊也都失了踪影,只有几家店铺还开着门,却也没有什么客人。
便是在这冷清清的道路上,有一架马车粼粼缓行,从皇城附近的一座极恢宏极豪华的府邸门口经过,绕到那府邸侧门处停下。车夫去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厚厚棉衣的仆役,一脸不耐烦地出来问了几句,马车窗内就递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被黑布包着,那仆役接过来,神色间带着些疑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约莫是道了声稍等,便转身回了府中。
北风烈烈,刺得人连骨头都是冰凉。车夫抱着臂膀在原地转了几圈,用力跺了跺脚,过了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仆役快步走出来,先是捧着那东西恭恭敬敬地敲了敲车窗,将它还了回去,随后朝车夫打了个手势,引着他们缓缓驶入府中。
府中道路曲折规矩严谨,走不多久就有一道中门,早有人等在那处,起初的仆役行了礼退下,那新来之人衣着比方才的更好一些,他也不说话,在前引着马车前进,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道花廊之前,又有两人候在那里。这回他们上前说了几句,那车夫便转身到了车前,将小凳往车下一放,一面去掀开厚厚的车帘,一面道:“姑娘,到了。”
车里并未应声,只伸出一只莹白纤手扶住马车,一人披着一袭淡绿色的大毛斗篷,低着头钻出,踩着小凳下了马车,紧低着头,又拉了拉帽檐,显是不想让人看见她的模样。
最后那两人上前引着女子一路前行,穿过花廊又绕过重门,直至一扇雕花的大门前,轻轻敲了敲,听里面那苍老的声音懒懒道了声“进来”,便缓缓推开了门。
那女子深深呼吸一口气,抬步走进漆黑的屋中,在她的身后,门被再次关上,外界的光线逐渐变窄,最终彻底消失。
屋中没有开窗,所有的窗上都被糊上了厚厚的黑布,整个屋子没有一丝的阳光可以透入,只有主位之畔的两盏烛灯暗暗燃烧,却也只能照亮一个极小的范围,反显得整个屋子愈发的阴鸷森然,让人不寒而栗。
主位上的老人目光玩味,看着静静站在阶下的女子,忽然长长地笑叹一声,声音悠然,却透着彻骨的冷意,让人捉摸不定,“许久不见了啊,今日怎么想起要来见我?”
那女子上前一步,直着脊背,却缓缓地屈膝,双膝跪在了他的面前。
老人眼眸微眯,“嗯?”
女子抬手将斗篷帽子取下,慢慢地抬起头,昏暗的烛火照着她明净的面容,神情淡漠,眼底却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她定定地看着老人,沉默片刻似在收拾心情,随后一字一句地开口,清凌凌的女声无比清晰,回荡在这一片死寂的屋中——
“长月,见过国师。”
端坐主位的国师正是季高,他闻言微微一晒,悠悠地抬了抬头,“算起来,自从当初将你指给了展昭,你便再未回来过。”
长月身子微微一抖,随后深深地低下头去,“……长月,有负国师大任,特来请罪。”
季高神色不动,“你何罪之有?”
长月用力地咬牙,让自己镇定下来,微阖了阖眼,随后稳稳开口,“长月未能及时将公子动向上报,导致国师与公子间产生了一些误会,故而特来请罪。”
“误会?”
“是,昨日赤卫将公子带走之后,九宁郡主前来府上,道是明日是丁家两位将军的生辰,请公子赴宴。与郡主说起才知道,这一定是一场误会!”长月仍旧低着头,但声音却清晰地回响在这阴森的屋中,“公子这么多年来一直为国征战,兢兢业业从未有过逾矩之事,长月在他身边,也从未见到他与任何可疑之人有过来往,若说他要背叛陛下,这绝对不可能!”
季高高高在上冷眼看着,缓缓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绝不可能!”长月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豁然抬起头来,“公子对赤月绝无二心,此次鹿原征战,虽与白玉堂有些纠葛,但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勾结,长月敢以性命保证!”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不给自己留下丝毫余地,话音落定,她与季高都未再说话,屋中一时死寂,只有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如丝如网,缠在心上。
季高眸色深沉,静静地看着跪在阶下的女子,心中念头翻覆转过,沉吟未决似在考量。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下定了决心,季高往座椅上靠了靠,缓缓道:“如今陛下身体是越来越差,虽有蓝先生在宫中每日伺候着调养,但也没什么用处……这种时候,国中绝对不能生乱……”一句话似是自语,长月娥眉微动,眼底掠过一丝光亮,没有接话。
季高说完一句又沉默了下去,良久,忽然长叹一声,“罢了……”语气难得的沧桑与感慨,顿了顿,又恢复了淡漠,“你过来。”
长月应了一声“是”,起身时许是跪了太久,微微踉跄了一下,缓了片刻,方才慢慢走上前,在他脚边重新跪下,低下了头,“国师。”
季高低头跪在身前的女子,默然片刻,低低道:“展昭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而你则是府中最好的婢女,当初将你指给他,一来是要你看着他,二来也的确是想要你帮着,让他成为国之栋梁……”他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这么些年他也算做得不错,不过……”他声音忽地转厉,眼底也有森然冷光一闪而过,袖袍微动,从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国师府里,绝对不可以出现任何的叛徒,一旦发现有蛛丝马迹,不必报我,直接——”纸包被塞进手里,又被抓着强制她握紧,长月瞪大眼睛看着手中那似乎比烙铁还灼人的东西,耳畔传来季高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杀。”
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长月只觉喉咙似被人扼住,干涩而疼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要呐喊出声,薄唇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来,翻涌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在季高的注视下,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是。”
季高很满意地笑了,松开她的手,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回去吧。”
长月一惊,猛地抬头,“那公子……”
“我自有分寸,你回去吧。”季高声音微沉,略有不耐。长月不敢再说,连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退下,打开门,门外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双眼,她被刺得闭上眼别过头去,面颊上忽然一凉,竟已是落下泪来。
地牢阴暗又潮湿,处处都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床——若那两条矮凳一块木板组成的东西也能算作床的话——上面的被褥不知多少时日未曾清洗晾晒过,只要稍微走近一点,都能闻到一股不知混杂了什么气味的恶臭,整个唯有精铁所铸的锁与栏杆在走廊上的火光照耀下,闪现着阴冷的光。
整个囚牢没有任何一处窗子可以看到外界,唯有通道上零零星星的火把照明。囚牢中的人不多,大多数都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神情木然地任由火把明明灭灭——这里是赤卫的牢房,进入这里的人都是被赵爵亲自下旨秘密逮捕的,大多是叛国谋反或是细作之类的大罪,进入这里的人基本没有能活着出去。没有人会理会他们的申冤哭喊,只有人会用尽各种方法从他们嘴里掏出话来,而他们,也只能在这不见天日不明晨昏的地方浑浑噩噩,受尽折磨,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的死亡。
但凡事总有例外。
囚牢的最深处,展昭静静地靠墙坐着,一身囚服掩不住磊磊风骨,手脚上的镣铐也并未让他在意,他一腿平伸一腿屈起,手搭在膝上,仰头靠着墙,阖眼似在小憩,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悠然清闲的意味,与周围腐朽颓靡的气息截然不同,似乎完全不是身处囚牢生死未定,而是在幽静园中斟茶一盏,凭栏独坐,闲看花开落。
远处隐隐传来开锁的声音,展昭微微皱眉,却未睁眼,另外几间牢房的人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抬起头来,木然的眼中浮现出极为恐惧的神色,往腐烂的稻草堆里缩着身子,似在躲避什么,谁也不想成为来者的目标。
脚步声渐近,恐惧在人群中蔓延,领头走在前面的狱卒鄙夷地扫过他们,哼了一声,并未多说,引着身后那裹在一身黑袍中的人,径直走到了最里面。
开锁的声音清脆又刺耳,展昭睁开眼朝门口一看,脸色微变,原有的淡然和闲适消失无踪,他微微绷紧了身子,看着那领头的狱卒将门打开,让出身后那黑衣人,待他进入牢中,又将锁重新锁好,躬身退了出去。
短短的时间里,展昭已明白来者何人,坐直了身子正要起来,那黑袍之下却伸出一只树皮般枯槁而苍老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展昭愣了一下,也没有多说,只调整了一下坐姿,挺直了脊背,紧紧盯着黑袍之人,缓缓开口,“展昭,见过国师。”
黑袍风帽被取下,露出季高的模样,布满皱纹的脸在这幽深阴暗的地牢里显得尤为森然,他并未立刻去接展昭的话,只是四下看了看这小小的囚笼,嘿嘿一笑,“这地方,倒是和你府上差远了。”
展昭神色不动,只微低了头,“国师身份尊贵,岂能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又如何,有什么不能来的,”季高冷笑一声,袖袍一拂,竟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你在这儿待了几天,可还好么?”
展昭抬眼看了看,又垂下目光,低声道:“展昭自知有罪,被关了几天未受刑罚已是皇恩浩荡,不敢再有奢望。”
季高冷眼看着他,哼了一声,“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未能胜过素雪,有负陛下重托,其罪一;偶遇素雪白玉堂之后,虽然明知他的身份,却未能将其击杀,其罪二;后来他意外受伤,竟一时相惜不忍他就此丧命,将他带回营中医治,其罪三。”他声音沉稳一如往日,条条清晰全无任何隐瞒躲闪的意味,“展昭认罪,愿领一切责罚。”
“仅此而已?”
“是,仅此而已,展昭与他萍水相逢并无深交,更没有涉及两国军务,与国事无关。”
“便是你未曾与他说过什么,但他在营中养伤,难保……”
“白玉堂一身磊落光风霁月,绝不会暗中行那细作之事!”
季高一愣,随即微眯了眼,牢牢盯着展昭的面容,要将他看穿似的。展昭也不挪开目光,就这么与他正正对视,眸中满是坦荡。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沉默中几番交锋,各自思量,许久,终是季高先笑了一声,状似轻松,“罢了,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自然信你。”
展昭眸光一闪,没有接话。
季高站起身来,振了振外袍,抖落无数草屑,转身走近了展昭,亲自弯腰伸手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肩上本就不存在的污渍,抬眼看着他,缓缓道:“我信任你,是希望你能为国效力,如今陛下身体大不如前……你觉得,定国王怎么样?”
展昭脸色不变,恭声道:“定国王乃是陛下亲子,天潢贵胄,自然绝非常人能比。”
季高喉间发出一声低笑,紧接着又问:“那你觉得……比太子殿下……如何?”
展昭豁然变色,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忙退了一步,看起来极为惶恐,急道:“皇家之事,外臣不敢妄论!”
季高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听展昭急急地又补了一句,“身为臣子,展昭只知效忠坐在最高位置的那个人——无论他是谁。”
闻言季高白眉一挑,眼底浮现一丝了然与赞赏,暗暗一点头,“呵”的一声轻笑,“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也不必多说,自己明白就好。”说罢又一声笑,“我方才入宫见了陛下,正巧碰上丁家的两位公子和九宁郡主。丁家公子明日生辰,怕是少不得你,你这便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去赴宴吧。”
展昭低着头,心中几个念头转过,只道:“展昭,谢陛下与国师不罪之恩。”
季高挥了挥手没有多说,“去吧。”
展昭缓缓往门口走去,脚上的镣铐发出沉重的响声,走到门口却见锁尚未开,不由得微微皱眉,回头看了季高一眼,季高眼睛一眯,“你从来是所向披靡的,怎么竟会被这一把锁给拦了?”
展昭低眸一瞬,随后抬眼一笑,“是,展某问心无愧,自当……所向披靡。”
随着话音,他探手抓住门上锁链,劲力一运,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随后“哗啦”一声,那精铁所铸几乎有孩童手臂粗细的锁链,竟一下被他两手生生扯断!
断裂的锁链被随手扔在了地上,展昭没有回头,也没有了方才的惶恐和谦卑,背对着季高一身冷意,脊梁挺直,没有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讽刺和不屑,在其余囚笼中人震骇与艳羡的目光里,带着手脚上尚未解开的镣铐,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守卫应是早已吩咐过了,见他出来也不多问,直接替他解了镣铐,又送上干净衣裳给他穿了,恭恭敬敬地开门送他出去。走过高高的阶梯回到地面上,抬头一看已是深夜,漫天星光。
深深呼吸了一口久违的自由空气,展昭打起精神径自回府,府里冬子早已在门房上焦急地候着,一见他回来,急忙跑了过来,喜道:“爷你可算是回来了!”
展昭看他一眼,眼底有些诧异,“你怎知我今日会回来?”
冬子挠挠头,笑得憨厚,“长月姑娘今儿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便吩咐我们收拾打扫,说爷今儿多半能回来,所以我来候着,本来看着天儿黑了还以为今日没戏,谁知道爷竟真的回来了!”
展昭一面听着一面朝府里走,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随后又恢复如常,“嗯”了一声,“知道了,我要洗个澡收拾收拾,另外去准备一份礼,明日去丁府。”
“姑娘早已吩咐下来,都已备齐了,爷你放心。”冬子跟在后面走着,借着月光看了看展昭脸色,问道:“爷要不要吃点东西?厨下备了粥和点心,都是爷素日爱的。”
展昭脚步不停,一径往自己屋后浴室走去,“行,你拿过来吧。”推开门,屋中热气弥漫水汽蒸腾。见他一愣,冬子忙道:“不知爷是什么时候回来,姑娘就吩咐了让这水一直温着。”
展昭点点头,“知道了,叫人告诉她一声我回来了,你去吧。”
冬子行礼退下,把事情吩咐下去一一办了。而与此同时,长月正默默地坐在自己屋中,看着桌上那一盏即将燃尽的灯烛,神情恍惚怔忡。烛光下,一个小小的纸包正静静躺在桌上,被烛火照得如血般通红。
次日一早,待得展昭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长月方才一袭素衣,姗姗而来,清丽的面容上带了几分憔悴,一双眸子在展昭身上停留片刻,确认他的确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之后,这才默默低头行礼,“公子。”
展昭虽在囚笼中待了几天,但却未见丝毫颓靡,今日一身深蓝棉袍,发髻高束,整个人如临风玉树般,从里到外都透着精神气,见她一脸的倦意疲累却依然强撑,心里一暖,温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昨夜没睡好么,怎么不多歇会儿?”
长月默默摇头,低眉低声,缓缓道:“多谢公子关心,长月无事,赤卫……公子身体可无恙么?”
“嗯,”展昭应了一声,没有多说,看着面前的温婉女子,犹豫片刻似在斟酌措辞,“……这次事,倒是多谢你了。”
长月身子一震,隐在长袖之下的双手倏然握紧,微微咬牙,却禁不住声音微颤,“公子言重了,无论过去如何,长月如今是公子的人,自当……在所不辞。”
展昭心中暗叹,望天长舒了一口气,沉默片刻,洒脱一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随即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见她双眼微红,不禁又放软了声音,道:“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我今日去丁府,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
长月喉间一哽,“公子……”
展昭一笑,没有再说,叫了一声身后冬子,便一拂袖,稳步走了出去。
留下长月站在中庭,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直至大门关上都还默默站了许久,北风凛冽,她纤弱的身姿看似羸弱,却渐渐地挺直了身子,抬手抹过双眼,拭去早已被吹干的湿意,深深呼吸,面容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仰了仰头,转身往府中走去。
在她的身后,天际流云渐渐汇聚,一团乌色缓缓压了下来。
丁家是赤月几代的高门贵族,地位煊赫,府邸位于皇城之畔,规格历经几代的封赏与扩建,几乎逼近王侯。丁家虽然自恃身份多有傲慢,但也不做那仗势欺人违法乱纪之事,在朝在野的名声都算不错,得人敬重惹人艳羡。今日乃是丁兆兰丁兆蕙兄弟两人的生辰,虽然赵爵病重,丁家不好大排宴席弄出太大的场面,但也早已广发请帖邀约了不少好友赴宴,展昭自然也在其中。
因为丁月华的关系,丁家上下对他向来都是另眼相看,在别人眼里许是荣耀幸运,但对他而言,却是个怎么推也推不掉的麻烦,每每跟丁家人打交道,都让他浑身别扭。故而虽然一早就出了门,但展昭并未骑马,而是带着几个侍从缓缓步行,去往那离他并不算近的丁府。
展昭的府邸置办在城东,要去丁府就需要穿过繁华的市井街巷。展昭悠然款步,看着这百态人间,正自闲适,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展公子留步”的呼唤,声音尖尖细细的有些陌生,不由得回头看去,只见一顶颇为陈旧的青布小轿,轿边侍立着一个中年人,看上去慈眉善目,面色白净并无胡须,正快步朝展昭走来,笑道:“竟真是展公子。”
这人展昭见过几次,乃是太子贴身伺候的老奴唤作陈琳,这么说来那轿中便是……一念及此展昭连忙应了,又朝那小轿走了几步,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展昭见过太子殿下。”
“将军不必多礼,市井之上,且都免了吧。”轿中声音甚是年轻,展昭方直起身子,轿边小窗帘子便被掀开,露出轿中人半张脸来,那人看着二十七八的模样,眉宇间甚是沉静平和,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贵气,正是当今赤月的太子,赵祯。
展昭垂手立在轿边,赵祯看他一眼,又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道:“将军也是往丁府去的?”
“是,”展昭恭敬答了,“太子这是……”他看了这极不起眼甚至颇为寒酸的小轿,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赵祯自然明白他想说什么,淡淡一笑,“我也是要往丁府去,不过又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换了这轿子,又绕了路过来。”
展昭一瞬间已是了然——赵祯虽然身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却是先皇之子,当今皇帝赵爵的侄儿,而赵爵尚有一亲子赵祥,年岁更长,且封为了定国王,委以重任,这皇位将来究竟给谁根本就是未知之数,他这个太子这么许多年来当得是战战兢兢,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不敢有丝毫逾矩。当下赵爵病重,多少眼睛都盯着他,一旦行差踏错,便会授人口实,乃至万劫不复。
心中暗叹,对眼前的年轻人难免起了几分同情,但也只是一瞬,他从来不参与朝堂争斗,对他而言谁当皇帝都是当,他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过去只想无愧于心做好自己的本份,如今……
片刻间心念转过无数,展昭微一躬身,“如此,就请殿下先行。”
赵祯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漆黑深不见底,略一点头,却不应他的话,只道:“听闻前几日将军遇到了一些麻烦,如今看来,已是解决了?”
展昭脸色微变,尚未答话,赵祯却又一笑,“倒是我糊涂了,将军如今好好的在这儿,可不是解决了么?”他摇了摇头,颇有些自嘲的意味,见展昭神色尴尬,也不再多说,微笑道:“如此,我便先走一步,将军可在这市井中多逛逛,不必着急去丁府,襄阳的繁华风物,可比鹿原有趣多了。”
展昭心中一凛,赵祯却已是放下了轿帘。一旁陈琳过来告了辞,轿夫得了吩咐抬起轿子继续前行,展昭站在原地看着这不起眼的小小轿子渐行渐远隐没在滚滚人潮中,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们只在一些大典之类的场合上见过几面,不算熟悉,也从未曾察觉,又或是他隐藏得太好,可如今看来这个太子……绝不简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甩开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从前他就从不参与,现在的他对这些更是漠不关心,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渐渐汇聚压下,逐渐地将整座襄阳城笼罩其中。
今夜怕是要下雪,展昭默默地想,心下轻松了一点,天公作美,早点离开丁府的借口,已经找到了。
豪门贵族的宴会总是一般,展昭溜溜达达着去了,送过贺礼,就被伶俐的仆人领去热闹非凡的府中和丁家兄弟见了,彼此寒暄称颂客套谦让一番,见两兄弟忙得不可开交,便打算自己找个僻静地方坐着喝茶,刚说完就被丁兆兰扯住,朝他一笑,“别啊,展兄可不是外人,怎能留在这胡乱坐了?”
展昭一愣还没答话,丁兆蕙就哼了一声,歪头把展昭瞅着,“展兄自然不是外人,月华可念着你呢,不去见见?”
展昭心中暗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笑笑,“内眷所在,展某不便擅入,还是就在外间喝杯茶,也就罢了。”
“这怎么行,”丁兆蕙撇撇嘴,伸手直接拉住展昭手臂,将他拖着往屋里走,“你人都来了,若不去见,月华知道了还了得。”
展昭被他拖着不好挣开,只得跟着走了几步,不几步转过一扇屏风,外间鼎沸人声霎时小了许多,丁兆蕙突然停步转身,双眼紧紧地把他盯着,神色难得的正经和严肃,缓缓道:“展昭,月华是我亲妹子,我这当哥哥的,只希望她过得好,将来能嫁一个配得起她、能对她好的人,你明白么?”
展昭眉头微皱,还未开口,丁兆蕙已一摆手,松开了他,接道:“月华不在乎你的出身,我们也勉强不得,况且这些年你的能力也有目共睹,娘和哥哥对你都很满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一条——”他声音一顿,牢牢盯住了展昭双眼,“月华已经不小了,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展昭没料到他竟这么直接地就问了出来,皱紧了眉,心中反复思量着不知该如何作答,正自僵持,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定国王爷驾到”的长呼,丁兆蕙脸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恼意,展昭见状忙道:“二公子请吧,展某自行去见三小姐就是。”
丁兆蕙瞪了他一眼,分明大是不甘,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匆匆道了一声“你记着我今日说的”,又回头招手叫了侍候的仆人来,吩咐了带他去见小姐,便急急地转出屏风,招待那王爷去了。
展昭松了一口气,隔着屏风听见外面一片跪拜见礼之声,心中烦躁不愿多留,叫了仆人领路,便往花园去了。
丁府比展昭自己府邸大了何止两三倍,曲曲折折绕了半晌,方才到了丁月华所居的小苑。一到门口,那领路的仆人便行了礼要退下,说是小姐的别苑他们不能擅入,展昭知道丁府家大业大规矩甚多,便点点头让他去了,自己往苑中走去。
虽是府中的小苑,里面却也是亭台楼阁相连,比起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花园也毫不逊色,苑中有一股小溪与外面大湖相连,到了里面又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湖泊,湖畔栽植着许多花草,也修筑着临水的回廊,若是夏日,临湖赏花,倒是惬意得紧。
但此刻冬风阵阵,花是没有,人却有两个,展昭方才转过回廊就见前面有两人临湖站着,不由得停住了脚,又退了一步,静静地敛了声息。
湖畔两人并肩而立,一个一身红衣容颜如玉,正是受封郡主的丁家小姐月华,而另一人黄衣华服,贵胄天成,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街上偶遇的太子赵祯!
虽然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但展昭功力深厚,他们又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自然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话,只听赵祯笑了一声,“……我记得小时候你曾掉进去过一次,可把我吓得够呛,幸亏是救上来,若真是有点什么,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丁月华的声音恭敬而疏离,透着显而易见的谨慎,“太子抬爱,月华断不敢当。”
赵祯沉默了一瞬,随后低低一叹,带着浓浓的失望和落寞,“……月华,我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待你之心从未变过,你如何这般……”
展昭听到这里不禁望了望天,暗道今儿可是凑上了大热闹真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待下去,暗自敛了呼吸,悄无声息地从原路离开了。
湖畔两人如何能发现得了他,丁月华低着头,不去看赵祯,一腔心思转了几转,终是轻叹一声,道:“时移世易,都不再是当年的无知孩童了,你是太子,而我是丁家女儿,我们,可不止是我们啊……”
赵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退了一步,一身萧索,转头看向空荡荡的湖面,长叹一声,“罢了……我明白的。”顿了顿,又看向丁月华,道:“月华,我知你不是势利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喜欢那展昭。别的我也不想再说了,只一句:对我而言,你不是丁家女儿,你只是你,是那个小时候和我一起玩乐的丁月华。”
丁月华眉峰微动,似有些动容,但却微咬了牙,依旧低着头,没有接话。
赵祯见她不语,知道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便道:“我先走了,免得让别人看见了给你添麻烦。”
丁月华原地不动,只低低应了一声,“太子慢走。”
赵祯面上苦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道:“我来时看见了展昭,你要不要去找他?”
丁月华抬起头,“他在哪儿?”
赵祯见状,面上苦笑更甚,一摊手,“我哪儿知道,许是在外间喝酒吧。”
丁月华微微抿唇,重又低下头去,“知道了,多谢太子。”
赵祯没有再说什么,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丁月华站在原地不动,直到脚步声消失许久,方才缓缓抬起头来,神情怅然,轻叹一声,转头四下看去,但见周遭满目凋敝,大是无趣,不由得抿了抿唇,想起方才赵祯所言,犹豫了片刻,终是抵不过心中期盼,迈步朝外走去。
出了自己小苑走不多久,堪堪转过一道月洞,忽见对面小径上走来一人,穿金戴银佩饰华贵,心中一沉,当下变了脸色想要退回去,不想对面那人早已看见了她,登时喜上眉梢快步走来,一面笑着,一面叫道:“哎呀,这不是郡主么,小王有礼了。”
丁月华的脚步只得停住,站定了身子躬身低头朝他行了一礼,声音淡漠且疏离,“臣女不知王爷驾到,还请王爷恕罪。”
来人看上去颇有些威武,就是眉眼间始终带着轻浮和桀骜,见丁月华向自己行礼,连忙伸手想要去扶,口中连连道:“哎呀郡主这话是怎么说的,快别这样,小王可不敢当。”
丁月华不露痕迹地一闪身子避过,没让他碰上半分,直起身子,却不抬头,只道:“王爷大驾光临,丁府蓬荜生辉,只是哥哥们如何未请王爷在外间奉茶?可真真失礼。”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赤月皇帝赵爵的亲子,定国王赵祥,闻言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对这弦外之音充耳不闻,一双眼只顾往丁月华身上打量,仰头笑道:“哪有哪有,是小王不爱热闹,所以出来闲逛,不想竟碰巧遇上郡主,真是天意,哈哈,天意。”
丁月华眸中闪过一丝嘲讽,暗道赤月上下谁不知定国王最爱热闹,府中动辄笙箫宴饮轻歌曼舞,还常常流连酒肆青楼,亏他也说得出口!还闲逛呢,偌大一个丁府,若非故意,谁会逛到内眷居所来,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无耻之极!
心中恼恨,但面上却断断不能显露,丁月华低眉,淡淡道:“那怎么成,今日大宴,王爷能来,便是我丁府贵客,必须上位就坐,方显身份荣耀,否则陛下知道了,还不怪我丁家不知礼仪,招待不周?请王爷回到宴上吧。”
“诶,父皇怎会怪你,他疼你还来不及呢!”赵祥见丁月华说完便抽身要走,连忙伸手一拦,被她轻巧避过,连衣角都没碰到,急急道了一句,说完方觉话有些过,干咳了一声,四下看了看,打着哈哈笑道:“郡主府中景致可比小王那王府好多了,不知郡主可愿领着小王转转?”
丁月华神色转冷,终于露出了几分怒意,抬眼看向赵祥,冷然道:“内眷所居,王爷行走怕是有所不便,还是请回到外间吧。”
“诶,这有什么不便的?”赵祥一摆手,甚是潇洒自得,“一家人么,没那么多规矩!”
丁月华脸色微变,心下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一家人?”别过头去,“臣女何德何能,当不起王爷这句。”
赵祥志得意满,哪里注意得到丁月华此刻的神色变化,满是喜色,凑着又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一脸的暧昧与垂涎,“前些日子去觐见父皇,父皇提起说小王也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他虽未明言,可放眼赤月,除了郡主你,又有谁,能当得起定国王妃呢?”
晴天霹雳都不足形容此刻丁月华心情之万一,只见刹那间她面颊褪尽血色,一脸震骇惊讶,瞪大了眼睛好像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人,所有的才学所有的胆略此刻通通失去了效用,满脑子回荡的都是方才赵祥的话语,胸膛剧烈起伏着,急促的呼吸间,她失神地喃喃:“什、什么……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如何不可能?”赵祥只当她是兴奋太过,挺直了脊背,见她仍旧失神,壮着胆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掌中玉手纤纤,肤质柔软而细嫩,让他愈发兴奋了起来,“郡主放心,小王定当一心一意,绝不——”
“放开我!”尚未说完,丁月华已经回过神来一把甩开了赵祥,她虽是女子,却自幼习武还上阵打仗,赵祥虽练过拳脚,但那些教习又岂会与他来真的,只混赖着教些花拳绣腿看着好看,哄着这王爷高兴罢了,故而只这一甩手,不但挣开了赵祥,反而因心情激荡一时没收住内劲,将他逼得向后连退了两三步,才勉强站稳。
赵祥从小被人捧着供着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当下就有些变色,丁月华愣了一下,自知做得过了,但此时心绪不宁也不想跟他多作纠缠,匆匆一句“王爷恕罪,臣女有些急事先告退了”,便转身快步离开,片刻就消失在赵祥的视线之中。
四下一片沉寂,草木无声,赵祥站直了身子,看着丁月华离去的方向,神情渐沉,又渐渐浮上一丝狠色,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自语道:“知道你喜欢那个展昭,可又能怎样,迟早逃不出本王手心。”顿了顿,又一声冷笑,满脸不屑,“展昭他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抢?哼,呸!”啐了一口,赵祥冷着脸一甩袖子,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大步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