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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一章 华都 ...

  •   华都的气候一向温和,即使是在入冬之后的十一月,也依然晴空万里,湛蓝的天际之下,位于高处的水晶宫在阳光照耀下璀璨华美,琉璃般晶莹透亮,代表着这个国家最高的圣洁与荣耀。

      自从上个月赤月素雪两国和议达成之后,华都上上下下都沉浸在重新赢来和平的喜悦里,这一日更是全城出动,从城门到水晶宫的街道被清扫干净,人人摩肩擦踵翘首以盼,期待着在这一场入城仪式中,一睹得胜将士的风采。

      入城仪式是赤月素雪两国都有的惯例,回朝的兵马都会在途中告别大队,回到各自原本的驻地,而自京畿派出的兵马也不会入城,而是直接回到城外的军营。待得休整过了,就会选出一部分人,披挂上最鲜亮的盔甲,由出征的将军带领,在预定的日子里举行盛大的入城仪式,享受来自百姓的欢呼和赞颂,并入宫代表全体将士接受来自帝王的褒奖,而留守军营的人当然也不会被遗忘,会有专门的人带着大批犒赏前去,共享太平。

      这一日将是全城的狂欢,不过总有人无心理会这一场热闹。华都西北角乃是达官贵人们府邸集中的区域,平日就比寻常市井清静许多,今日那些贵人们更是收拾齐整早早进了宫迎候将士参加大宴,街道上空空荡荡一人都没有。

      连绵却空荡的府邸群落间,却有一座府邸门口站了好几人,其中一个淡黄色衫子的小姑娘最是焦急,来来回回在不大的府门前走了不知多少圈,走两步就朝街道的尽头看一眼,来来去去把身后的人都给看得花了眼,其中一个仆役忍不住先开了口,“南姑娘,爷真的会回来?今儿可是宫中大宴啊。”

      小姑娘转身瞧着他,瞪圆了一双杏眼,用力跺了跺脚,“当然会!爷最不耐这些宴会啊礼节的,肯定会偷偷溜回来的!”

      “可是……”那仆役挠了挠头,“爷要是又溜回来,陛下会不会又来抓人啊……”

      “才不会呢,今儿得忙一天,陛下哪有功夫来抓我们爷!”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眨了眨眼,一派娇俏灵动的可爱模样,“对了,府里打扫干净了没?”

      “当然当然,上个月娘娘就下了旨意还送了那许多东西来,早就收拾齐整了。”

      “那就好,等爷回来……”她话音未落,长街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分外清晰。

      小姑娘立刻快跑了两步循声看去,只见蹄声渐近,街道尽头出现了一白一黑两道人影,她瞬间喜上眉梢,一下子蹦了起来,挥着手大叫:“爷!”

      白马当先,马上一袭白衣如雪,随风舒卷若天际流云,马上人面容精致得仿佛经过了最细致的雕琢,飘飘然好似谪仙临凡一般,看得那小丫头张大嘴巴几乎直了眼睛,直到那马一声嘶鸣停在府前,才算回过神来。

      来人自然就是趁乱溜回自己府中躲清静的白玉堂,回家的他明显比半月前心情轻松了许多,跃下马轻舒了一口气,还没迈开步子,就听一声带着哭腔的“爷”传来,紧接着人就直接扑了上来,“爷你终于回来了,南南好想你啊……”

      白玉堂连忙接住她,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傻丫头,我没去多久啊。”

      南南一味呜呜着不理他,埋首在他怀里蹭着,又是委屈又是欢喜地小声辩解,“怎么不久,都快两个月了!那边那么远,那么冷又那么危险,呜呜……”

      白玉堂望了望天,对着惯会撒娇耍赖的丫头向来没辙,只好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却没注意,一不小心把她精心梳理的发髻给搞得一团乱,愣了一下,然后皱了皱鼻子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好啦好啦,乖,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南南又赖了一会儿,这才啜泣着抬起头,眼圈红红眼泪汪汪地盯着他,撅着嘴一脸委屈,“爷你有没有冷着?那边的饭菜合不合胃口?我做了你最喜欢的南瓜炖鱼,还有南瓜粥,一会儿回去吃。”

      “好,南南做菜最棒了,堪比御厨的手艺,我一定吃得一点不剩,嗯?”白玉堂放柔了声音哄着,哪里还有半点清冷狠厉的模样,抬手轻轻抹去她眼里将坠不坠的泪珠儿,“别哭了,哭成这样不好看,快回去洗洗脸重新收拾收拾。”

      南南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点着头站直身子,“那爷也快点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好好休息几天!”说着终于把视线移开看向他身后,“君华姐!咦,福叔怎么没回来?”

      “他啊,被你家爷扔给沈仲元打下手了,”君华笑了笑,眼底浮现一层暖意,“别在这儿站着了,都进去吧。”

      南南连忙应了,转身跟在白玉堂身边往府里走,一面走着,一面开始叽叽喳喳诉说着这两月来华都发生的各种事体,她声音清亮,语速又快,活像只莺儿似的,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君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门口守着的仆役将他们的马匹带下去,抬头默默看了一眼这不大也未悬匾额的府门,长长舒出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府邸不算太大,也绝对称不上豪华,但胜在清幽雅致。穿过前边的堂屋进入后院,便好似走入南方的园林一般,亭台楼阁高低错落,花树草木曲水环绕,没有随处可见的仆役,整个花园好似独立于尘世之外,不受半点纷扰。

      泡在玉石砌成的浴池里,白玉堂伸展身体,仰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温热的帕子往脸上一搭,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舒坦,两月以来的疲惫和这几日的长途跋涉似乎都一扫而空,舒服得他几乎想要睡上一觉,可是……

      “爷,”远远传来一声唤,紧接就是推门而入的声音,“咦,爷你不在么?”

      白玉堂无奈地取下面上的帕子,朝外扬声应道:“这儿呢,什么事?”

      那声音的主人很欢快地一面朝这边走过来,一面笑道:“我都准备好啦,爷你收拾好了就出来吃饭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嗯,知道了,”白玉堂泡在热气蒸腾的浴池里昏昏欲睡,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趴在池子边上,看了不远处空荡荡的软榻一眼,随后将尖尖的下巴枕在光洁白皙的手臂上,有水珠顺着滴落地面,“给我拿套衣服过来,白福不在,我都忘了。”

      “哦,好,是要家里穿的吧?”外边的南南应了一声,快手快脚地开了柜子拿了衣服,抱着衣服推开浴室的门进来,绕过屏风,才朝弥漫着雾气的池子处看了一眼,就触了电似的挪开目光,脸上顿时红了一片,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好似有千万头小鹿乱撞,深深吸气默默念叨她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南南?你愣着干嘛呢?”许是被水汽泡得软了,白玉堂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低沉,惊得南南几乎跳了起来,“啊,啊……啊?”胡乱应着,脑海里却浮现方才看到他趴在池边,光裸的手臂和脊背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模样,热气一阵阵地腾上来,脸红得如同只煮熟的虾,所幸是背着他站着,否则若让他见了,非得丢脸死不可。

      “南南?”白玉堂又唤了一声,不知做了什么激起一阵哗啦水声,南南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待下去,慌慌张张把衣服朝软榻上一扔,低着头转身就往外跑去,“爷衣服放这儿了你好了记得出来吃饭我想起还有事没做完先走了!”

      “砰”的一声,浴室的门被重重关上。

      留下个不明所以的白玉堂眨眨眼,想了想没想明白,于是很果断地缩回温暖的水池里,决定再泡一会儿。

      舒舒服服地泡了澡出来,白玉堂草草地擦了下头发,也懒得束了,就这么披散着出去用过饭——南南出身宫中,手艺是在御膳房打下的基本功,派给白玉堂之后又在外边吃吃学学,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其中白玉堂最中意的一种是南瓜炖鱼,鱼取的是家养的金色大鲤鱼,肉质鲜美,洗净切块炖过之后又白又嫩,加上微甜软糯的南瓜相配,就算什么调料都不放,闻着也能让人食指大动。

      用饭的时候南南居然没在旁边,问了侍女也说不知,白玉堂不明白小丫头又犯了什么痴,摇摇头也由得她去。

      用过之后他溜溜达达地在府里转悠着,看着亲自布置的楼阁花木,连日的愁闷似乎也都消去不少,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君华的屋外,才从窗外朝里看了一眼,一把木梳就暗器一般地砸了过来,“多大个人了,这么披头散发地像什么样子!”

      白玉堂翻了个白眼抬手接住又随手将木梳扔回去,“怎么一回来你就嫂子附体,这不是还没见着么……”嘟囔一句,也不管她听见没听见,脚下不停,转了方向就往自己屋子走去。

      待他回到自己屋子,一阵困倦涌上,左右无事,便倒头舒舒服服地沉沉睡了过去,待得一觉睡醒已是黄昏,从窗外看出去,西方的天幕之上流霞漫卷,晕出大片大片的金红色,落日在其中沉浮,散发着最后的光亮,壮阔中又带了几分萧瑟。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愣愣瞧着,面上浮现出几分怅惘几分失落的神色,怔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起身收拾了,往外面走去。

      依照惯例,上午入城仪式过后,入城归来的将领会得到单独的赐宴,待得他们将此次出征的大小事体一一禀报过了,才会出来与早已候在外面的朝臣见面,而后便是互相的吹捧祝贺,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一出活生生的朝臣百态。此时的宫中会将御花园开放供朝臣们游乐或是休憩,如此一个下午过去,待到晚间,才是正式的国宴,钟鸣鼎食歌舞助兴,君臣同享太平。

      这是白锦堂继位之后的第一场战争,意义非凡,就是再厌弃浮华的他也不可能打破这惯例,这一场热闹不到半夜不会完,白玉堂对此心知肚明,所以相当明智地选择了半途开溜。如今饭也吃过觉也睡过,正想着找点乐子来打发时间,还没走出自家花园呢,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二叔”、“五叔”的胡乱叫嚷,心里一惊,暗道不是吧,这俩小魔星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两个小家伙已经看到了站在桥边的他,更是加快了速度,小小的身体跑到了最快的速度,吓得身后跟着的乳娘仆役脸色发白连忙一路跟一路劝生怕摔了两个小祖宗,白玉堂也不敢怠慢,连忙走几步迎上去,蹲下来张开双臂,两个软糯团子便相当自觉地双双撞进他怀里,埋着头一阵猛蹭,一连声的“二叔你终于回来了云生好想你”,或是“五叔五叔珍儿好久没见你了你想不想珍儿啊”,直吵得白玉堂头昏脑胀,也不答他们,将他们圈在怀里,抬头看向跟着跑来的乳娘,“你们怎么来了?”

      “回禀公子,今日前朝大宴,卢夫人就带了珍少爷入宫觐见娘娘,”答话的妇人一身宫装,持重有礼,应是白云生的乳娘,“太子和珍少爷玩了一天觉得无聊,说是想公子了吵着要出宫。一开始娘娘不肯,后来陛下来了,说公子一个人也无聊得紧,就让他们过来了。”

      白玉堂嘴角一抽,果然……他就知道,自家哥哥绝对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

      还没来得及叹气,旁边另一个妇人就接道:“陛下还说,五爷若是不嫌弃,让太子和少爷住一晚也是可以的。”

      她话刚刚说完,怀里的白云生就抬起了头,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二叔,一本正经地问:“二叔,你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一旁的卢珍比他小三个月,有板有眼地学着哥哥扒拉着白玉堂的领口衣服,扁着嘴巴,软绵绵的一副可怜样儿,“五叔不要嫌弃珍儿……”

      白玉堂哪敢嫌弃这两个小祖宗,连忙一叠声地答应着,刚要起身想带他们回屋,两个小的却吵着要逛花园,白玉堂心说这天都要黑了有什么好逛的,却耐不住两个团子拽着衣服不撒手,只好一手拉着一个在园子里转悠。两人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问战场上如何如何,没等他回答就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让人哭笑不得措手不及。

      卢珍说起在松江陷空岛时他和几个叔叔如何如何玩,身在宫闱的白云生羡慕却又不甘,晃着白玉堂的袖子吵着要玩玲珑塔——那是白玉堂闲着没事做出来的小机关,木制的九重小塔上暗藏着许多机关,是他的得意之作,白云生玩过一次,喜欢得不行,可要了去没两天就玩坏了,白玉堂拿回来修理,之后就没再送去,一直放在他的房间里。

      此刻听到他要,已经被吵得头昏脑胀的白玉堂连忙一口答应,让他们俩在园子里自己玩自己好回去拿,两个小家伙哪知道自家叔叔这是想要趁机开溜,应了声就自顾自地玩了起来。白玉堂招呼着乳娘仆役让他们看好了,终于松了口气,逃离了这两个最最惹不起的魔星。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日色暝暝,夜幕愈发压下,可那两个小小的孩童浑然不觉,兀自玩得开心,追逐打闹,笑声明快又爽朗,回荡在耳边却让他无端地一阵酸涩,连忙转过头去,压着心中情绪加快了脚步,徒留下那自回忆中一闪而过的青葱岁月,如同狂风中的飘零雪花,刚一落下,就已无踪迹。

      差人把玲珑塔送去,白玉堂终于松了一口气能换得片刻清静。此刻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却没有点灯,只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夜色一分一分地变得更加浓重,任自己被黑暗包围。

      一片漆黑的屋里寂静如死,屋外走来的南南愣了一下,“咦?”走到门口抬高了声音,“爷,你在么?”

      “在呢,”屋里白玉堂应了一声,走来将门打开,“什么事?”

      南南朝他后面瞧了一眼,见里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不由得撇了撇嘴,“爷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一个人,也不点个灯,黑漆漆的有什么好?”想是早已习惯抱怨无效,也不等他回话,径直道:“晚饭好了,太子和珍少爷已经去了,看你不在,所以我来找找。”

      白玉堂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往外走,“嗯,走吧。对了,他们带的人你给安排一下,要住一晚。”

      “放心吧爷,”南南一扬头,笑颜如花,“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白玉堂笑了笑没有多说,很快到了饭堂,就见两个小团子正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等着,都是大家出身,虽小,上了饭桌却也是规规矩矩一声儿也不出,只是挤眉弄眼互相做着鬼脸,倒把走来的白玉堂看得笑出声来,走近了屈指一人敲了一下脑门,“你们两个,在我这儿还装什么规矩?”

      两个小的互相看了一眼,白云生立马现了原形,一溜烟地爬下凳子,拉着白玉堂的衣服就想往他身上爬,被他拎着衣服扔进乳娘怀里,一脸的嫌弃,“去去,刚吃了桂花糕不是?嘴也不擦就敢过来,信不信我让你来洗衣服啊?”

      白云生眨巴着眼睛,嘴巴一扁就要撒娇,被跟来的南南笑眯眯地凑上前,“小太子,南姐姐带你和珍少爷去玩好不好啊?”

      卢珍踏着软绵绵的步子蹭到白玉堂身边抱着他的腿不放,“不要,珍儿要和五叔玩!”

      “我也要和二叔玩!”

      被嫌弃了的南南嘴巴一撇,扭头哼了一声,“不玩算了,那刚刚出炉的南瓜饼你们也别想吃了!”

      卢珍闻言眨了眨眼睛,果断地放开白玉堂凑过去换了个大腿抱,“南姐姐,珍儿要吃瓜瓜饼……”

      还在乳娘怀里的白云生也一点没骨气地伸出手朝南南扑腾,“饼饼,云生也要吃……”

      南南顿时得意起来,眉飞色舞,逗着这两个小的玩得不亦乐乎。白玉堂看着这俩小没良心的居然被一点吃的收服,一脸痛心疾首家门不幸的表情,摇了摇头,转眼看到这满桌的珍馐,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筷子。

      才吃了两口,身后有仆役来报说白福回来了,他回头一看,白福苦着脸过来见过礼,凄凄哀哀地开口,“爷……”

      白玉堂一脸的明知故问,“怎么了?”

      自家爷什么脾气白福太清楚不过,知道任何企图唤起他同情心的行为都是白费,哀叹一声再次认命,白福打起精神,道:“倒也没什么,宫里传话问爷什么时候有空把太子送回去,顺便赏脸,一起吃个饭。”

      听着那被刻意加重的“赏脸”二字,白玉堂都可以想像出说这话时那人的表情。内心小小地抖了一下,随后暗暗翻个白眼以示不屑,“知道了,还有呢?”

      “卢大爷也问爷什么时候有空,回府聚聚,夫人可惦记着呢。别的都是各位大臣说要来拜见,我也没记住谁是谁,不过明儿门房上应该就会有一大摞拜帖了。”

      白玉堂夹了一口菜,点点头,“知道了,跟门上说,下帖子的一律回了,谁都不见。”

      白福一愣:“一个都不见?”

      白玉堂咬着筷子想了想,“唔,除了沈大哥、欧阳和狐狸之外。”

      白福点头记下,白玉堂喝了一口酒,问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白福可怜兮兮地垂着头,“沈爷看咱一个人候着实在可怜,就先打发回来了,他还要去见陛下,可还得有一会儿呢。”

      白玉堂一愣,眉头一皱,“他还要去见?单独?”

      “是啊,我走的时候还没开宴,之前沈爷又单独求见了一回。”

      白玉堂眸色陡沉,闪念间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微微抿了唇,三分恼意七分倔强,默然片刻,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终化一片虚无,轻轻舒了一口气,转眼看到满桌的佳肴也再没了胃口,将筷子一撂,起身便往外走去。

      白福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见他起身正要开口,一旁玩着的南南已先叫了出来,“爷你去哪儿?”

      “我吃好了,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白云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二叔二叔,你不要走,陪云生玩嘛……”

      白玉堂蹲下身,捏了捏扑过来的自家侄儿白嫩嫩的小脸,笑了笑,“云生乖,二叔有些事要做,回头忙完了再陪你啊。”他虽是笑着,但眼底却殊无感情,神色间满是倦怠,好像只是戴了一层勉强能称之为“笑”的面具似的。

      “……哦,”白云生虽小,但极是聪慧,自然能够感觉到此刻他心绪的不同寻常,扁着嘴巴点了点头,拉着他的领口,一脸的不舍,“那二叔快点回来,云生今晚要和二叔一起睡!”

      “我也要我也要,五叔,珍儿也要和你一起睡!”卢珍在南南怀里扑腾,不肯落后地嚷着,南南连忙将他抱紧了些,一面瞥着白玉堂的神色,一面哄道:“知道了知道了,珍少爷今晚和太子一起,都一起睡啊……”

      白玉堂看了他俩一眼,又笑了笑,抬手揉了揉白云生的脑袋,“去玩吧,晚上别吃太多,小心积了食,会长胖的。”说罢拂袖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南南抱着卢珍,眼睁睁地瞧着他的背影,只觉分外萧瑟。转头看向白福,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都浮上了一层阴霾。

      第二日依然天空作美,晴空万里,一碧如洗,水晶宫一如往日的灿烂耀眼,御花园的一座水亭之中,仆从侍女早已被屏退,亭中只余几盘糕点,几壶美酒,和两个人。

      两人都是一身白色锦袍,其中一个身上戴着一些淡金色的佩饰,玉冠束发,端坐亭中,嘴角含笑,正执壶倒酒;另一个则是一身纯白,没有任何的佩戴,一袭流云也似,长发也只用发带简单束了,靠坐在亭边栏杆上,一条腿也踩在了栏上,手里拿着酒壶随意提溜着把玩,一双桃花眼似眯非眯地看着亭外景致,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潇洒不羁的风流态度,绝不庄重,可也半分不显粗鄙。

      清酒很快斟满一杯,白锦堂放下玉壶,朝对面看了一眼,“我说……”话才开头又自己咽了下去,暗暗摇了摇头,“算了,左右无人,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坐没坐相的白玉堂闻言轻笑了一声,歪着头一眼瞥过来,也不说话,抬手将玉壶举起,径直含着壶嘴饮了一口,舒服地长长“嗯”了一声,嘻嘻一笑:“还是自家的酒喝着舒服。”

      素雪的帝君白了他一眼,却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来,只得再次摇了摇头,端起桌上酒杯浅啜一口,“这次出去,可顺利么?”

      白玉堂表情一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满不在乎地一笑,转头看向亭外,声音里带了些赌气的味道,“沈仲元不是都告诉你了么?想说什么直接说,甭绕弯子。”

      白锦堂“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莫生他气,他职责所在,也是关心你么。”说着放下酒杯,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来,掌风一吐,薄薄地信纸便稳稳地飞向那亭边之人,“昨儿传来的消息,你看看吧。”

      白玉堂抬手接过,将玉壶勾在右手小指上,两手将信拆开,才扫了一眼脸色就是一变,失声道:“怎么会!”

      “有什么不会的,军中人那么多,怎么可能瞒得住?”白锦堂冷笑了一声,带了些不屑和嘲讽,抬眼却见自己弟弟一脸惊讶和担忧,心下又有些不忍,犹豫片刻,那些兜兜转转的的心思渐渐变得明晰,他终是开口,“泽琰,我问你一件事,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白玉堂此刻的心绪早已被纸上消息填满,听到这一声问,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空洞,心思明显地早已不在此处,只下意识地应声,“什么?”

      白锦堂沉默片刻,似在斟酌用词,尽量放轻了语气,缓缓道:“当年你从陷空岛回来,我说要给你定一门亲,你当时只说不愿,可第二天却来找我,与我说了……说了那番惊世骇俗的话,我虽然惊讶虽然生气,但一来你那时年纪还小,二来……展昭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只想着,等过些日子你自然会改了主意,可如今……”

      他话到此处,白玉堂终于回过神来,手中的信纸早已被攥成一团,抬眼看向自己的哥哥,并不开口,可眉梢眼角带出的统统都是倔强。

      白锦堂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中暗叹一声“冤孽”,却仍是将话说了下去,“且不说他是怎么跑到赤月去当了将军的,只说如今他的模样,早已将你、将过去忘得干干净净,早已不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你……还是不打算放手么?”顿了顿,不等他回答,又是长长一叹:“七年了,你要的无非是一个结果,如今这样江湖两忘再不相干,也不算是件坏事……”

      “江湖两忘再不相干?”白玉堂突然一声冷笑,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可神情却满是悲切,“凭什么……凭什么!”他豁然站起,随手一挥就将勾在手上的玉壶抛出去摔得粉碎,“他把我一个人扔下念了他整整七年而自己却忘得干净,还不明不白地成了赤月的将军,要我就这么算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可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你明不明白!”白锦堂一拍桌子也腾身站起,眉宇间隐约带怒,“当年的展昭早就已经死了,你搞清楚没有,你现在心里念着的人究竟是谁!”

      白玉堂身子一抖,如受重击,心被不知名的力量揪紧,无处宣泄的情绪横冲直撞地撕扯着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神情怔忡,踉跄退了一步,却又握紧了拳不肯示弱,逼着自己直视着白锦堂的双眼,一字一顿,“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弃,休想让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认命……休想!”

      白锦堂死死盯着他,白玉堂也不甘放弃地对视。这兄弟两人有着一般的倔强和凛傲,只是白锦堂更多的是掌控乾坤的威严与霸气,而白玉堂则是游戏江湖的不羁和冷厉。

      冬风微寒,即便是穿了厚厚的衣裳,也禁不住有细细的冷风窜进衣襟之中。

      白玉堂素来畏寒,这一阵风过让他身体不禁微微一颤。白锦堂看得分明,心下如何忍得,阖了阖眼,终是败下阵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垂着眼不再看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撒气一般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罢了……”他摇了摇头,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我不拦你……今晚去卢方吃个饭,明儿早上我让人送你,你要去……便去吧。”

      白玉堂一愣,“哥……”

      “好了,”白锦堂抬头笑了笑,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只一条,带上君华,照顾好自己,别的不用再说了……谁让我是你哥呢。”挥了挥手,看上去有些疲倦,“去跟你嫂子还有云生道个别,就去吧。”

      看着他又一次无条件地纵容了自己的任性,白玉堂微微咬牙,眼底略有愧色,站在原地没动,也没答话。白锦堂看他一眼,又笑了出来,“好了,甭跟我这儿装可怜,真觉得对不起我,就把自己照顾好了,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别让我们担心。”

      白玉堂低下头,撇了撇嘴,“哥……”低低软软地唤了一声,又抬起头正色看向他,“谢谢。”

      白锦堂一愣,而白玉堂也再不多说,径自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白锦堂看着他的背影,脸色渐沉,许久,也缓缓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白玉堂和陷空岛的渊源是从白锦堂开始的。

      卢方是白锦堂的伴读,在宫中长大又一起去了梧桐馆,一直情同手足。学成之后两人一个继承帝位,一个被委以重任镇守一方,又都娶了闵家的女儿,关系匪浅。七年前梧桐馆出事,为了安全也为了舒缓白玉堂的情绪,白锦堂就将他送去了松江,交与卢方和他的妻子闵秀秀看护。

      当时松江除了卢方之外,还有韩彰、徐庆、蒋平共同镇守,四人意气相投兄弟相称,白玉堂来了之后,三人不知他真实身份,只见年纪尚小,模样又好,功夫还高,都极为喜爱,多有宠溺,白玉堂也不自持身份,几人打成一片,自然成了最小的五弟,这也是卢珍对着他一口一个“五叔”的原因。

      从宫里出来,白玉堂便去了卢方府上。卢方是封疆大吏深得信任,他的妻子闵秀秀又是皇后闵婕的亲姐姐,身份尊贵,如今得胜归来,府里上上下下更是装扮一新,高门大户,处处尊荣。

      白玉堂来得突然,卢方见了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连忙拉他坐下问长问短,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明明是个身居高位的将军,到了他面前却如个老妈子一般,事无巨细样样周全。

      白玉堂知他性子,一一答了,又问了其余几位兄长的事,两人正说着,屋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贵妇人匆匆赶来,一见白玉堂,便恨恨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还记得有哥哥嫂子啊!”

      当年白玉堂初到松江,多有不适,是闵秀秀费尽心力一手带出来的,所谓长嫂如母,舐犊之情不可谓不深。许久未见幼弟,不禁又喜又气,咬牙道:“好不容易回来,居然一个人偷溜了,不耐烦那些仪式作派,却连嫂子也不肯见了么!”

      白玉堂对家中两位嫂子从来是半点不敢违逆的,见状连忙起身乖乖认错,又舌灿莲花哄了半晌,卢方也在一旁搭腔,闵秀秀本就不是真生他的气,恨了两下便忘了,又拉着白玉堂反复问了这次出去的事,衣食住行细细问了,末了一叹:“你啊,这次回来,可别再走了吧?”

      白玉堂哪敢说实话,只含糊应了,没一会儿卢珍也赶了过来,一口一个“五叔”地腻在他身上,几人说笑一会儿用过饭,白玉堂便告辞回府,卢方夫妇少不了又是一阵叮嘱,白玉堂一一应了,又在拽着他不放的卢珍脸上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这才终于脱身,打马回到了自己府中。

      回府之后他只叫了白福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而后去了君华屋子,没一会儿又出来,白衣孑然,抬头望望,但见天边一轮暗月,孤零零地悬在天际,分外凄然。

      第二日依旧晴朗,上门送行的人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欧阳春,智化。

      欧阳春老成持重,也不多说,只皱着眉头反复嘱咐“不可冲动”、“万事小心”,而智化则笑嘻嘻地塞了一封书信给他,笑道:“拿着慢慢看,昨儿折腾了一夜给你弄出来的,有用。”

      白玉堂拿过来,也不拆封,就这么翻来覆去地瞅着,嫌弃地一撇嘴,“你这狐狸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又是什么阴谋诡计?一股骚味!”

      智化也不恼,狐狸眼眯着看着他将信收好,一耸肩,道:“放心去吧,我俩过几天也要去前线,有我们守着,别有后顾之忧。”
      白玉堂愣了一下,微微皱眉,“两国和议方成,你们……”

      “怎么可能大张旗鼓的去,”智化白了他一眼,“明泉关外有个集镇,全是来往的商人,我们押一批货物跟着过去就不走了,在哪儿等着消息以防不测,谁能发现得了?”

      白玉堂沉默了一下,“嗯”了一声,没再吭声。智化知他意思,嘿嘿笑了笑,“别以为这只是为了你,你还不知道吧,赵爵回国之后伤势更重,卧床不起,估计也没多少时日了。那太子和定国王是什么状态你也知道,这襄阳啊……嘿嘿,迟早要乱!”

      白玉堂心中一沉,却隐隐地有些念头冒了出来,他默然片刻,看了一直静静听着的欧阳春一眼,忽然道:“那定国王——他叫什么来着,赵祥是吧——最是个没脑子的纨绔子弟,只知享乐,而且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他若登基为帝,对我们不是一件坏事。”

      智化愣了一下,眼底带了些惊诧,欧阳春则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一时与一世,目光终是要往远了放。”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你哥哥比起来,还是太嫩。”智化接过话头,并不打算给他解释太多,只嘱咐道:“你这次去,若不牵扯上他们内斗就最好,若是真的惹上了,记住,第一要保全自己,第二,不要拒绝别人好意。”

      “好意?”白玉堂是聪明至极的人物,三言两语间他已然猜到了他们想说的,不由得一声冷笑,“不过是利益的交换罢了,哪有什么‘好意’!”

      智化一摊手,“说法不同罢了,总之对我们没坏处,能送个人情交个朋友,又何乐而不为?”说着顿了顿,看向白玉堂的眼神里带了些慎重,“泽琰,我知你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那些个肮脏事体也不必说出来污了你的耳朵,但是你记得,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强极则辱,要懂得变通啊……”

      这番话说得镇重,白玉堂愣了一下,见他难得正色,心中将那话细细一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智化松了一口气,一旁欧阳春见状,看向他身后一直默默不语的君华,道:“君华,此去深入虎穴,你们万事小心,有事一定传信回来,保全自己为上,千万不要硬拼。”

      君华“嗯”了一声,智化还要再说,才刚张嘴外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淡黄衫子的小姑娘一头冲进来扑进白玉堂怀里,“爷!你怎么又要走!”

      白玉堂瞪了后面跟进来的白福一眼,白福一脸无辜无奈地摊手望天,南南埋首在他怀里呜呜哭个不住,拽着他的衣领怎么也不肯放手,“爷你才回来两天啊,怎么又要走,这次又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呜呜呜呜……什么大事,干什么非得你去啊……”

      白玉堂连忙拍着她的肩膀,哄道:“乖啊南南,爷去不了几天的,很快就回来了。”

      南南抽泣着只是不依,“可是你才回来两天啊……呜呜呜,南南舍不得爷走……”

      “乖嘛,爷有事要做啊,总不能天天闲在家里不做事嘛。”

      “家里有什么不好的……”南南抬起头来,眼圈儿红红地盯着他,“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很安全的。”白玉堂一面哄着,一面瞟了智化一眼,智化肚里偷笑,很配合地伸手把南南拉出来,笑道:“瞧你哭的,哪有什么危险,若是真危险,咱们陛下也舍不得派你家爷去啊……”

      这话立刻起了作用,南南站直了身子退了一步,却仍是不放心,扁着嘴盯着白玉堂,“那爷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最多一个月吧。”白玉堂笑着,理了理衣裳,朝后招呼了君华一声,又揉了揉南南的脑袋,“乖乖在家等着吧。”

      “爷……”

      白玉堂没有再说什么,挥了挥手,目光依次扫过在场之人,再无犹豫,笑了一笑,一拂袖,映着愈发灿烂的阳光,白衣猎猎,大步走了出去。

      君华走了几步,朝欧阳春智化二人看了一眼,也不说什么,默然跟了上去,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府外的马匹早已备好,两人翻身上马,扬鞭前行,马蹄哒哒,终究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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