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玲珑记》纳兰调露

5、4 家破

　　4 家破
　　年关渐近，念萱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终究被赵孝卿所察觉。
　　心酸和不舍多过于愤怒，这个年近天命的父亲本就患有严重的哮喘，如今沉疴再犯，比往年来得都要凶险。
　　赵孝卿虽没有像寻常父亲一般苛打责骂女儿的离经叛道，却已有月余不与她说过话。念萱日日侍奉汤药在床榻前，不敢有一丝懈怠。可无论她如何恳求，赵孝卿都不肯接过女儿递给他的药碗，只是闭着眼默默淌泪，像是在惩罚女儿的过错，也似乎是在怪罪自己。
　　次年正月，朝廷委派安亲王岳乐亲下江南督办‘丁酉科考案’和‘结社订盟’之事。
　　岳乐此人，生性风流，偏好附庸风雅，他早就听闻赵家的祖传之物高宗御赐无底蕉叶琴‘月玲珑’，心中垂涎多年。此前，他也曾多次派松陵的地方官员携重金前往赵宅，欲购得此琴。可赵孝卿每每都对来访者冷言相待，为此安亲王早已怀恨在心，可又不便明抢，怕落个欺压百姓的恶名。他此次奉圣谕下江南，想借着朝廷镇压‘结社订盟’一事攥住赵孝卿的把柄，到时稍加威胁恐吓，不怕赵孝卿不交出那把‘月玲珑’。
　　安亲王一行刚到苏州府境内，赵孝卿便从友人那里听到了风声。为了避难，赵宅终日闭门谢客，然而不速之客还是屡屡不请自来。赵孝卿的侍妾江氏是个怯弱之人，连日来的风吹草动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吴家落难前主盟的‘慎交社’和‘同声社’，赵孝卿也是倾囊力鼎的盟友之一。她担心赵孝卿难逃此劫，更怕自己会重蹈念萱母亲王氏的覆辙，她还年轻，膝下又无所出，并不想就此赔上性命。
　　一日，江氏侧坐在赵孝卿床沿上，抹着泪劝说道：“老爷，还是趁早把东西交出去吧，再贵重不过是身外之物，哪里抵得上一家人的性命要紧！再说萱儿那丫头如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若传出去，岂不又是一宗罪？”
　　赵孝卿一阵剧烈地咳嗽，颤抖着手推开江氏递给他的川贝枇杷露，说：“若不是闱场出了事，萱儿早就过门了，你又何必如此轻贱她。你若是怕了，我现在就修休书送你回娘家避难去。”
　　江氏微嗔，她未曾料到赵孝卿会如此说。此话像是正中她下怀，可面对病中的夫君，她心中忐忑，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垂首静坐，不发一言。
　　赵孝卿沉吟许久，轻拍了拍江氏的手背，长叹了一声，道：“盘缠早已备下了，趁清兵还没来，明早便走吧，带上萱儿回你仙居县娘家去。仙居是块福地啊，‘一不打天，二不打仙’，神灵之事，想来清兵也是有所忌惮的。你只应我一件事，‘月玲珑’是我赵家世世代代的生家性命，当年蒙人再凶悍，杀进中原时也不曾夺了去，如今万不可落在旗人手里。萱儿这孩子一时糊涂，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吴家留下血脉。好在朝廷只是判了汉槎流放，总算保住一条命。萱儿素日虽娇惯些，可到底叫你一声姨娘，你千万善待她，别让娘家人为难她。”
　　赵孝卿愈说愈急，连着咳了好几声，强支起病体，哽咽道：“就算我这把老骨头求你最后一回了！”语罢欲俯身给江氏叩头，江氏一时手足无措，忙扶起赵孝卿，连声道“哎”。
　　就在江氏带着念萱搭船离开松陵的当天夜里，赵宅失火。
　　二人尚未行至仙居县，关于松陵赵氏家毁人亡的流言便风传开来。
　　“那火烧了一整夜，十几口人，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骨头？早听说旗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嘉定城才消停了没几日，这把火总算还是烧到江的南边来了。”
　　“听说清兵掘地三尺都没挖到赵家那宝贝，依我看怕是早被挪了窝了。”
　　“这赵老爷子也是想不开，连天下都不是汉人的江山了，守着那劳什子又有何用？再说他又没有儿子，姑娘日后嫁了人，再好的东西早晚都得跟了他姓。”
　　念萱听得这话，断不肯再前行，朝着吴淞江的方向跪拜叩头，痛哭半日后，执意要回去给父亲装殓。
　　江氏哪里肯依，性命攸关的事，别说半道折回松陵，就连赵孝卿当夜嘱咐她的事也全然抛在了脑后。她原本就担心念萱肚子里怀着流犯的骨血，一旦被朝廷查实怕是会连累到自己。她筹谋多日，某日夜半，趁念萱熟睡，江氏将赵孝卿给她的全部盘缠和值钱首饰藏于冬衣中。她本想把琴也一同拿走，好送去官府发一笔横财，可再一细想如此一来岂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反复掂量，还是保命要紧，便撇下念萱一人和‘月玲珑’在那夜留宿的破旧庵堂中，雇了辆马车仓皇而逃。
　　江氏失踪后，身无分文的念萱拖着六月余的身孕独自往北走，因不敢走官道，只得沿崎岖小径艰难地前行。走了两天两夜，才勉强走到与仙居县毗邻的天台县，却发现天台城门已被清兵重重把守。当时天色已晚，暴雨如注，徒步多日的她早已力竭。进退两难之下，只得蹒跚行至附近的天台山上，循着若隐若现的灯火，凭借最后一点气力行至半山腰的一座寺庙前，叩了叩寺院虚掩着的门，未等有人来应门便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