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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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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房子刚从菲比过户到朱励业名下,朱励业从未开过乔迁party,第一封信能寄到这个地址已经很出奇;这回的蛋糕盒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有一双眼睛藏在地板下或天花板上观察他们一举一动,甚至连做了什么都清楚,令人不寒而栗。
自第一回收信后,朱励业开启门外的监控摄录机。这时调录像看,凌晨在门口放下蛋糕盒的竟是一名菲裔女性。这个群体一般是住家的,不可能在雇主不知情状况下单独出来行动。
黑白画面暂停在女人放下礼盒再站起身的那一帧,钟誉修一瞬间想到太多,甚至觉得画面中那留下恐吓的女性面熟。
朱励业看了眼表,拍他肩膀,“去开工。老板不在,手下偷闲。”
钟大少问,“那你今天全天与小宜相约?”
“客串做她着装顾问。”
庄慈即将入主林氏实业,她当添置新的礼服、外出服。钟誉修听到小妹才笑,“你眼光一向独到。”
“无非也是男人看女人。她需要异性的审美意见。”
如若有空,钟誉修也愿陪小妹买衣当参谋。“我羡慕你不必朝九晚五。”
朱励业回,“早说我来宣台放大假,自然清闲。”
钟大少上路去御庭,百年难得一遇的令秘书致歉,通知各部门主管他会迟到,晨会无法列席。一个白天心绪不宁,到中午,想起拨钟婉宜的电话,关心她购物可还开心,拨她的手机却一直被切断。
朱励业该在她身边,钟誉修试着输出好友号码,那一端无人接听。一次无人接听他已隐隐感觉不好,连续三次联络不到,钟誉修不自觉站起身来,对着窗外高层景致,深吸一口气。
他皱着眉头,当机立断改找庄慈。庄先生的手机竟交给秘书,钟誉修对庄慈其人并无好感,自报家门,态度亦强硬。不一会儿,他那妹夫主动来电,用的是私人电话,毫无不悦地告知大舅哥他与钟婉宜在哪里午餐。
钟婉宜接电话,正待抱怨大哥对老公态度太差,钟誉修问,“你不与Thurman一起?”
钟婉宜一怔,答,“我今上午到叶家探Elaine,唉,谁知意外丢了手机。再打Thurman住处电话又无人接通……我就想……或许当日随口一约,Thurman并未当真呢……或许他另有要事?”
他又哪里是闭口不言闹失踪的人!上次手机未带,错过琼姨来电,那以后他怎么可能不接亲友电话。有人知道钟婉宜与朱励业有约,拿走他的手机,约见朱励业——钟誉修正心乱如麻,忽然一个杂生的念头摄住他全副注意力:
叶家……那菲佣如此眼熟,好像就是在叶家见过。
约见朱励业的是叶爱霖,昔日学妹叶爱芙的妹妹,钟婉宜的中学同学,叶家那位精神方面似有问题的二小姐。
地点是教堂下属的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艺术交流互助会。走过环形走廊,门牌上有爱美慈善基金会徽章的便是交流互助会的活动室。推门入内,室内除叶小姐外再无他人,叶小姐在做陶艺。转盘在她手下一圈一圈转动,盘上的灰白的泥逐渐被捏成型,她的手包裹了一层泥水,湿润反光,也似一件细腻精巧的瓷器。
她契合朱励业的设想,也符合钟婉宜的描述。她微微低头,额头光洁,长发松松挽起,气质很是斯文娴静。朱励业既已认出她,也无所谓像电视里一样在揭晓谜底时大吃一惊,说:“是你?”他只是看着她,很镇定,向她走去。
叶爱霖停下手,说,“朱先生,还是叫你Thurman?也不是,我们并没有正式认识。朱先生,”她说,“我喜欢Matthew很多年了。我喜欢Matthew快十年了,你知不知道?”
朱励业沉得住气,“我不意外得知。”
“我第一次到小宜家做功课,趴在窗口看见他从外面走进厅。他那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衣。以前我只喜欢白衬衣男生。”她蹙起纤细的眉头,“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但是后来我病了,状况就好太多。他人很亲切,又温柔,又礼貌。可为什么他还是更看重小宜呢,小宜幸运,天生是他妹妹。我觉得这样并不公平呀。”
朱励业道,“所以你想怎样?你付诸行动,譬如同她骑车,趁她不在时把刹车线剪到半松?”
叶爱霖侧了侧头,“我也不敢真对她做什么的。她出了事,Matthew要守着她,还怎么来探我。那么你,你亦是,占据他如此多时间。我喜欢他那么多,喜欢他那么久,却无时间与他相处。”
叶爱霖约他见面,就为讲这些。朱励业点点头,道,“失陪。”转身要走。
他不想和这位小姐过多纠缠,哪怕她处心积虑,他是男人,非要跟她公平地论对错后果就有恃强凌弱之嫌。不料他才转过背,叶爱霖拔高声线,“不许走!”她定定神,又是宛如做梦的沉静神态,自语说,“怎么能走,不行不行,你还没有把我的Matthew还给我。”
“Matthew是他自己的。他不会想属于任何人。”
叶爱霖近乎哀怨地望着他,笑起来,“你还不知道?他喜欢你呀!你都不知道你凭什么拥有他!”
门未关,长廊外,急促的步声到来。钟誉修推开门,朱励业下意识去看他,眉心拧起。
“Thurman……”钟誉修放下心,才发现方才一直屏着呼吸。
“Elaine,”他沉下心思,平静地叫叶爱霖,“为什么会是你?”
叶爱霖几度张口欲言,说不出话,一双眼睛蒙上水雾,一下一下深深呼吸起来。她捂着脸叫道,“他喜欢男人,你还喜欢他!你喜欢他……你竟然喜欢他!他会下地狱的!”
钟誉修艰难地望了好友一眼,朱励业点头,他走近前,按住叶爱霖的双肩,温和而极具说服力地对她说,“安静,别怕。没有事。”他低声对朱励业道,“我通知了她的家人。这件事……”
“一场误会。”朱励业本想取笑他,竟有一天圣人Matthew会把我卷进他争风吃醋的风波。只是此时开这玩笑并不合适。
两人尴尬无话,各有心事。叶爱霖仍在啜泣。场面一时离奇古怪,他们好像被卷入契科夫之类的俄国小说,钟誉修既想握住好友的手,又急切地想违心告诉他叶爱霖异想天开,他对他只是朋友,没有他心。但求挽回这段关系。
“Matthew,”朱励业率先打破僵局,短暂一笑,“你竟如此迟钝。”
“我没有想到。”钟誉修坦诚道。朱励业移开目光,他能理解,最初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当她是妹妹的同学便似他当他是异性恋朋友。蓦然揭晓谜底,如何自处才好?叶爱霖身有病症,她不必承担责任,但他们心智成熟,对众多责任认识清醒,无法逃避,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直到叶家人赶到。叶爱芙匆匆入门,往肩上拢了拢早已滑下荡开的围巾。她的丈夫随后才进门。叶爱芙拥住妹妹,安抚了她,叶爱霖哭倒在她怀里,像个读中学的小女孩。
她用力闭眼睁开,将妹妹交给丈夫扶着,看清其他人神色,径直走向朱励业。
“Thurman,实在抱歉。”她心神俱疲,却坚韧。
叶家母亲是中葡混血的美人,死得早。子女也都好皮相,可二女儿精神有问题,幼子上周赌输千万,连上三份小报,把叶父气得进仁爱医院手术。朱励业不是不知道。
“令妹既然需要人看管。下不为例。”
朱励业不会追究任何责任,说到底他还是念当年同学一场吗?叶爱芙卸去重负,感激道,“谢谢。”
她挽一下鬓发,又对钟誉修强笑说,“这次都给你添许多麻烦。”
“不必在意。”
叶家两姐妹离去,钟誉修顿一顿,也道,“谢谢。”
朱励业答,“你的收购重要。”
钟誉修无言以对。如果不是他,朱励业根本不会被牵扯进此事。被牵扯进此事,他仍那么够朋友,愿意小事化无,以免影响钟誉修和叶爱芙谈股份买卖。
“怎么找到这里?”朱励业问。
“还是小宜。她的电话与我分享过实时定位。Elai……叶爱霖并没关机,给我查到大概方位。”他低声说,“抱歉,这件事该我自己解决。”
“人观察力有限。走吧。”朱励业率先开门,走出房间。
交流室中,只剩钟誉修一个人。一瞬间他满心茫然,什么都随朱励业离去而离去,他伸出手抓不住。窗外的光线流入,下午天色已经不亮了。光成束照在木质窗台旁的台灯下那一尊小小的陶瓷像。蓝袍的圣母仁慈地望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长廊,朱励业等他。他侧身站着,拼嵌的彩色玻璃窗在他身后,朱励业道,“我不喜欢教堂。也不信主。”
“伯母信。”
“是,”朱励业说,“她过世前还定期去教堂。教堂的气氛我不喜欢。十一年级我逃课,一年逃满三百节,被送去见副校长女士。我妈那时才知道。有天逃课去韩国城,去教堂,看里面韩国人都那么信服,实在可怕。我不想让未知力量掌控我的人生,所以我必须自己掌控。要自己掌控,就必须比大众意义上的优秀更优秀,方有资格特立独行做我自己。她却以为我是被主感化。”
“你也曾浪子回头。”钟誉修轻声道。他之前不知道朱励业曾是问题学生。
“那么你呢,伯父伯母说你读教会学校。”
“在那里神父教我们宽容、忍耐。”所以你如此好性格,如此为他人着想,有时不考虑自己。朱励业想。听钟誉修继续说。“但我很迷惑。那里都是白人,天父是白人,圣子是白人,玛利亚也是白人。神父与我们都是华人。在那里我们并没有自己的行为榜样,我有时都以为自己是白人,可照镜子又不是,我是天生的黄皮肤。我是我自己。读到十四岁便借故转出,再呆不下去。”
“为什么不让伯父、伯母知道?”
“不知道。”钟誉修摇头,他的父母不会表达感情,对小女儿还好,对长子总保持距离,纠正他的行为,冷落他的感情。以至于让他觉得,感情的外露是不正确的,感情应该被保持着,仅属于自己,不打扰别人。
朱励业终于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时候。”钟誉修勉力笑,“至少再等一等,等你对文森释怀。”
“但我令你备受折磨,这么久。”朱励业仿佛喟叹。
“也是我自私。”
钟誉修正视自己的心意,发现自己自私的地方。他从来知道,朱励业的感情逻辑清楚。所以他当年不近人情地对叶爱芙说明,有学妹暗恋他,她没有任何错,是他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他有义务对她说清,以免她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他身上浪费青春和心意。换作是他,朱励业说他是圣人Matthew,圣人又高尚到哪里去。他将自己的心意只留一心知,看似是顾全大局,不愿朱励业为难,是义,可就像以往在旧书上看过的那样,为了自己的义,无形间将朋友推到不义的境地,这又哪里可以称义?更何况,他以为为朱励业着想,保护他无需面对两难处境,然而那些尴尬狼狈的处境,就像今天,分明是因他导致的。
他们一路向前,也没有上车。初冬天气吐气成雾,教堂宏伟的穹顶远在他们身后。钟誉修由衷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在人潮中前后辍行,也好过背对背分道扬镳。
朱励业在大洋彼岸的家也在教堂附近。曾经也是一个初冬的夜晚,瘦高的树木落下阴影,路灯的光能照到他家院外的灌木墙。朱励业忽然问,“那年感恩节?”
那天晚上,他带一个读艺术的漂亮男孩回家见母亲,那还是他认识文森之前。钟誉修知道他会带男友回家,婉言谢绝了他一同享用家庭晚餐的邀请。但那天晚上,他还是来了。在楼下熄着车灯望他的窗口,他走入厨房询问母亲对男友的意见,韦幼琳却要他看窗外,说街口停有一辆眼熟的车。他听母亲的话开窗去看,车已悄然在夜幕中离去。楼下空无一物,灯光如水,洗过那些错过了的往事,他早该知道,也终于知道。
上一回朱励业与琼姨通电话,琼姨上了年纪,不自觉开始回忆。回忆他五、六岁时,一日拉着她去与他母亲谈话,极严肃地说,韦幼琳女士,你还年轻,你该走出门结识好男人。你无须太顾忌我,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
琼姨说,当时他妈妈便很苦恼,儿子小小年纪,说话如此老成,如此好强,又天生要做领导。琼姨却很高兴,等他长大,一定可以与她一起,好好保护他的母亲。
那天朱励业想问,这些年来,琼姨你是否爱我妈?终究没问,有些事情,时间足以证明,又何须人再开口。
钟誉修道,“你要陪琼姨过生日,什么时候动身过去?”
朱励业道,“明日十点的航班,你不必来送。”他不想钟誉修误会他抗拒或是冷待他,难得补充道,“你要上班。昨天收到消息,画廊寄卖的一副展品涉及遗产纠纷,我的假期提前结……但处理完此事我会再回宣台。这所房子你先替我打理。”
钟誉修叫他,“Thurman……”他既有些涩然,又真心微笑。我有良友。旁人以为他是朱励业的良友,而他心中最知,自己的感情已经变质,朱励业对他,才是确实一位良友。
他们是否再回不去?钟誉修心里空了一块,缺失一块。他们停在车前,他背过身去开另一侧车门,却被朱励业叫住。
“给我一点时间。”
朱励业对他说。钟誉修蓦地抬头,隔着车顶看向他,他脸上没有表情,对钟誉修炽热的眼神,从始至终,并无逃避。
朱励业从不会逃避他,如今,哪怕到这一步,也不会逃避他的感情。朱励业抿紧唇,想拍他的肩膀安抚,最后,犹如读懂他的混乱的心绪,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
钟誉修眼眶一热——他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感性。这像一个梦,上天厚待于他。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地……爱着的人,比他更有决断,更会担当。他从不应畏惧对朱励业坦诚,在朱励业的果决与魄力以外,他对他,素来慷慨温柔。
朱励业道,“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给我时间,让我考虑清楚。”
钟誉修心中被暖潮淹没,转正视线,接连点头,“……当然。”
他们坐在车内,车开动了。近日路况如何,前路朝着什么方向,没有人能预料。他们未来有太多岔路口,有太多路人。要对自己负责,要对家庭、亲友负责,究竟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同样没有人能预料。但挚友也好,情人也罢,钟誉修发现自己从不该担忧和朱励业变成路人。因为朋友,虽然感情已变质,他庆幸他们曾有过一段不掺杂其他情感的岁月,心无旁骛地把彼此当成最好的朋友,按照对朋友关系的最高要求,用两个身体分享一个灵魂那样默契。他们的人生交叠,他们是无法分割的。钟誉修把决定权交到朱励业手里,无论未来如何,决定是怎样,朱励业都不会让他独自承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