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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菲比第二天清晨去拜山。这天有微雨,她鬼使神差地临出门把伞取出,戴上墨镜。她独自来到静园,在祖父的墓前放下一束鲜花,转去父亲的墓地。走入前一段婚姻时,她还太年轻,年轻到顶着父亲的反对孤注一掷。时至今日,她并不后悔曾和刘荣在结婚、离婚,她有了更适合她的丈夫,还有了腹中孩子,但此时此刻,她仍觉孤独。

      身后有人来,菲比回身,朱励业举着伞,那伞檐完全倾斜向她。

      萧疏冷雨里,他问,“我来晚了?”

      隔着墨镜,有一股热意涌上眼眶,菲比连忙低头,说,“不晚。”她深呼吸道,“你愿意来,永远不会晚。”

      如果用姓氏和血缘严格地划分,他们是仅剩的同脉亲人。朱励业不会有子嗣,菲比不会自私到要孩子随她姓,他们的家族就在这一代终止了。当年朱家的大家长身无分文到宣台闯荡,做过一些黑白掺杂、不甚光明的事,被咒骂传不过三代,应验在他们身上,可见天道好轮回。

      朱励业见她终于换了平底鞋,询问她身体如何。两人在墓碑前交谈,菲比抚着小腹,微笑道,“怎么你们都尤其关注孕妇?我一切安好。”

      同菲比类似的这一代几个人,多半存了代长辈偿还的心。洗白家业,涉足慈善,总怕做得不够。菲比怀孕两月时,一度听不见胎心,以为胎死腹中,情绪大大波动。后来知是虚惊一场,被孩子踢踏,心中又是酸软又是温馨。她百感交集,如释重负,竟觉伴随这个孩子到来,连母体都宛若新生。

      静园偏僻且有风,菲比站多半小时便手足冰冷。朱励业带她回走,一路上白色大理石是墓碑,绿是草坪巨松,短短一段路,好似从幽深的小说里走回现实。

      她的丈夫见她出来,立即上前捂住她的手。钟誉修对朱励业点头。菲比提议,四人一同吃餐午饭。温先生早听菲比提过她那小叔叔的性向,看来看去看不出钟大少是她小叔叔的“朋友”还是伴侣,席间频频踌躇,局促不已,他频繁向菲比求救,菲比却有心不帮他。

      待吃完饭,上车分开,钟大少笑叹,“他们再般配不过。”

      朱励业道,“菲比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取名至诚。”

      “温至诚?”

      “是,”朱励业道,“菲比说希望它将来做到待人至诚、待己至诚。”

      至诚太难,钟誉修笑,“父母的美好期愿。”

      朱励业说,“她的丈夫和孩子会是她的家人。”

      “而你不是?”钟誉修停顿一秒,才问。

      “我是她的亲人。我做不到她的家人。”朱励业转向钟誉修,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如有热度和锐度,钟誉修略感尴尬。朱励业道,“谢谢。谢你为让我和亲人相处融洽做出的努力。”

      钟誉修轻叹,“鉴于你……Thurman,其实你内心看重家庭。你为我的家人做了许多,却不愿享受被他们当成家人的待遇。我以为你会想要一个有你自己亲人在的大家庭。”

      “我无法融入菲比的家庭,她的家庭对我并不合适。”

      钟誉修几乎要说,既然你不想插入别人的家庭,我想我可以做你的家人。可那实在太唐突。他只道,“抱歉。”

      “不要说抱歉,”朱励业正视他,“你为我着想,我领你的情。可否帮我一件事?”

      两人相视一笑,钟誉修道,“尽管开口。”

      朱励业直言,“你陪小宜学过烘焙。琼姨下周生日。”

      “你要送琼姨生日蛋糕?真是一份大礼。”

      钟誉修忍俊不禁,朱励业看他一眼,他努力克制笑意。两人在接下来的周末做烘焙实践。

      既然是做生日蛋糕,那就是要做全蛋打发的海绵蛋糕。朱励业的厨房配了大烤箱,钟誉修要人将家中小妹束之高阁的一应用具打包一纸箱寄送过来,万事俱备,朱励业甚至在网路上搜寻到制作海绵蛋糕的视频,载入完成,一旁播放,力求过程无虞。

      他暂停视频,挽起衬衫衣袖,对足原料表,低头用电子秤依次称量黄油、糖、粟粉、低粉。实在认真,连嘴唇亦紧抿,头颈的角度使领口略开,露出晒得肤色健康的颈脖及喉结。朱励业拿牛油去隔水融化,提前筛粟粉、低粉混合物,钟誉修教他敲金属网边缘筛散面粉,扶了一下他的手腕,调侃道,“下厨竟能使你如临大敌。”

      朱励业答,“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不是我的领域。”

      钟誉修道,“我发现厨房可以解压,当然,仅在不累的时候。”

      朱励业放慢动作,问他,“我记得你对酒店管理并无特殊兴趣。”

      “兴趣与责任从来是两回事。”钟誉修将牛油牛奶搅匀,方才道,“这是家族事业,有责任感,就已足够让我擅长。至于兴趣,可留待退休以后进行。”

      “圣人Matthew。”朱励业不赞同地对他。

      换作朱励业是他,长兄长子,朱励业也绝不会避开肩头的责任。但此刻作为朋友,他代他不平。

      钟誉修笑笑,递打蛋器给他,“需先加热蛋液。”

      之前钟婉宜学烘焙,先学戚风,还未学会海绵。她专门要求请一位女性蛋糕师指导,学了三天都不会。钟大少原本在一楼做她的心理支持,无奈学习能力太强,看了无数回,听了无数次,干脆放下电脑上前,手把手教她。看她随意改配方,下手轻重不分,只能捏她鼻尖惩戒。

      与朱励业在一起全然不同。钟誉修教他用橡皮刀,怎样切拌面粉才不会使蓬松的全蛋消泡。钟誉修站在他身后,沿着容器边淋入温热的牛油牛奶液,他的手臂内侧贴着朱励业手臂外侧,肤色较朱励业偏白,因此可以轻易分辨两人的手。这姿势、这情境直如拥抱,一时暗生暧昧。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自肢体接触、体温传递间积蓄。高处的橱柜把手能映出身影轮廓,俯视下去好似一部电影,人鬼情未了之类,鬼魂盘桓在厨房,站在生人背后看他做事,看得口角含笑,即使变了鬼也不恐怖,很平淡浪漫。

      海绵蛋糕要在一定温度下制作,全程温暖,蛋糕液轻盈细腻。放入烤箱十分钟,牛油和牛奶的香味扩散开来。蛋糕自模具中隆起,表面烤出糖色。两人站在厨房中,没有交谈。用过的容器、器具静静地堆在水槽里。

      蛋糕烤制完成,晾凉。除了表面有开裂,没有其他缺陷。他们的动手能力好像都不差。

      钟誉修取出蛋糕,放在裱花台上,切片,“尝尝吧。”

      朱励业戴上腕表,却道,“占用你许多时间。”

      钟誉修连餐碟带叉这么给他,“对我你又何曾推说过没空?”

      朱励业一笑,“可惜你时间可贵,白白付出。做过这次,我反而打消念头。这确实不是我的领域。”

      钟誉修理解。无人在旁督促,朱励业不会有这种闲心全过程重复一次。他也看表,已到四点。“今晚晚餐有安排?”

      “有。”钟誉修以为他另有约会,不想朱励业道,“我和你。”然后示意他看裱花台上那八寸海绵蛋糕。

      当真同甘共苦。钟大少偶尔下厨解压,却不常吃自己做出的甜点。不想朱励业难得提出一次下厨,还要合作者配他消耗掉成果。海绵蛋糕配酒不伦不类,钟誉修端水壶,“喝什么?”

      朱励业答,“咖啡或茶。”

      朱励业处有伯爵茶及洛依柏丝,时间还早,钟誉修选择泡红茶。

      他们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刻,喝杯茶,聊聊天,从音乐会谈到曾经去魁市,乘坐渔船同钓寒江雪。说钓也不恰当,他们是看同行的船工用渔网捞起灿烂阳光下银光闪闪的群鱼,甲板上的冰桶里镇着威士忌。二十岁时,寒天饮烈酒,在水上被冻得像两个傻瓜,指彼此大笑,仍很惬意。

      钟誉修捏着杯柄道,“时光飞快。”

      “敬那些美好昨日。”朱励业举杯。

      “美好昨日。”钟誉修与他碰杯,不由也笑。怀念什么美好昨日,他们又未老。

      钟誉修打趣说,“不知你何日重出江湖。”

      这时才六、七点钟,是一天夜间娱乐刚刚开始的时候。朱励业算好交际的,往昔到宣台,这时不是外出晚餐就是参加派对,有时也听歌剧或乐团演出。

      他这些天离群索居,为了什么熟人都清楚,更不好打扰。他不提文森,钟誉修虽也不提,还是希望他能尽早恢复。哪怕心里放不下,表面如常,前呼后拥,热闹惯了忙惯了,也能走出之前的感情。这期望是为朱励业好,钟誉修也不敢说高尚,细究到底,出自朋友的情谊还是暗恋的私心,谁又知道?

      朱励业不想他继续这话题,作黯然状,“你赶我?”

      钟大少被他一句话呛到,转念回说,“不敢。Alan说你近日频频与某学院的在校年轻艺术家联系,似是已对他喜新厌旧。让他口气如此之酸,你可有反省?”

      “他本性夸张多情,你也信?”

      “别人也就罢了,既然是你……”钟誉修话没说完,便已失笑。

      这天晚上,两人看了一部新出的枪战片,纯属打发时间。次日早,钟大少起床煮咖啡,朱励业已换好晨练的运动服。

      他打开门,半分钟后又回来,手上捧了一只蛋糕盒。钟誉修正准备做三明治,见他脸色不对,也上前察看。朱励业在门口台阶下发现这盒子,就拆开看过,钟誉修揭开顶盖,里面竟是一团血淋淋的羽毛,被砸死的家鸽。

      一大早送死鸟,死亡威胁再度出现。朱励业没说话,钟誉修却忽然感到冷意。不是宣台十一月初的寒气,而是那种微妙的感觉。厨房里的食物香、咖啡香盘旋着,可在阳光背面,另一些阴暗潮湿的藤蔓植物也在滋生攀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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