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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暂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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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不会是真正的麻烦,尤其对我这样宽大的君主来说。
——————————霍凡大公
孩子们慢慢长大,父母慢慢变老,这句话用在尤安身上并不贴切。维提克年近五十,当然可以说是老了,而她正当盛年,美得不可方物,自然有很多人爱慕她,甚至维提克也不否认这一点,但他无法指责她,她的行为无可挑剔,正是人们赞美“给我最宝贝的儿子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母亲”。
古兰夫的生日又是一场庆典,维提克努力控制溺爱儿子的欲望,但仍然让每个人都看出他迫不及待要世界拜倒在小古兰夫的脚下。生日会上他给小男孩一把宝剑,一本正经说这把剑属于“格南骑士”。小古兰夫没有表现出羡慕或是骄傲,他用白胖的小手抚摸剑刃,人们都想知道孩子下一步会做什么,结果他只是摇摇头,老成却也十分诚实的报告皇帝陛下,如果骑士们还用这种剑作战,那么他们的牺牲肯定会很大。维提克震惊了一下子,然后欢喜得笑出眼泪,他像是开玩笑地反问小古兰夫,若是可以自由选择,除了剑,还有什么更适合作战的武器呢?
“那正是我需要学习的,陛下。”
小古兰夫的回答再次令人震惊。他表现得太老成,以至人们怀疑这一幕乃是维提克的刻意安排。维提克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担心孩子太聪明了,会影响身体健康。他和其他人一样有种奇怪的认知,头脑越发达,□□就越难发达,他当然不希望有一个傻瓜继承人,但更不希望继承人夭折。
为了类似的原因,维提克仁慈地宽恕了柯里安亲王私自安排长子结婚的罪行,但也只有亲王而已。皇帝宣布婚姻无效,主持婚礼的法官和司祭当即被取消执业资格,愚蠢的新娘一家被释放回家,但三个月后,新娘父亲的爵位被剥夺,转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堂亲,新娘不得不匆忙嫁给边境地区的某个老鳏夫,就此下落不明,总之这家人毁灭了。
维勋侯爵又热血沸腾,激烈地想要反抗皇帝,他并不爱自己的新娘,只是觉得作为男人的自己该有责任,据信这桩婚姻还未成立,因为他们没时间圆房。皇帝软禁维勋侯爵,人们疯狂传说他将被害,但皇帝只是监禁他。亲王多方努力得以与长子会一次面,他叫维勋写悔过书,发誓再不违背皇命,这是平息皇帝怒气的手段,然而维勋拒绝了,他说宁可被监禁至死也不对暴君低头。这件事足以证明维提克不是暴君,他让维勋父子继续活着,并且给他们的家族新的恩典。
贵兰的丈夫柯友礼神秘死亡三年,遗下的寡妻弱女不得不寄身教团,才能勉强存活,这时候却突然受封,得到和父亲一样爵位,维提克说是怜惜堂弟博学而薄命,于是追赠他大公的爵位,封地在靠近学问之都的嘉卡纳是二十四个公爵领地中最最细小的一个,却也是最适合友礼的充满了学术气息的艺术都市。贵兰和女儿继承了相应的头衔,如今必须称她们为“大公妃殿下”及“女大公殿下”。她们自然没有来御前谢恩,而维提克要的也不是她们的感激,但那份收入多少改善贵兰母女的生活,那个头衔或许在宫廷中不算什么,在教团那种势力眼及乡巴佬云集的地方,却也有着微妙而巨大的作用。尤安感谢维提克,世人也赞颂皇帝胸怀广阔,可怜亲王不得不代替自己最厌恶的儿媳妇入宫谢恩,可怜他已经一把年纪,却惧于皇帝的反复无常而始终不敢开口为维勋侯爵求情。然而他却忍不住对尤安哭诉不幸,他毕竟很懂女人,看出她同情他们,为着这一点他便开口,尽管她聪明得什么也不承诺,但她那么美好,用那么柔和的声音安慰他,便是一个孤独老人最大的满足了。
又过了一年,传闻幽禁中的维勋侯爵策划逃跑,他继续那套宁死也不对暴君低头的愤慨言论,竟然也吸引了不少支持者,有人去他被关的城墙外献花,也有人妄图通过法律程序证明皇帝无故软禁维勋侯爵是不正当的,但更有所图的人则会算计支持维勋登基的可行性。明华夫伯爵对这类事总是很敏感,有一次尤安偶尔听到他对皇帝说,他很乐意收紧某些人的钱袋,而维提克的想法则比较踏实,他说战争并非只靠金钱,有很多不能控制的因素才是令他厌恶战争的原因。
“你是真的想保全维勋侯爵的命?”这天晚上,尤安问维提克。“所以你只是将他关起来,不肯让他接受调查、审判,因为其实你很清楚,策划秘密结婚的人不是亲王,而是维勋?”
维提克看着她,似乎怀疑她会说出这种话,“即使是我,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族人死去,就算他们愚蠢、贪婪、不择手段,是的,和我完全一样。”
“陛下至少懂得仁慈。”
“不,别说仁慈,我只是太偏私。”维提克露出魅惑的微笑,他得到了一切,却仍有不满足,“为我再生个孩子吧,我想要女儿。”
维勋侯爵继续被囚禁,亲王快速衰老了,他仿佛认定自己的孩子都会因小古兰夫的成长而日渐衰弱,不过他未放弃拯救行动,至少他还有佑恩,可是佑恩写信回来,满篇都写着在南国海边的大太阳下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身边有好多牙齿白皮肤黑的健康早熟少女,而且几乎所有女人都思想开放,懂得善待有钱英俊办事能力一流的男人,啊啊啊,那里真是男人的天国,只有傻瓜才会想回老家之类的废话。
尤安很高兴佑恩活得快乐,如此她的歉意才会少一些。然而阔别两年,柯佑恩还是从工作的珊瑚群岛王国回来了。他当然晒黑了,牙齿也变得比较白,更奇怪的是竟然长高了,他也学当地人一样将头发剪得很短,幸而他穿上礼服之后并未变得太突兀,但终究象是变成别人。他陪同王国使者来禀报老王去世的消息,站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谁更像是南国的原住民。人们像看怪兽一样涌来看他,而他跑来看尤安。
他们有如亲密的兄弟般为重逢拥抱,即使尤安有过顾虑,却也无法控制激烈的感情,她自然想念佑恩,虽然他们不曾有亲密关系,也不是生死相许的恩爱夫妻,但是他们至少成为家人。
想不到佑恩能很自然地面对小古兰夫,古兰夫两岁半,比同龄的孩子老成也更狡猾些,他被保姆领进来,正好看到母亲抱着佑恩掉眼泪,他走上去默默拉佑恩的裤脚。
“阁下,你不能令我母亲哭。”
孩子的口气逗笑了佑恩,他将小古兰夫抱在怀里,亲吻孩子柔软的小脸,“你这个小家伙,真是懂得该怎么下命令。”
“你很无礼。”小古兰夫下结论,但并不讨厌佑恩,反而伸手摸佑恩陌生的黝黑皮肤,“但很好,你与众不同。”
尤安喜欢这个场面,但突然间想不到该让他们怎么互相称呼,佑恩决不会叫小古兰夫“殿下主子”,小古兰夫又怎么能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她很烦恼,佑恩却自有解决之道,他们相约互称名字,不过小古兰夫显然知道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男人才是自己母亲的合法丈夫。这天他在临睡前对母亲告白,不用叫佑恩“父亲大人”,令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喜欢佑恩,但是崇拜维提克。这种感觉尤安清楚,她只能叹息。
佑恩住不到一个月,又踏上归程,尤安几乎和亲王一样悲伤沮丧,但总算佑恩在那边快活得很。而后她发现自己再次怀孕,这次明白无误是维提克的孩子,因此小古兰夫的生父似乎更倾向于维提克了,虽然如此想,却恐惧若这次也生出男孩会怎样,是否会就此取代小古兰夫呢?或者维提克其实早就有了怀疑。内心既然不安,胎儿又格外顽皮好动,更像是男孩的样子,别人这么恭喜她,越发令人痛苦,好在她是不用瞒叶尔金的,于是她求他,一定要令她生下女儿。
“这次如果不是生下女儿的话,我恐怕真不能活了。”尤安只觉得前次怀孕没有这么艰辛,她不恨健康过头的胎儿,却恨令自己的怀孕的维提克,男人真是贪心,既然有了继承人,一个或是多个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叶尔金不曾改变,容貌和态度都是,为尤安接生过之后,他们更亲近了些,因为尤安已不将他当作异性看,他安慰她,比对其他病人更有耐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当然会生下公主。”
这句话不单纯是对此事的安慰,此时有不利尤安的古怪流言传出,人们等着看她此次分娩的时间,以便推算受孕的日期,好证明孩子的父亲其实真是佑恩,正如他也是小古兰夫的父亲。亲王于是来看望尤安,赠送好多珍贵的礼物,他想间接证实那流言,尤安虽然清楚他的用心,却无法责怪,她默默忍受压力,因此越发不能忍受孕期的不便。维提克说是不信流言,但年龄增长,猜疑心加重,加上时间又太凑巧,心中不免有些怀疑,他未曾说,但他们原是了解对方的。
尤安产期将近,维提克要她保证不再出宫去生,她做不到,因宫廷令她紧张,然而维提克坚持再三,逼迫她答应,此刻她好恨他,她宁可他直接诘问自己,也不要承受他猜疑目光
的观察。终于她求他饶恕自己,那一刻他的脸色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你将要告诉我什么呢?我的朋友。”维提克努力平静,但已经松开她的手。
“我从未告诉你,我有多么恨这宫廷。”疼痛突然间贯穿身体,尤安努力呼吸,“如果分娩是一场生与死的战斗,那么我绝不选这里做战场。”
维提克安慰她,不要将恐惧任性放大,她只有在宫廷里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而他希望看到她们母子平安。这些话丝毫不能打动她,她只觉得可笑,阵痛令她直冒冷汗,脸色变幻,而他竟然察觉不到这是分娩前兆,她尽量保持平静地告退,说自己与叶尔金早有约定,到此刻他竟也没有做任何联想。于是她得以离开御前,叶尔金立刻到她身边,他们都清楚她的状况已经不适合出宫去生了。她好怨恨,甚至包括肚子里的孩子,在宫中生产真是一场大乱,宫内大臣差点脑中风,因为谁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合理安排,人们只知道没有人可以在皇帝宫出生,而王子公主们总是生在皇后宫内,但皇后宫距离尤安太遥远了,她厌恶在此刻又变成丑闻人物。维提克赶到了,他不准任何人移走尤安,大臣们比他更有经验,他们争论资格问题,维提克很愤怒,但不能杀死任何人,因此事情难以解决,她痛得几乎昏厥,心想自己这次完蛋了,但赞特出现,带她去自己在宫内的住所生产,众人都在争吵,因此不曾留意他们离开,在这时候,她竟然混乱地想着“多交朋友总是没错。”
尤安的女儿在第三天傍晚诞生,和精力耗尽的母亲不同,是个非常有精神的小女孩。她有和维提克一样的深色头发,眼睛也是一样的深紫罗兰色,虽然维提克叹息婴儿竟然不似尤安,而似他这个粗犷的男人,但声音中的释然太明显。奇妙的是尤安在病中,神智似乎涣散了,她竟不在乎是否能取信于维提克,她看了女儿一眼,感到失望,婴儿都难看,这个女儿无疑是最丑的一个,她又混乱地想着“幸而是公主,不用担心找不到丈夫。”
既然是女儿,庆祝活动便取消了,虽然前来道喜的人还是那么多,佑恩也写信说更喜欢女儿,尤安还是深深感到性别差异,她比以前更爱小古兰夫,即使产后身体恢复得很慢,仍然坚持将儿子带在身边。
维提克无法劝阻她,只能用玩笑的语气说,“难道我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抢走你的儿子吗?”
“男孩子留在母亲身边的时间本来短暂,尤其成长期的孩子,每一秒钟都有令人惊讶的变化,我不想错过。”话虽说得漂亮,尤安心里却真怕小古兰夫爱维提克多些,她有时会充满怨恨地想,一个男人连公开承认儿子都做不到,又怎么要求孩子母亲的尊敬呢。
为女儿的命名颇费一番精力,因为佑恩说若孩子从祖母而叫“薇尔”或是“雪儿”,长大后恐怕会被嘲笑,尤安也不想女儿叫“夏安”或是“珠莲”。维提克最终决定给孩子命名为“昝华·米丝娜·柯洛芬”,是一个出自《龙之书》的勇者的名字,似乎不太适合女孩子,尤安希望女儿能有平凡的人生,但那孩子从小就显露出不甘平凡的性格。
过后很多年,尤安时常想,若自己在这时候死去,帝国的历史将有多大不同,而她的人生也将被定义为“略有遗憾的幸福”吧,因为她的魅力和地位,有人会怀念她,有人会恨她,但都不及如今这么多。然而既然她没死,所以幸福走向另一端,踏上名为“毁灭”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