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贝比仲

40、君子无所隐乎

　　４０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该建立家庭。
　　————————————————怪医戴安德
　　维提克皇帝四十六岁诞辰之前数日，贵兰产下一名女婴，孩子在母体中孕育绝不超过七个月，瘦小得几乎不像是人类的婴儿，然而她从一出生就挣扎着求生，终于没有毁灭在母亲的激烈情绪中。太过早产，立刻引来种种流言，像是说小女婴的父亲其实应该还是柯友礼之类，不过因为是女孩儿，没有想象中那么引人注目，世人多半关注友礼与贵兰的古怪遭遇，以及更加热情澎湃等待尤安扔下决定命运的那张底牌。
　　尤安请叶尔金照顾贵兰的女儿，她正处于母性爆发的阶段，不能忍受一个无辜婴儿因大人的愚蠢白白死去。叶尔金不很情愿地应承她，然后恳求她注意自己的身体，和一般的孕妇相比，她虽不至活泼好动，但怀孕期间诸事繁杂内心纷乱的情形始终不曾缓解，尽管胎儿安静而健康，还是令人担忧她这么欠缺危机感该怎么熬过分娩。
　　结果在一个月后揭晓，七月正是地处大陆西北的帝都一年中夏季真正的开始，尤安终于开始阵痛，她花了一点时间确定状况，然后忍住疼痛，收拾行李离开皇帝宫，她才不要成为让维提克接受生产震撼教育的活教材呢！叶尔金在半路上追到她，虽然不很自在，但并没有太排斥由他帮忙接生，总之她做了符合常理的选择————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分娩。孩子似乎天性安静，忍耐着不肯努力出来，她虽极力忍耐，终于也发出惨叫，那叫声完全不似出自于她，佑恩这时刚好赶到，他不进产房，仍被那叫声吓得脸发白，此后都必须不断喝酒才能坚持等待下去。
　　随后维提克亦独自策马赶来，被挡在产房外，谁也不敢将此事告诉尤安，但她隐约有些察觉，心中更觉痛苦，分娩为何要是一件令女人处于毫无尊严状态的事呢？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孩子脱离母体，最初的哭声并不洪亮，听来似被吵醒后感到不满的烦恼小猫儿。尤安在那一刻并不感到轻松，恐惧感此刻才变得清晰。幸而孩子是健康的男孩，头发和眸子的颜色都继承母亲，皮肤透明发红，五官并不分明，如叶尔金将孩子抱给她看时说的那样，谁也不会怀疑这不是她的儿子。看到刚出生的孩子完全不似父亲，做母亲的感到轻松，真是可笑的一幕，然而发生在佑恩身上却更像是悲剧，维提克甚至不准微醉的他进来看老婆和孩子，只差没说事情根本和你无关这种恶毒的实话。
　　得到儿子的维提克和世上其他父亲一样蠢，他需要忍耐不断赞美新生儿的冲动，否则将只会说有关孩子的话题。他以眼神感谢尤安，但没有亲吻她，他和孩子的第一次面对面非常温馨，孩子对他微笑，然后懒散地睡去，他吻孩子的时候热泪盈眶，如果这一刻维持永远就好了。
　　尤安没有回宫，留在家中静闭修养，自修格死后，这是初次逗留如此长时间，然而并不轻松，几乎像是坐牢般等待医生宣告她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那一个月令人窒息，尤其在得不到贵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显贵的夫人们都来拜访过她，然而首相侯爵夫人也不知道贵兰到底怎样了，贵兰的女儿如今养在宫中，不过谁也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孩子。尤安恳求叶尔金带贵兰的女儿来看看，却遭到拒绝，他说在她母性膨胀的时候不能见那孩子，否则又会做出善良但愚蠢的决定，他是对的，但她仍然不能不去想那个可怜的孩子。她焦躁不安，情绪变化起伏，对于自己的儿子有着既爱又恨两种极端的心情，维提克每天都来看望她们母子，她对他也有类似的感觉，或许生产对于女人来说真是一件充满挑战的事。
　　到孩子公开亮相的一日，维提克安排了不亚于皇嗣诞生的盛大庆典。柯里安亲王自然满腹怨恨，不过不敢不参加，他的孩子们也都受到邀请，尤安发现友礼并没有出席。她远远见到佑恩，他没有任何改变，仍然和一群小姐谈笑风生，似乎已经从夫妻感情恶化的危机中解脱，他也过来道贺，言谈之间似乎流露一点失意，因为他竟然不能为妻子生了继承人庆祝，他们都为这些虚伪的遗憾微笑，尤安说很高兴看到大家都平安无事，并不因孩子出生有所改变。对她意外真诚的天真，佑恩不曾做出回应。
　　孩子随祖父命名，叫做里安，维提克的祖父也叫这个名字，所以并不至于太有指向性，同时也用了佑恩外祖父的名字，因为佑恩坚持，不过古兰夫实在是一个商人才会用的名字，连亲王都忍不住反对，但尤安开口表示赞成，于是孩子便叫做里安·古兰夫·柯洛芬。
　　这天夜里，尤安回到维提克身边，两人都感觉很久不在一起，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了，于是比平时更激烈地□□。她一度担心身体因怀孕生产而有所改变，结果担心多余，他们配合得和以往一样好，可惜这种默契维持不到完事之后。因为太过满足，所以两人都不能很快入睡，她趁机提到贵兰的女儿，至少该给那孩子命名，还有教养问题，若不交给贵兰夫妇，该给谁才能保证孩子能健康成长呢。
　　维提克沉思良久，终于用冷淡的口气说，“我已经有继承人了。”
　　尤安不能原谅他，那毕竟是个无辜的小生命，就算她是女孩儿，“那就把孩子交给柯友礼夫妇。”
　　“是她坚决不要。”维提克不快地翻身背向尤安，“而且我不认为他们能好好养孩子。”
　　这件事就此放下，尤安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小古兰夫生了自出生以来第一场病，他是个异常可爱的孩子，即便不因为特殊的身份，也有很多人为他担忧，尤安这时才真的确定自己好爱这孩子，她长时间守在儿子的摇篮边，看他红着小脸努力地呼吸，便忍不住流下泪来。等到小古兰夫恢复健康，她变得比生产前更纤细，她原本就是较为娇小的身材，此刻看来更是如清新少女般，实在难以想象竟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维提克似乎又再被迷惑，他原就爱她，但本性不甘安定，数年来宛如夫妻平淡相处仿佛有些倦怠感，此刻看到她突然间又展示那种清纯的风味，于是又陷入到最初的迷恋中。
　　尤安又回到安定的生活中，有孩子令她更容易满足，偶尔回想怀孕前的风波，感觉仿佛已经相隔数百年，至于修格的去世，更是遥远得连回忆都显得模糊。作为见证她生命重要时刻存在并代表着巴特里雷家的赞特，仍然时常在宫廷内相遇，但已变得好似陌生人，想到曾经选择这个表情严谨的男人做情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可能正是由于彼此间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恋慕之心，所以才能隐藏秘密，双方都安然存活下来。贵兰便没有相同的运气，她和友礼的爱情破坏皇帝陛下的计划，至少世人是这样说，尤安并不了解她真正的目的，也害怕她激烈的性格，但仍同情他们的遭遇。这一年就要过去的时候，传来友礼意外身故的消息，虽然对皇帝大不敬，连尤安也猜测他是否阴谋策划谋杀，因他同时正计划将佑恩派离帝都。凶报和流言没有改变维提克的决心，他仍派遣佑恩以外交使节身份出行。接到任命的时候，佑恩哭了，他喝得烂醉，昏睡数天，然后突然间清醒，修整一新跑来和尤安告别。
　　佑恩第一次抱了小古兰夫，他又流泪，因这么可爱的孩子竟然一点不可能是他的，更可惜是孩子的母亲一点不可能爱他。尤安想到友礼的遭遇，不敢给他更多安慰，她婉转问及贵兰的下落，他惊讶她竟毫不知情，随后告诉她贵兰已经准备加入教团，他笑着说那地方大概很适合贵兰，因他知道贵兰爱女人更多过男人。接下去数分钟内，尤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混乱地想着责任与义务、过去与未来、男人和女人、夫妻与情人之类的事情，终于他们继续谈友礼的死，佑恩爽快地为维提克辩解，是友礼自己选择死亡，他之所以如此断言，因为他守护友礼到最后时刻，于是他也夸赞贵兰，虽不是真爱丈夫，又曾遭遇更大痛苦，她仍坚守友礼病榻边，并坚持亲手埋葬丈夫而未崩溃。他说女性那坚强的一面，对于男性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东西，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宁可爱人永远只能依赖自己。
　　“若我养情妇，你会怨恨我吗？”佑恩突然严肃地问。
　　“我只希望你幸福。”尤安真诚地看着他，他竟然又流泪了。
　　“那么你真是一点不爱我。”他吻她的手背，做最后一次尝试，“若我不爱上别人，你是否可能爱我？”
　　尤安看着他，那眼泪令他似个孩子，而非渴求爱的男人，“我已经是个母亲。”
　　佑恩说自己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但愿放逐生活能令他找到安宁，他至少因那任命受封侯爵，并且得到大片不动产，比起友礼的年轻夭折，以及长兄维勋长期遭到漠视，算是很幸运了。然而他的离去和友礼的死一样，对柯里安亲王造成打击，亲王隐居一段时间，据说在此期间秘密计划长子的婚事。如维提克一向的立场，没有安排维勋侯爵结婚的意向，也不允许秘密结婚，不过就像是那傲慢傻瓜会做的那样，他策划秘密结婚，而不幸的是他们竟然在最后一刻走漏风声。
　　维提克着手处理维勋侯爵秘密结婚阴谋，尤安去见了贵兰，自上次分别之后，她感到很难再与贵兰平和相对，但事到临头却比想象中来得简单，一身寡妇黑衣的贵兰似乎有所改变，她憔悴了许多，消瘦得不成人形，眼神中仍有激狂的光，但在友礼死亡的影响下显得宁静消沉，尽管还有怨恨，她懂得了谦恭。
　　“恭喜您生了儿子。”贵兰不提爱，也不提不甘人下，她对尤安行礼，弯腰的幅度前所未有，“您必会将他教育成好继承人。”
　　尤安不想承认，但孩子们确实在出生的一刻便决定未来，叶尔金那样的魔法师或许有办法改变人的性别，因为母亲不同造成的身份差异却早已经存在于皇室家族中太多年了，柯里安亲王是这样，维提克也是这样，既然掌握政权的男人们都是这样被教养长大的，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做得更公平呢。
　　“你的女儿也非常可爱。”尤安希望眼前这个看来平静的贵兰能做个好母亲，至少如此能令她的生命变得正常些。
　　贵兰突然间变得尖锐、刻毒，“我不要她。”
　　“孩子是无辜的。”
　　沉默，仿佛那是禁句，贵兰大笑一声，然后深呼吸，“尤安姐姐，我不要一个杀死我丈夫的孩子。”她又笑，笑的时候不断流泪，“如果不是那个孩子，友礼不会死。你知道吗？她出生的时间不对，遭到皇帝陛下怀疑，说到头他又有什么资格，友礼才是我丈夫，但是就因为这样，我的友礼死了，仅仅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孩子出生的时间不对！”
　　尤安无法继续劝说，她感到窒息，贵兰没有刻意针对她，只是说出她不知道的事，正因为如此才比任何指责更严厉。
　　叶尔金在一边缓慢地说请贵兰再考虑，既然皇帝陛下猜疑孩子的出生，那么是否真的可能是友礼的孩子。他认真但不严肃，与其说是指正不如说是诱导，但他传奇性的力量正在于此，于是贵兰显然动摇了，她摇头，连声否认，孩子不可能是友礼的，皇帝不可能允许任何可能，不可能，她并不了解自己的身体，就像尤安其实也不确定小古兰夫究竟是谁的儿子。
　　尤安找到力量，“她是你的孩子，不管父亲是谁，那孩子确实是你辛苦怀孕、痛苦挣扎生下的，她已经注定没有父亲了，如果你不要她，还有谁能代替她的母亲？”
　　贵兰长久地看着尤安，眼神中又是痛苦又是哀怨，然而一切都被仇恨压倒，终于她说，“我不要她。”
　　这一刻，尤安几乎相信贵兰是为了报复，她要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宫廷，令维提克和她永远不能忘记贵兰的存在。
　　然而当贵兰踏上行程，还是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尤安始终没有见过那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据说她被叶尔金养育得非常可爱，孩子的奶妈因为思念而整夜恸哭，那哭声带着久远的创痛飘荡在夜空，给这一年确定了悲哀的气氛。
　　小古兰夫一岁生日的时候，贵兰写来第一封信，她给女儿取名为夏安·莎贝·柯洛芬。
　　那是尤安祖母和友礼母亲名字的组合。
　　或许贵兰并不确定女儿的出身，但她终究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