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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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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人啦!德保镖局子又打人了嘿!”
随着驾轻就熟的一声大叫,年轻人眼睁睁地看着镖局门前场子上顿时黑压压拢来一群人,伸头巴脑,好不兴奋。任何一个发达的城市都会有这样一群召之即来、来之能观、观之能议论、论之能传八卦的优秀市民,不过此地的民众分外彪悍些。就见这群人当中不少都做练家子打扮,敞着胸口纹着粗制滥造的二龙戏珠的江湖汉子比比皆是,卖弄刀枪的、吆喝大力丸的、耍猴儿变戏法的,几乎都是卖力气赚吆喝的本钱。原来德保镖局门前就是“金市”,乃是全城最热闹也最能浑水摸鱼的地盘。江湖人多是非自然也多,每一日市场里不是鸡飞狗跳就是人喊马嘶,流汗流血与端茶倒水相似,赶上黄道吉日备不住还能出两条人命。
德保镖局能在这般环境下立于不败之地,足见平日里行事牢不可破、以德服人了。这也是年轻人慕名来投的原因之一……只是这些人一上来对他便……很不友好?
人群一拥,他莫名其妙地被拥到了空场上,四周众星捧月一般一口气冒出来十七八个小伙子,一个个虎着脸、提着醋砵大的拳头瞪着自己。奇怪的是此时镖局子里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们一个也不见,像是要听之任之的意思。年轻人这一路风尘仆仆谋生不易,更兼四处受气却不好发作,眼看这一群人都会功夫,不由得精神一振:就算是跟他们动了手,这总不能说自己是以大欺小了。想到此处不怒反笑,双臂略振,拉开一个小小的架势,微微扬起脸来质问着镖师们:“喂,我来投奔是一番好意,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个圆脸镖师冷笑道:“什么好意?阁下自称什么‘汲无名’,当我们是傻子么?”
年轻人叹了口气。当花了一晚上追忆过往心潮难平之余,还要打起精神来在一堆字块里面挑挑拣拣,任谁都要心力交瘁的。尤其是那位温先生提供的其他备选名字更不靠谱;与诸如“铁游夏”“谭鬼神”“江别离”之类相比,“汲无名”恐怕已经是最安全的选择了。虽说温先生人不坏,他家的酒也不错……想到这里不由得脱口感叹:“你们没改过名字,哪里知道其中的苦啊。”
一干镖师不由得大皱眉头。圆脸镖师正待说话,身边一个长脸汉子忍不住开口道:“你用假名假姓来我们这儿招摇,怕也是把我们觑得忒小了!管你叫张三还是李四都没用——你不就是‘双刀’封俊杰么!”
此言一出,自称是“汲无名”的年轻人还不待怎样,四周看热闹的人群倒是先轰然一声。这群人瞧惯了鸡争鹅斗,难得见到一个知名人物,这下子里三层外三层,更是拥得紧了。这其中不免有些富于怀疑精神、不肯随波逐流的观众发表意见:“他,他真的是封俊杰?都说他双刀出神入化——刀呢?”“哎,可真别说,他连件兵器都没有哇。”“莫非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了?”“呸,你评书听多了吧!东方不败还得使个绣花针呢!”大家口中说得热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正中的封俊杰,好似期待他有七十二般变化一般。
却说众位镖师原本坐实了七八分,见封俊杰并不反驳,这下再无怀疑。一人像是管事的镖头,排众而出,朗声说道:“封少侠,承蒙您看得起,我们这小庙搁不住您这大神仙,您还是另谋高就去吧!”
封俊杰望着他,没说话。亮名身份后的他反倒没了那种惴惴之色,双手往身后一背,微微一笑:“我只道宝号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故此前来投奔,各位如仇家一般待我,却不知是何道理?”
他说到“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八个字之时,就有人发出窃笑,待到整句话说完,不少汉子已经哄笑起来。封俊杰闻听一怔,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果然便有闲汉喊了起来:“什么侠什么义,这伙人眼里只见老大个儿的银钱!”
那镖头果然见过世面,任凭身后众人如何议论,脸色也不红一红,还是耐着性子给封俊杰解说:“封少侠差了。我们镖走天下,讲究和气生财。您这种人一出武林,整个江湖的人都惦着借您扬名立万,我们这买卖还得安生么?故此还请封少侠海涵。”
这话听上去挺和气,若按照封俊杰往日的性子,兴许也就作罢。只是连日来他颇受了些白眼,心里本就憋屈,如今当众被说破姓名,许久以来积郁之气终于找到个解脱的由头,一时间只想舒展身手大闹一场。他也未及多想,仰起脸来一笑:“这位兄台说话好没道理。我们学武的人有一身本事,镖局子还不能待,你要我哪里去?”
那镖头眉头一皱,尚未开口,身后那方才喝骂的圆脸汉子最是暴躁,忍不住喝道:“封俊杰,你别胡缠!我们管你哪里去!有本事投军去,边疆上一刀一枪混个功名,少在这儿耽误爷爷们发财!”
封俊杰存心要引他出手,见那人暴躁,正中下怀,笑道:“我乃朝廷通缉的犯人,投军如何使得?我教你个发财的方子,把我捆了送官,领俩赏钱花如何?别说我耽误你发财——赏钱就是我,有本事你来拿!”
四周看热闹的等的就是这种挑事儿的开场白,不禁纷纷叫起好来。这当口人越拥越多,别说朝廷捕快,连只好奇的苍蝇都飞不进来。这种势头足以让最本分的江湖人——只要他身在江湖——都觉得不亮几下本事未免愧对在场父老,更别说那些镖师们素日在这里从未吃过亏,怎能忍耐得住?当下里数人一声唿哨,跳出来围定封俊杰,纷纷去摸怀里兵刃。谁料到封俊杰动作更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尚未看清动作,便见他欺近一人身前,一拳向面门打去。那人骇然后仰,手里一轻,单刀已被封俊杰夺过。封俊杰吹吹刀口,笑道:“这刀钝了——也好,省得伤你们性命。”说罢单刀如雪练一般向另一人挥将过去,只听嚓地一声,划破对方胸口衣襟,堪堪不伤皮肉。周围看热闹的善良市民发出遗憾的嘘声。
封俊杰并不想害他们性命,因此刀虽使得花团锦簇,意在警示,并未伤人。这群镖师们却个个恼羞成怒,又料定了他是通缉犯人,虽然官府并不积极捉拿,但若拿了他却是能领赏的,故此个个都下了狠手。时间一长,封俊杰便感不支,懊悔方才未免把话挑得太明,此时却已经没有退路。若是决心狠下杀手——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杀人?他重回武林,第一件事就是杀人么?
上一次是为了救人。救芭蕉。他到底去得晚了,巴铁匠已经倒在了虎威山庄的大厅上,可怜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成了个辨不出面目的血葫芦。众人见他闯了进来,都吃了一惊——那时候龙异之还坐在厅堂上未及躲避。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却原来龙大侠是个奸贼。自己如果一早知道……一早知道,又怎么样?他一样会来。
他直奔龙异之而去,却被层出不穷的喽啰团团包围。开始自己还惦记着用些巧劲留待后手,待那些人蜂拥而上也就顾不得了,手上的力道再也控制不住,刀使得如旋风般横扫过去,闻听得惨叫四起,眼前鲜血飞溅,身周却是一条通路也没有。他打得焦躁,忽见虎威山庄的大庄主恰在身侧,手持一柄金背砍刀,好似要趁乱捡个便宜。他看得真切,本还在与几个大头目恶斗,身形一晃,就势向那庄主冲去,一刀劈向胸口。猛然间几道凉风袭来,他刚刚惊觉,待要缩身为时已晚,两边屋梁抛下来的长绳铁爪已然勾住了四肢,再猛地一拖,他顿时如五马分尸一般腾空而起,身下几杆长枪直搠他的胸口。
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却只听见几声惨叫。绳索瞬间松了。他睁开眼睛,刚赶得及单手一拍地面,一挺身站了起来。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挡在他身前,腰间扎了根黑色布带,一手持刀,另一手……只有飘飘的空袖口,上面已经划破了两处,露出里头灰色的衬里。他想都来不及想,脱口叫出来:“雷兄弟。”一时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表情却是木木的。
雷力赶得太急,刚刚情势又是万分危险,一口气回不过来,连话也答不出。他单刀指向战阵,眼睛却紧盯着高坐台上的龙异之。他从来没见过雷兄弟这样煞气逼人。虎威山庄众人不寒而栗,龙异之望着自己昔日手下败将,倒是不以为意:“你断臂之后还不安分!我看你是自寻死路……你是来陪他一起死的!”
雷力退后一步。龙异之只当他怯了,冷冷一笑。
封俊杰听到雷力的声音几近沙哑:“我就是来陪他一起死的!”他那条断臂靠着自己的肩膀,仿佛他就是自己的第三把刀。
他忘不了这些,纵使江湖不再有人提起,他也永远忘不了。那回忆太鲜明太夺目,以至于他们黯然分别的时候,都恍惚觉得经此一役,以后再怎样,也不枉费此生……余下的事就任它去吧。封俊杰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一向是个能下决心的人。
如今他深陷混战本该无暇他顾,往事却活生生地闯入心目。他暗自咒骂了一声,凝神挥刀击退数人,单刀毕竟使得还不畅快,待要再去夺一柄来,镖师们已经学了乖,知道他身手了得,一个个都把自己护得风雨不透,单等着耗尽他的体力。封俊杰仓促间没有脱身之计,表面上好整以暇,手心却已沁出了一层汗。
这时候围观人群突然一阵骚乱,似乎有人从外圈直突进来,隔着层层人墙,看不清楚。就听见一个人高喊:“看着!”空中两道寒光闪过,有人高高地抛进两把刀来。封俊杰本来就有些神思恍惚,一见此景不由得呆了。众镖师不知什么来头,不知该提防哪里。说时迟那时快,一人冲进了包围。封俊杰只觉得手心一紧,来人接住空中落下的刀,塞给他一把,自己提了另一把,断喝一声:“走!”说话间挥手一搠,便放倒了一人。
封俊杰只得跟着他。那人左冲右突,显然对此地极熟,带着封俊杰几个闪身到了围墙之下,纵身便跳了上去,回身拉了他一把。封俊杰提着一口气,与他掠过数重屋顶,发觉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之下。看他一身黑衣紧衬利落,前襟及肩膀却缀了长长一道黄色轻纱,打扮甚为古怪。鬓角乌黑,身姿修长,应该年纪不大。正寻思间两人已奔入背静之处,那人轻声一笑,从墙头跳落,回头望着封俊杰。回头刹那间,封俊杰只觉得像是哪里见过,可仔细一瞧,还是个素未谋面的少年,面如冠玉,目如点漆,眉如远山,身如玉树,好一位翩翩佳公子,瞧着他的目光甚是热诚,开口说话还带着几分腼腆态度:“封大哥。”
封俊杰感念此人救了自己,当即抱拳施礼:“多谢少侠相救,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少年公子笑道:“封大哥别客气。在下姓佟,名叫自在。”
封俊杰赞道:“好名字。佟少侠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出手相救?”
佟自在看了他一眼,说道:“此处不便叙话,封大哥,前边酒楼坐坐可好?方才那群粗人多有冒犯,小弟愿为大哥置酒压惊。”
封俊杰见他不愿多说,不由得有些生疑,可料想酒楼之上人来人往,未见得自己能被做了手脚,加之对他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亲近,便把手里的双刀往地上一顿,笑道:“佟少侠真是豪爽——如此便叨扰了。”
佟自在看他顺手便把兵器扔了,很是意外:“封大哥,你……你不带着防身的东西?你不是惯使双刀吗?你的刀呢?”
封俊杰愣了愣。他低下头,用脚尖踢着两把刀的刀柄凑在一起,叹了口气:“刀刃都不一般长,终究不是一对儿,我要来做什么?”说罢抬起头来,见佟自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觉得有些尴尬,清清嗓子道:“走走,我们上酒楼去。”
佟自在抿抿嘴唇,像是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打消了念头。他小小年纪,倒像是有些什么先入为主的心事,封俊杰自己正在感慨,也就没有注意。沉吟间佟自在也把手上的刀一扔,说道:“封大哥随我来。今日你重出江湖,咱们喝上两碗。”
封俊杰哈哈一笑,想到那些镖客们,又感没趣儿,摇了摇头。佟自在也很乖觉,见他兴致不高,便道:“那些人如何入得了封大哥的法眼。封大哥,你有心事?”
封俊杰怔了怔,信口应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说得没头没尾,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佟自在听了却不觉得怎么,答道:“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也总比隐居江湖、隐姓埋名的好啊。封大哥,这边请。”
此时两人已经踏入酒家,门口挑一帘儿迎风招展,上书“摘星楼”三个大字。伙计拉着长声恭迎贵客,看到封俊杰衣着寒素,皱了皱眉,再看佟自在衣着考究,心上一喜,态度也和气得多了。佟自在也不理会伙计,自顾自拉着封俊杰上了二楼。
楼心池座中有人卖唱,琵琶弹得铮嗡铮嗡响,嗓子也不怎么高明,却正是唱到激扬之处:
“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
佟自在皱皱眉头道:“这里真吵,我们寻个雅座去吧。”说着看向封俊杰,只见他听着曲子,动也不动,竟好像出了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