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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雷力蹲在自家的篱笆院墙边,皱着眉头研究上头那个大洞。芦花鸡跟在他身后,走开几步又转回来,似有意似无意地歪着头看他。雷力挥手赶它:“去,去。”它不肯动弹。

      上次送各类农产品的访客其实不算难缠,看他只字不想提,便只是劝酒聊天,自己渐渐也喝了不少,最后还是李大伯和小孙儿一个搀胳膊一个牵袖子送他回来,顺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礼物一道儿塞了进门。此事也就过去了。可他们送的芦花鸡特别粘人,总爱傻乎乎地跟着你走,对自己的食用价值像是浑然不觉。雷少侠提醒它:“回头就拿你填肚子。”单手去抓它的翅膀,这回它总算跑远了。

      雷力又去看那个洞。看来是不能不补了。前两天有人在这探头探脑,他本来想装作不觉的,但他们挺面熟。他扭头去看,竟是天水村的几个少年儿郎,叫什么大牛小虎的,一时也难以记清。要是街坊都来偷窥,可就永无宁日了。自己索性发问:“找我有事?”几个后生都红了脸:“呃……我们听说,大伙儿都觉得您和丁都赛长得有点像,所以……”雷少侠不明所以,脸倒是先沉下来了,瞪了他们一眼:“我不太觉得。你们觉得吗?”

      轰地一声,大牛小虎们扭头就跑。他反倒愣了愣。跑的真快,其实没想吓唬他们的。刚才脸色算不得吓人吧。他们当我会拔刀么?究竟自己在江湖上被传成什么样子了呢,还有,那个丁……他又是什么人?

      雷力忍不住把头伸出墙外去看。那个小虎个子矮,跑的慢,一边嚷着等等我呀,一边不断扭头看身后,脚下一绊,啪地摔倒在地,也顾不得疼,爬起来接着跑。雷力哧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之后,他自己也愣住,低下头沉吟了一阵,模样郁郁的,仿佛刚才那一笑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倒像是他人自作主张给他安上的。他叹了口气,掂起一块厚厚的圆柴,用膝盖顶着横在院墙洞上,空出手来拿根铁钉稳稳地按了下去。

      就听有人笑了一声说:“好指功啊。”随后上前捉住了圆柴的另一端。那手莹白如玉,衬得腕子上一截翠镯愈发青翠欲滴。那人笑道:“好指功——只是这戒心忒差劲了。你就这样让我进来了?”

      雷力本来神思恍惚,这么一来着实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来人是个年轻姑娘,身量不高,眉清目秀,微微仰着下巴冲着他笑。还是深秋,她倒穿了件镶着蓝狐皮的锦袍,头上却撑了把苏绣花阳伞,显然是怕太湖的阳光晒黑了自家。以这般千金之躯能屈尊出手帮他干粗活,可谓情意难得。见雷力望着自己,那姑娘又是一笑:“听说你现在是天不打雷,就不开口,可还会搭理我?”

      雷力点了点头道:“……卫姑娘。” 手上又拈起一枚钉子钉了下去。

      那姑娘正是姓卫,闺名斯文,听他相认,更是欢喜,说道:“对啦,雷力。自从你没了音信,我们都担心你呢,我倒没想过你会成今天这样子,我原本还以为你飞黄腾达当了朝廷的官儿,改名换姓再也不肯理我们这些粗人。”

      雷力自小就跟她认识,知道她说话是如此惯了的,眼睛一贯往上看,但凡不如她的就要出口嘲弄。如今自己成了“今天这样子”,她纵然心里怜惜,嘴上还是这么含讥带讽,倒也省心。记得小时候她非要和自己玩,自己正忙,便不肯去。她发了一阵脾气走了,过了一阵子却意气洋洋地跑回来说,“岳家枪”传人胡公子和她玩的特别开心。自己本不在意她与谁要好,但看她那样得意,忍不住揶揄道:“你倒肯跟他玩——武林没人了吗?”气得她小脸煞白。

      如今武林……倒是没他这个人了。他这样想着,却也没觉得特别难受。只是这卫姑娘一来,不免牵牵绊绊许多旧事:幼年时的父母,学武后的一众师兄弟,他春风得意时穿的那一身白衫,还有当年他花了不少银子打就的鸳鸯双刀。那刀和他的右臂现在都没了,白衫他再也不穿。父母在他学艺前就去世了。那么师兄弟们……他们如何了?是否也和卫姑娘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快三年了,他一直没和他们联络。他当从前的自己死了,也就连带着当他们都不存在。刚来太湖那一阵,自己也曾起心和他们通个音讯的,当时……有点忘了,现在他又没了把握。

      他忍不住问:“我大师哥,还有师弟们,他们好吗?”

      “他们?自然好。你那最小的师弟都走了江湖了。听说他是鸳鸯刀的师弟,每个人还都高看他两眼呢。”

      “你别说笑了。有我这样的师哥,他倒不嫌丢人。”

      “这是什么话。你现在名头比以前更大了,知道不知道?那孩子还经常拿你夸口呢,谁也不敢欺负他。”

      他这下子想起来了。原来那对鸳鸯刀。黑森森的鲨鱼皮刀鞘,装饰着亮闪闪的银色雕花,充满着崭新的傲气。到手后得意地现给师兄弟们看。大师哥责他浪费,却又仔细给他佩在腰上,退后三步打量一番,说声好俊的刀。他大师哥最是疼他,虽然嘴上不说。最小的师弟不言语,远远地站了看,雷力冲小师弟招手,他反而抿着嘴唇跑了。大师哥说,别理他,那孩子心里运着劲儿呢。雷力笑道,莫非是要像自己一样么?大师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跟你可不一样。

      现在看来和自己不一样真是幸事。可他到底还为自己自豪……这样一想,心头还是涌上一股暖意。

      卫姑娘看他转了脸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颗心不在自己身上倒是显而易见的,小嘴一噘,白生生的脸蛋儿一沉。可她自持身份,更兼知书达理,不肯出言责备,只好心里默默盘算其他话题。院子里那只芦花鸡看见生人,躲得远远的,却没躲过卫姑娘明察秋毫的一双亮眼。她咯咯一笑:“雷力,你养鸡了?这倒稀罕。”

      “嗯,本来还有两只鸽子的,我今天早上放走了。”雷力回答。奇怪,她这大老远跑来,却零零碎碎问他这些杂事。他才注意到这半天一直没给她找个座儿,指了指茅屋的正厅,“那里有把竹椅,我给你端出来坐?”

      卫姑娘看看自己的锦袍,没吭声。雷力听她不言语,抬眼看她的模样便知端地,心说这大小姐可真是一直没改脾气。这样一想,嘴角不由得一牵,露出一边脸颊上的笑涡来,自有几分温情宛然。卫姑娘也注意到了,当下里便发起怔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诗书礼教,不错眼珠地望着他。弄得雷力倒不好意思了,便道:“卫姑娘,你大老远的上门来,可是我师门有什么信儿?”

      “他们?……嗯。”卫姑娘道,“他们知道你在太湖,可还没个确信。先来找你的,是我。”最后一句话声音到底低了下去,那个“我”字更是微不可闻。

      “你来找我?”

      “是,雷力,我要你离开这儿。”

      “为什么?”

      “你留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雷力说不出来话。从前他就不与她辩。与热衷武学的自己相比,她确乎是更爱读书也更有学问(还经常嘲弄自己一干人没什么文墨),更擅长说出一整篇道理来,其复杂程度让雷力(和其他师兄弟)都避之不迭。可他躲她的大道理,并非全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听懂的部分和自己所想也往往大相径庭。

      卫姑娘看他一脸惘然,跟从前那个骄傲的人相比少了锐气,骨子里那股忘我的迷糊劲儿却一直未改,又是心酸,又是生气,忍不住把话头挑明:“雷力,你到底为什么还留在这儿?自从听说你……你受了伤,我料定了依着你的性子,不是宁可自杀死了,就是躲起来要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可如今整个江湖都知道你,留在这儿,隐居不隐居,江湖也不江湖,整日和这些无知无识的村人在一起,那才叫四不像呢。你不如离了这里。要去什么地方,我……我都愿意安排的。”

      雷力自然而然地道:“可是我不会走的。”

      这话的语气太过直接,没什么转圆的余地,让卫姑娘顿时红了脸:“你总是忙着把人家的好意往外推。何至于此。难道我说的不在理?”

      “卫姑娘,我到太湖……本来就不是为了隐居。”他说到这里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心慌。看到对方望着自己口唇一动,急忙说下去,说的太急,脸有点微微地红了。口气倒是十分肯定,几乎带着一点骄傲:“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这儿嘛。我不喜欢我可以走嘛。若是我师兄弟上门问我,我也是这话。你放心。”

      卫姑娘本来遭他拒绝,芳心纠结得很,听他这么说,是表示并非单不领你的情,而是天下人都劝他不动了。待听到“你放心”三个字,忍不住啐道:“呸,放什么心,我这心本来就没放在这儿。雷力,你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我本以为你经历了一番,会变得通情理,没想到还是这样。”

      雷力本来一直略低着头,浓如墨色的眉心仿佛化不开似的,听这话吃了一惊,抬起脸来望着她道:“我……我没变吗?”

      卫姑娘白了他一眼。“你那任情任性的毛病,别说断只手,断了头怕也还是你。真让人……”她恨声说到此处,又说不下去了,若是小时候怕是会戳他前额一指头,如今却是红了眼圈,“我走了,你自个儿好好的呆着吧,爱呆多久就呆多久。”

      雷力点点头,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卫姑娘,我还有句话问你。”

      “什么话?”她又停了步子,目光亮闪闪地看他。

      “丁都赛是谁?”

      “丁……你怎么会知道他的?他是现在京城最红的歌手,在繁楼唱了好些日子了。”

      “你觉得他和我长得像吗?”

      “哪有啊。”她本来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瞥了他一眼。那一眼把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像是为他写真画像一般。“对了,我明年春天,大概是要和胡公子订婚了。这事我还没告诉别个,以后怕是难以再见,先说给你听了罢。我可不要你什么祝福的话。”

      那她想听什么话?就算他再怎么“没变”,他也不再是那个冲口而出“武林没人了吗”的少年。还没等他想到要说什么,卫姑娘早已经匆匆地走到门口,扬起花伞罩在头顶,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门外。随后又听到马蹄声得得作响,去的远了。是,她怎么肯不骑一匹好马来,又怎么肯让他看见。她一向爱嘲笑那些露富的人是暴发户。她来去都这样急……他突然觉得还真有点事想托付给她的。应该让她带点东西给芭蕉。虽然她肯定又会阴阳怪气的嘲讽几句,可是除她之外还有谁能替自己去看看芭蕉呢。

      杀掉龙异之后,是封俊杰把救出来的芭蕉送回家的。自己当时已经离开了,没再见她。他觉着对不住芭蕉,若是自己能早点赶到,能早点和封俊杰会合,巴铁匠也就不会心急如焚地自己去山庄找女儿,也就不会死。芭蕉如今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这是他的错。还是他和封俊杰两个人的错?

      虎威山庄派人来送帖子让封俊杰赴约,是芭蕉被掳走的三天前。封俊杰原本是要去的,因为有关虎威山庄为非作歹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去揭穿他们。自己当时说了一句:“揭穿了又怎样?他们不会听你的。”封俊杰待要说什么,转念又不做声,磨了一阵才说:“听说龙异之也会去。他是大侠,该为武林主持一个公道。”又望着他,表情很为难,“我知道不该提起这个人。”他本来不擅解释,有些着急,看封俊杰这样关切自己,心又软了:“我倒没什么,反正确实输给过他。可是……你为什么要去?虎威山庄的事也好,武林的公道也好,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下子封俊杰的眉头明显皱起来了。两个人僵持了一阵子,封俊杰才一字一顿地说:“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他听了再不言语。

      他们这样僵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因是……他其实说不清起因是什么。有一句话是封俊杰从来没说出口的,他想甚至是封大哥都没有在心里说出来过的,那就是“我认识错了你--”

      可其实封俊杰没想错。可以这样说。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的话,那就是出在一开始。他们认识的那一刻。那一刻他在台阶上捶了一拳跪倒在地,而封俊杰此刻还只看到他的背影。

      “如果我没有在那一刻牵马进来,你会不会出手?”封俊杰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他--否则就不是封大哥了。可是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很多次了,对着水缸里自己的影子,或者原来挂着封俊杰双刀的钉子。

      他不是怕事,更不是怕死,只是……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门槛横亘在他与那些冷笑着的脸之间。横亘在他与芭蕉之间,他与过去之间,他与世界之间。他想要翻过去却只是挣扎,他握紧了拳头也只能捶在它上面。

      你能的。我知道你能的。内心深处的声音封大哥样的诚恳。

      可是他再也不知道了。他回忆那一刻的次数越多,就越是不能肯定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了,就像被展开过太多次的手卷上的图形很快便已磨损。有时候他相当之肯定自己几乎已经下了决心,捶那一拳也只是恨终究还是不得不出手的自己。有时候……就不那么肯定了。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问他,比如说芭蕉--她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恨透了他吧--他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他以为那道门槛已经朽坏了的,结果它依旧存在,横亘在他与封俊杰之间,还有抽根发芽长成大树之势。他越是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就越是不能开口。你一见便甘愿将性命交托的人,会是那种人吗?可这话又如何教他出口?深自了解一个人然后对他好,是知己相得。到深相误解的地步却还如当初把他高看了的时候一般待他,这又是什么了?

      那次的僵持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严重。两个人足足怄气了一天。封俊杰不愿和他同去打渔,他转身自己去张四哥那儿借了一条船,自己去了。回来之后两个人各自忙着手头的事,他几次想要和封俊杰搭话,都被对方的脸色给挡回去了。

      然后过了一阵,封俊杰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样抬起头来说:“雷兄弟,我不去了就是。”封大哥说这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这样说之后便不会食言,可他一次比一次说得更费力气。

      他望着封俊杰,点点头,却没笑意。封俊杰的无力感仿佛也传染给了自己。

      那一刻他便下定了决心,不管他们的将来如何,他都不会有任何怨怼。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线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断绝。可就算是中途断绝,这也已经是尽此一生所不能报答的深恩。

      结果,那次封俊杰食言了--有人告诉他芭蕉已被虎威山庄掳走。消息来得这样快,显然别有用心。封俊杰马上赶去救芭蕉,却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张写得相当急迫的字条。

      等到那一战结束,两个人在遍地尸身之间互相望着,片刻后封俊杰躲开他的目光,说:“巴铁匠……死了。”

      他便知道封大哥在怪自己。其实是怪他们两人--本来就是一回事。若是他能早点来,若是他能和封俊杰一起早点来,本不该如此。如今虽然也是拼了命,可是……仿佛就不算什么了。他们彼此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一看就仿佛是互相责难,又仿佛免不了要互相提醒。

      只有真正的英雄好汉才能提得起,放得下。他们不行。

      他们太在乎,结果到头来他们反而变成了他们自己最大的敌人。

      他一向对自己说,三刀合璧再难忘,也不代表错事能够挽回。今天他再回想起这件事,却莫名其妙地坦然了一些。

      那卫姑娘说,你没变,雷力,你从来就是任情任性的一个人。断了头也是的。

      直至如今他还在这里,不是吗?

      他轻轻地掩上院门。头上响起一阵振翅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本以为赶走的两只鸽子又飞回来了,落在院子里,正和芦花鸡抢那几粒他随手扔的苞谷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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