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你来投军?哪儿人,叫什么?”

      城门口的军官斜着眼晴扬声问道,一杆倒戗着毛的毛笔在一碗墨汁里不耐烦地转来转去。被问的人答了,他便胡乱记下,随手扔给那人一袋小米:“那边去!下一个……”他抬起头来,见有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很符合军爷身份地瞪过去一眼。

      那年轻人正是同来客栈里语惊四座的那一位,看到军官注意到他,犹豫了片刻,拔步走开了。军官盯着他的背影狐疑了一阵子,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根据多年的经验,他本能地觉得这小伙子有点来头,而但凡看到军士捕快掉头就走的,总归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不过,反正他又没在我这儿闹事……接下来又有人报名,他便撂下这事儿不提。

      年轻人走了两条街,确定距离那个投军的摊儿远了,便慢下脚步,在街边的茶摊儿坐下,伸手欲招呼店家。可他刚一抬手就想起来点什么,下一刻便是身子也顺势站了起来。小伙计早已经肩头一搭手巾迎上来了,恰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年轻人愣了愣,只得笑了笑:“……我等的人,他,他没来……”

      小伙计撇着嘴只是笑:“客官可没等多一会儿啊,怎么知道那人就不来了?要想省钱歇会儿那边去,喏,那个代写书信的摊子,一个大子儿能坐半天,回头还能带两张黄纸上茅厕呢!”年轻人听他说的不伦不类,眉头一扬,正想反驳,目光却已经看到那个代写书信的先生,犹豫了片刻还真走了过去。小伙计哈哈地笑了两声,忙自己的去了。

      代笔的是个老头子,天还不算冷,他就披上了一身蓝布棉袍,袖口油汪汪的黑,还绽着灰蓬蓬的棉絮子,见来人稍抬了抬眼皮:“给谁写信啊?父母兄弟一文,亲戚朋友两文,给小情人儿么,嘿嘿,三文钱,不讲价!”

      “老先生,您这是怎么定的价钱?”年轻人好奇地问。代笔先生看他容貌英俊,谈吐客气,眼下又没别的客人,便好生解释道:“那自然。跟父母兄弟多半不是报平安,就是要钱,简单的很。亲戚朋友么,虽脱不了这两项,总归要客气一番,这就费工夫。小情人写信最麻烦,口述起来颠三倒四,全无中心,拉拉杂杂,没完没了,还自以为自己说的话最为巧妙--孰不知总归是不离不弃不失不忘、你对得起我我对得起你那堆俗套。好啦,小伙子,你写给谁?”

      “我,我不写给谁。”年轻人红了脸,声音压低了些,“老先生,我身上没什么盘缠了,出一文钱您……帮我起个名字好不好?”

      “啊?”代笔先生怕是经年也没听过这种无理要求,抬起眼睛扎扎实实看了这小伙子几眼,见他肩宽腰细,身材健美,面带风尘,虽然没带什么兵器,但观之便像个练家子,只怕是惹了什么麻烦想要隐姓埋名。有心要拒绝他又怕他发恼伤了自己,应允下来他日官府若是追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摸着下巴嘿嘿笑道:“小伙子,你找错人了。我这里代写书信,不会起名。我给你指条道儿。这名字不得关乎生辰八字,合乎五行之数么?转过去那条街,有个算命的石瞎子,他最懂五行八卦,何不找他去?”

      年轻人迟疑地看了看他所指的方向,摇摇头:“我,我不用起那么、那么讲究的……”

      “这话可不对,名字乃是人立身之本,随随便便怎么好?快去快去,石瞎子很灵的。”代笔先生笑眯眯说罢,低头翻弄案头的尺牍大全,再也不肯搭理他了。

      年轻人只得依言前去。转过前面的街角,日头将近偏西,一家货栈门口不远处挑着个布幌儿,上写什么麻衣神相测字算命的字样,一位枯瘦的瞎子坐在摊子后,听到脚步声就扯着嗓子嚷:“石瞎子算命,百算百灵!求医问卜,科举前程,红鸾姻缘,寿数天定,上前一问,疑窦尽消--这位,算命?请伸过手来。”

      年轻人知道瞎子耳音最灵,定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正要开口说明来意,对方听风辨音竟然真有几分本事,当下探身过来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抓住,就寻常人来说气力已经算大。年轻人一时不防,竟然被他抓了个正着,待要运力回夺,又怕伤了此人,只好强自按捺:“先生,我是--我不是--”

      “哎!这位,你莫看轻了这双手!掌中喷血,财帛丰盈;掌中生黄,家有死亡;掌中生青,定有忧惊;掌白不润,时运未荣。如今您这双手,指上粗糙,时运仍滞,骨节偏大,所求未遂。啧啧,您年纪轻轻,可不能自己先断念。来来,搁下一锭纹银在此,我把这破解之法说与你听!”

      年轻人本就心神不宁,听他这么一说再也顾不得许多,嗐了一声,轻轻一拨便让那算命先生松开了手:“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是来算命的!我是来、来让你起个名字,我也没、没那么多钱……”

      此时早有些人纷纷围拢来看热闹。石瞎子听说起名字尚且算好,这“没钱”二字一旦入耳,顿时立起了一双乌突突的眉,翻起来一对白夋夋的眼,手里罗盘转得噼里啪啦如算盘相似,阴阳怪气笑了一声道:“阁下是个体面人,如何来消遣我这瞎子?先前有求于我,待我说了一番好良言后再来反悔,这为人忒也……嘿嘿!也罢也罢,阁下既然爱惜银钱,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免费赠你几句也就是了--阁下这命数依我看来,正是天煞孤星掌中照,兄弟朋友全上吊,妻儿老母无人管,一世漂泊命萧条!”

      年轻人听他说得如此难听,不由大怒:这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待要给他一掌,见他瞎眼却也可怜,这半日不见一个主顾,何尝不是天煞孤星的运气?虽不甘心与他惺惺相惜,到底打他骂他更非英雄行径,如此一想,攥紧的拳头不由得松了。石瞎子见他半晌不作声,有点纳闷,再听他脚步响起竟是走开,只当他怯了,得便宜卖乖地哑着喉咙叫道:“风雨欺人,阁下保重!”

      这八字俗话却如同千斤重一个橄榄,年轻人听在耳里分外锥心,咬了咬牙,拔步便走。却听到身后有竹扁担吱吱呀呀,脚步声噼噼啪啪,一个人扬声叫他:“好汉慢走!”

      年轻人没好气回身看去,见一矮个子小贩,挑个剃头挑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经人奚落了这许久,心怀大恶,不知此人来历更无法答话,呆着脸瞪着他看。小贩却不介意,仰着脸儿道:“这位好汉,我看你英雄长大一个人物,何必跟那起人一般见识?你要改名号好办,城南庄最近来了个姓温的教书先生,平日里惯爱写些评书话本,蹲在路边给大伙讲古。听说他起的那些个名头都好生响亮,什么血流成河,什么神通广大,十分热闹;你何不找他帮忙去?那先生虽没个功名,好歹算个读书人,看见好汉定会欢喜,说不定便不找你要银钱。你看可好?小人没什么见识,这几句话倒是便宜。”说罢又是嘻嘻一笑,露出老大的板牙来,眯起眼睛径自挑着担子去了,竟没容那年轻人开口道谢。

      有道是话是开心锁。年轻人一番隐姓埋名的打算遭到这番冷遇,本来已经意兴索然,百无聊赖之际却听到一番指点,不觉心情舒爽了不少。剃头匠这番话在别人听来还则罢了,在他又激起一番热心肠,当下思忖:“那人与我无亲无故,着实一番好意劝我,又称赞我像个英雄。我若不去,岂不辜负他?名字虽说我可以自诹一个,到底还是有学问的人更好。那先生既然教书,想来是识文断字、通情达理的,纵然不为我取名,到底不至于消遣我。”主意打定,就往城南庄来。行不几里路,寻路人打听清楚私塾所在,径自奔去。只见孤零零一座茅屋宿在小树林边,暮色临近,大黄叶子经风一吹啪啪直响,四下里更无人声,想是学生们下学了。年轻人正要叫门,却听里头一阵鼓板儿响,有人按着拍节唱道:

      “……莫怪那伯牙摔琴酬知己,自古知交有几人?更可叹恩情绝中道,两下里寂寞受伶俜。宝剑西风英雄梦,好一似落花流水总成空……”鼓板又是嗒地一响,那人大声自言自语道:“唔,好是不好?了是不了?这几句虽然不好,却是真情。一部长篇鼓儿词,总不能没了这些话帮衬。有理。有理。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如今不好,便是未了。哈哈哈!”

      年轻人起初还以为是有客与主交相辩论,谁知听下来竟然通篇都是他一人说话,觉得啼笑皆非。只是既然来了,也没有转身就走之理,若是说得投契,也许还可借宿一晚,便举手拍打门环,扬声问道:“请问温先生在家吗?求教之人在此!”

      门内安静了片刻,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一位中年男子,头戴方巾,身穿长袍,举止端方,落落儒雅,打量了年轻人一番,点点头笑道:“来了?”

      这话问得突兀,年轻人吓了一跳,应声答应也不是,再行招呼也不是。就听先生说:“哎呀,这可怎么好,你来了我是欢喜的,不过方才我很高兴,把欢喜都用完了。唔,你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更是欠通,年轻人此时对这位温先生的学养有点怀疑,不过听他方才那词写的却挺唬人,忍不住问:“先生,您认识我?”

      “我不该认识吗?”先生又是哈哈一笑,将年轻人让进门内,室内窄小,仅有几张方桌板凳,角落里支着副鼓板,一张条案上摆着盏油灯,并有笔砚等物,还有一叠乱糟糟的纸片,每个有手掌大小,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年轻人琢磨着先生的话,越想越觉得怪,不好顺着说“你认识就好”,可是难道还能装傻说“那你说我是谁?”正在颇费踌躇,听到先生问他:“吃了晚饭没有?”

      “没有。”年轻人叹了口气。要是所有问题都这么好回答该有多好。

      “那正好,一起用饭吧。”先生爽朗地说。

      所谓晚饭,不过是几个硬面大饼,佐一碟薄薄的牛肉片,灯一照几乎是半透明的。先生看看年轻人的身量,似乎在估摸他的饭量,旋即找出半瓶辣油,还有一坛子老酒,统统摆在桌上。年轻人看他清寒,却这般倾心相待,十分感动,便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我是一介飘零之人,感谢先生如此相待。”

      “你来得不巧。”先生笑眯眯地说,“正赶上我在过这种日子,有什么办法。喏,喏。”他递过去一个饼,自己则斟了酒慢慢地喝着。

      他说话句句平常,却又仿佛处处欠通,年轻人不欲细思,吃完大饼,也喝了一口酒入喉,开口说明来意。那先生上下打量了他半日,哈哈笑道:“怪不得你没自报家门……起名字倒也好办,只是不知你想起个怎样的名字?你和过去的事还有瓜葛么?”

      “您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放下酒杯,抬眼问道。他在惊讶之余带着警觉,显见着过去有什么事情极为要紧。

      “越是有瓜葛,越要起得和过去的名字南辕北辙才好。否则说什么恩断义绝的狠话,又要改名--改的名字却只变个把字音,那真是贻笑大方了。你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年轻人低了头:“您说的是。连名带姓……我要一个新名字。”姓氏自然也要改,否则必然会有人出于客气或者亲热,叫自己为大哥。他多日不欲回想,可如今连着姓氏与称呼的事儿,那声音就仿佛潮水一般涌上来,在耳边萦绕不去。那个人称呼自己为大哥。有时他无端地叫自己,却没有什么事,只是满心欢喜地笑,笑得眼角弯弯的。再不会有人像他那般称呼我,像他那般信之不疑地待我。

      “那好办。”先生举起油灯,重走回条案旁,安置好灯火,将那堆纸片拢到面前。年轻人本来满腹心事,见状不由得问:“是什么?”

      “教学生识字用的卡片,正好可以用来给人起名。喏,尤其是无根无凭,纯是想象出来的名字,你先抓着一个字--再抓着一个字……说不定一个合适的名字就出来了。实说吧,我的那些平话小说,不少名字都是这样抓出来的呢。手气相当不错。你看……你的姓……譬如说……清风的‘风’字吧,怎么样?”

      “风……不,还是算了。”

      “你还挺挑剔呀。”先生遗憾地说,啧着嘴继续在纸片中寻找,“前一阵子有个特别红的小说,里面就有个大侠姓风哩。他武功高强,为人行事任情适意,极为潇洒……你看过没有?”

      “没有。”年轻人跟着走过来,站在条案旁看那温先生挑字,“是您的大作?”

      “不是,不是。我那些作品……唔……不知你听过没有?除了……除了……嗯,纪实的之外,还有些我自己诹来的,比如说红袖刀光,白驹惊魂,伤心小剑,神通一棍……你一本都没看过?”

      年轻人觉得自己矢口否认未免很不妥当,可是硬着头皮承认肯定也蒙混不过关,很老实地点点头,看模样显得很无辜:“我很少看小说的。您这些……呃,大作,讲的都是什么事?”

      那先生看上去像是有人要求他用一句话概括《全唐诗》,不过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回答了:“就是一群英雄好汉,用尽气力不顾性命,去帮朋友。然后么……结局倒是各自不同。”

      年轻人听到用尽力气不顾性命几个字,显是有点心潮起伏,略清了清嗓子说道:“不错,那样确实难得。不过也要看朋友是否值得去帮。青春应有英雄志,男儿当为天下奇。若是朋友做了错事,还要这样死心回护,怕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那先生听了这番话,一手扫乱了桌案上的字块,翻起一双眼睛道:“错了。”

      年轻人觉得进了他的屋子之后,一切说话都变得古里古怪,然而在人屋檐下,焉能不跟风,问道:“先生说的是我?”

      先生点点头,朗声道:“要帮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但这未必是主持公道,未必是名正言顺。若是真要帮朋友,根本就不必管这些。帮就是帮,扯什么公道公理?”

      年轻人迟疑了一阵子。先生满意地留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摆弄字符卡片,也不理他。片刻后年轻人“啊”了一声。先生宽慰地问:“你想明白了?”

      年轻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给自己斟上一碗酒,一饮而尽。

      原来他是那个意思。却原来是那个意思。

      我向来觉得自己没做错——答应别人的托请,出门去帮助那些被劫了镖的本主、失了盗的商家、遭了劫的庄子。来人上门时,他每次都借故走开,好半天不回转来。但我何尝不知道他为我担忧——待我回来,他一定在家里等着我,也不说什么,总问我吃饭了没有?然后怔怔地放下手上的东西。有时候抓的是个水瓢,有时候拎着两件旧衣服,有时候……他看上去也不清楚自己随手拿了点什么,因为他眼睛只看着我。

      我觉得他其实是想问点什么,但我想到他已经封刀不提武事,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是过去了的,是不爱做更不爱听的,就横下一条心不加理会,默默地把武器收起来。他一开始看见我的双刀,目光匆匆地移开去,后来有一次倒要从我手里接了去擦拭,我愣了一愣握着刀柄没放,他也就松了手,脸色竟有些怒意,问他却又不肯说缘故。

      这样一来二去,我也开始心神不宁。明明我没做错事,更没勉强他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我想他是怪我不守约定,又不忍心责怪我。毕竟当初说好了不问武事,退出江湖。可他本不该怪我什么。我这是做好事,和逼我们离开江湖的那些事是不同的,难道他不知道?终于有一次忍不住,我索性说了出来:“你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是在救人啊,有什么不对?”他本来背转着身,听了这话身子一僵,扭过头来,两腮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神很是气苦。

      “你是杀人还是救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当时只觉得五雷轰顶。杀人还是救人,难道不是天大的区别?当年他也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少年英雄,难道他能不知道这个?还是我错认了他,难道他退出江湖,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淡泊名利,而是只求自保——到头来他也并不在乎我?……

      后来,我又去救人。再后来,他不顾一切地豁出命来救我。

      那么那句话——那句在我心里生了疑的话……

      那句让我无限不以为然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救人,我也帮你!你杀人,我也帮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