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72、第三十四章 目之所见（下）

　　始终一言不发的无门此刻倏然抬头道：“帮你们是有条件的，你们须得承诺办到，否则……否则……”他皱眉抓抓脑袋，却始终想不到能威胁这四人的话语。
　　灵蟒看他一眼，狭长的双目忽地微微睁大，似是记起了什么，喃喃道：“哦……你说的莫非那个小姑娘？我记得是几年前的土部的一只小花妖，后来被关进引魂钟去了。茉还为此来你们昆仑派理论，叶之焕也对此不理不睬。若不是茹升找了我来，事情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那小花妖叫什么来着？”
　　“筱墨。”无门神色蓦地一黯，旋即扬声道：“十五日后，你们必须带着筱墨一同出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着性子向来激烈的三师弟攥紧双拳、面色泛红，盐祖无奈地微微摇头。孽缘啊孽缘，偏偏还发生在无门师弟身上。又见对面几人纷纷面露疑惑之色，他便耐心地解释。虽说引魂钟内皆是无形无态的孤魂野鬼，而无门口中的“筱墨”，却是以“妖”之态被硬生生塞入钟内。十年以来未曾有人入钟，是以“有形”之物进入钟内“无形”之界会有怎样的遭遇，无人能答。
　　玄儿打着哈欠懒懒道：“子时入钟，我先找地方睡一觉。”语罢起身稍稍活动几下脖子，缓缓走到门口，倏然复道：“啊对了，你们四个，将那小花妖的事讲给他们听听吧，反正也闲得慌。”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迫使无门怒极下山直至今日？
　　箫剑无情，盐祖多情，无门深情，始于那名为“筱墨”的土部小花妖跨错一步，纤细的脚尖踮入无法回头的命运漩涡，再无脱身之法。
　　他对她的爱被世俗的理性蚕食得仿佛只剩下欲望，而她最初的那缕悸动亦随所爱之人的改变逐渐换了模样。
　　是谁说，他接近她的目的只是牵制妖界昆仑洞？
　　是谁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身份与权力永远是首位？
　　她不管不顾不理会。
　　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与他在一起。
　　——如初识之日那般，安心地牵着手，嗅仙境之中飘来的阵阵芬芳。
　　足矣。
　　其他的，都是多余。

　　子时未到，厚重的夜幕覆盖整座昆仑山脉，漆黑而压抑。无星无月，千年积雪也在这夜的压迫下被夺去光彩，黯然失色。无垠雪地中，倒扣的古钟成了令人分外无法忽视的存在——那样阴森的鬼气，远在十里之外都教人不寒而栗。
　　郁风冀沉默地立于钟前，漆黑的眸子没有焦点。白衣猎猎，突兀地浮动在子夜的黑，然而他整个人散发的气质却仿佛要融入这噬人的暗夜。在他身后不远处，甫睡醒的灵蟒静静望着那道雪白的背影，狭长的双目不禁微微眯起，两点碧芒幽幽地泛着异样的光。
　　存活于黑中的白么？不、不是……不如说是存活于白中的黑。一袭白衣或许能稍稍褪去他周身的戾气，但是印在骨子里的暴戾是无论怎样用力都抹不掉的。
　　——有些人就是这样，纵使沐浴在阳光下，仍透着来自黑暗的阴冷气息。而有些人，却如璀璨的星子一般，再暗的夜里兀自熠熠生辉。
　　离引魂钟越近，郁风冀就显得越发暴躁不安。纵使是如往常般云淡风轻地笑着，似乎也无力收起眼底那团不灭的火焰。与他相识之人并不多，这样细微的变化按理很难教旁人发现，只可惜……
　　“差不多该到极限了吧。”玄儿收回探究的目光，低声呢喃。
　　岑寂中的低语使那道雪白的背影微微一震，郁风冀猛地回头瞧了一眼，不语。
　　“能将白衣穿出这番感觉的，你是第二个。”玄儿打着哈欠懒懒道，“猜猜看，第一个是谁？”碧眸中满是戏谑之色。
　　郁风冀浓眉一挑，嘴角没有一丝笑意：“独孤聆风。”
　　“啧啧，有自知之明。”玄儿走近几步，低头看脚下的皑皑积雪，蓦然笑道：“你知道风与雪，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语调骤变，倒是显得有几分意味深长。狭长的双目瞬间捕捉到对方微变的脸色，昆仑圣境守护者满意地咂嘴，自顾自答道：“风任性妄为，雪温柔大度。”
　　郁风冀眉头一紧，忽而问：“倘若两阵风相遇，雪何去何从？”
　　“徘徊于双方之间。”碧眸之中笑意更深。
　　“所以要在落雪之前解决一切。”轻声而坚定，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玄儿嘴角扬得更高，精致的面孔之上溢满了笑：“但是，雪不会永远停留在空中，它终究会落地，化为再寻常不过的水珠。”
　　眼前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
　　灵蟒恶作剧得逞般眯起眼，随即仰头望向前方古钟的轮廓。引魂之钟，引魂之阵。进了那里，一切“有形”都将化为“无形”。“无形”之物捉摸不定、难以把握，却往往是世间事物的本质。因此世人目中所见之物，归根结底皆为“有形”的外壳，那仅仅是“无形”展露在外的冰山一角。
　　——就好比，你何曾真正了解一个人，又何曾真正了解自己？

　　子时，夜幕更沉。
　　昆仑四侠如期而至，小师弟无名推着罗剑塬跟在最后。见玄儿与郁风冀一前一后地等着，盐祖四顾一番，问道：“奚姑娘不来？”得到郁风冀颔首示意，他又回头看着轮椅之上略显虚弱的少年，问：“二公子也要入钟？”得到的是毫无犹豫的肯定答案。
　　与箫剑对视一眼，盐祖自怀中取出一枚铜币大小的圆形金制物，将穿过其中的红线仔细地绑在郁风冀左腕之上，神情严肃：“这守魂符你们万万收好，若是丢了，后果不堪设想。”无名也掏出枚一模一样的守魂符，牢牢固定在罗剑塬手腕。
　　万事俱备。子时为一日之中寒气最重的时辰，即使是在钟外，此刻已能隐隐听见引魂钟内魂魄嘶声力竭的叫嚣之声。也正因如此，此时的引魂之阵法力大都用以封锁钟内魂魄，无暇过多地顾及钟外之事。
　　盐祖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立掌正对钟壁，缓缓运起真气。淡淡的金芒由他掌心柔和地发出，逡巡着向前，没多久便似触碰到一面无形的墙，不再前行而是竖直铺开，渐渐地环绕住整口古钟。夜幕之下，素来阴森的引魂钟，周身竟包裹着一层温和的金色光芒，仿佛钟内散发出的鬼气也借此淡化了不少。
　　半晌，宛如呼应这金芒一般，白日曾现形的巨大屏障幽幽亮起。蓝紫融入金色，调和成美妙而奇幻的光晕。罗剑塬在一旁看得入神，不禁向盐祖投去赞叹的目光。视线所及，他蓦然一惊，只见盐祖已是面色惨白，额头沁出颗颗汗珠，顺着侧脸滑落。
　　“年纪轻轻，灵力已达到‘绿’，实在是难得！”灵蟒感慨着来到盐祖身后，“可惜要打开引魂之阵，少说也要到‘蓝’才行。”语罢抬掌向那光晕之中打入一道碧芒。
　　碧芒甫入，便强势地穿梭于金与蓝紫之间，如一根银针引导的细线将两者密密缝合。屏障陡然不再稳固，金芒借机似是寻得了继续向前的道路。见此，玄儿急道：“你们两个快来我身后。”说着双掌齐出，操纵明亮的碧芒于屏障之上画出一个半人高的圆。
　　食顷，圆中的蓝紫色逐渐被金芒与碧芒吞噬，灵蟒脸色越发凝重。
　　后方无名将罗剑塬推至近处，瞧见此番景象，赶忙高喊：“结界暂消，引魂之阵已开。趁现在，二位速速入钟！”话音未落，就有一人接过他手中的轮椅，运气将它与聚锡楼二公子一同推入那圆中，边道：“钟内是何样无人知晓，你们自求多福吧！”正是箫剑。
　　郁风冀紧随着罗剑塬，刺目的光芒迫使他不得不阖上双眼。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他一路向前走，直到外界的光感尽数消失，四周竟比千年覆雪的昆仑山巅还要冷上七八分，阴气之重，寒意沿着脊背转瞬便爬上他后脖颈。
　　——引魂钟内，究竟是什么样？
　　他缓缓睁开双眸，还未等适应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听数十道冷风自四面八方狠狠刮过他耳畔。每一道风都夹杂着一句私语，颇具诱惑力的音调似是在孜孜不倦地引导他前行的方向。耳语之中，喜、怒、忧、惧、爱、憎、欲，七情具备；贪、嗔、痴，三戒皆有。
　　然而令郁风冀倏然意识清明的，是一声分外突兀的惊呼：“啊，我认得你，你是风雪山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