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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战国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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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啪!”一声鞭响,在一片凌乱的红痕上又覆上一道。
尖锐的火辣痛感过去之后,胸前裸露的部分只剩大片麻痹的感觉,像是盖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热烫皮甲,疼得太过,连感觉都开始错乱。
目光垂下,扫过暗色的地面,不知道经过多少血流渗透,泥土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颜色,像是春夏最嫩最饱满的桑葚晾干了,紫黑的边缘泛着点儿红,恍惚间把孙伯灵的记忆也拉回了山里。自己兜着一大包刚摘下的桑葚往河边去,汁液浸得十指和衣摆都染上了绀色。馋嘴的少女两眼放着光,絮絮叨叨,比骑在树上背书的苏秦还要吵闹。不会爬树的张仪仰头望着,捡了根木枝,一跳一跳地戳划,却每每只能擦到苏秦晃荡的脚尖。
还有庞涓,他在做什么?画面一时乱了起来,孙伯灵又仿佛看到河边隐隐有个人在招手,自己跑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入河中。他双手叉腰,在岸上哈哈大笑,得意而张狂。河中的石头磕到了腿,从膝盖下传来钻心的疼,冰冷的河水浸透伤口,却感觉黏湿而灼热。脸上似乎也擦破了,颧骨附近一小片皮肤针扎般得锐痛。
何四皱起眉头,瞥了眼近乎昏迷的犯人,不耐烦地折了折鞭梢。他可不能让这家伙好过,若不是这些奸细,齐国怎么敢对抗大魏?那些天杀的齐国人,越过边境,抢劫百姓,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何四舔舔嘴唇,从架子上取来满是尖钉的木棍,朝着孙伯灵刚刚收口的膝盖伤处重重敲了上去,接着扭动钉棍,甩臂一抽,抡出一道圆弧,带着点点血肉。孙伯灵又惨叫了一声,终于也清醒了过来,恨恨地盯着何四。这样的眼神让何四很是满足,他嘴角的肌肉提了提,似乎是笑了出来,一口黄牙探出嘴唇,牙龈有些泛白。
孙伯灵喘了两口气,咬紧牙关,感觉耳朵嗡嗡地响着,又似乎回荡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孙伯灵你跑快点!不然张仪追上了!”藕色衣裙的少女提着裙角,露出小巧白皙的脚踝,立在不远处的矮坡上,下巴微微扬起,撅着嘴。
【嗯,我马上来!】孙伯灵这样想着,却感觉迈不动腿,他急忙低下头去,看到了一双血肉模糊的腿,似乎露出了半截断骨,白亮滑腻,尾端尖锐。脚踝处绑着的麻绳磨烂了皮肉,血流不通的双脚肿胀黑紫,几乎难以感受到存在。
【那是我的腿?】
何四上下扫了眼面前发疯一样挣扎的犯人,先是一愣,继而吐了口口水,换了根皮鞭,长臂一挥,猛力抽在了孙伯灵的胸口。蘸足盐水的鞭子湿润而沉重,带着呼呼风声,像是铁棍一样,砸得孙伯灵呼吸一滞。鞭上的倒刺滚过,留下了一道道皮肉翻卷的伤口,不一会儿,整片胸膛已无完好之处。何四也渐渐感到累了,便放下鞭子,提来一桶盐水,朝孙伯灵身上一浇。凉水兜头而下,孙伯灵却没有任何反应。何四看着死鱼一样的犯人,终于满足地大笑起来。他一拍脑袋,想起了正事,忙取来尖刀,解开了孙伯灵脚踝的绳子。孙伯灵的双腿遭到钉棍捶击,早已不成样子,膝盖也碎裂成了好几块。何四尖刀刺入,几乎只有皮肉阻碍。他搅动刀刃,左右划开,一手抓着孙伯灵的小腿用力一扯,便拉下了半条腿。
一双断腿整齐地摆在托盘里,被送到了牢头手中,接着是士兵,最后安静地停在庞涓的书桌上。庞涓静静地看了这双腿半晌,用手指戳了戳,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像是缅怀和惋惜。好好的齐人,为什么要到大魏来呢?庞涓叹了口气,脑子里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脸,透着灵动与神采飞扬——却不知收敛锋芒,也太轻信他人。庞涓有些憎恨多嘴的墨翟,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若不是他,魏惠王怎会知道孙伯灵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孙伯灵为什么一封信就唤来了呢?不是说要娶田谊么?田谊可不在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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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云雾山下。
“嗳!你为什么不去齐国?我哥哥在那里,也好照应。”田谊扯了孙伯灵的袖子,一脸不情愿,“你宁可去找庞涓么?”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多管!”孙伯灵夺回袖子,皱了皱眉。
他才不会去齐国,几年前,他和叔叔就是因为齐国政变而离散,他流浪了一年多才在鬼谷子门下得到庇护。现在让他去见田太公得意的嘴脸,岂不是要憋屈死?而且田谊的哥哥田忌最疼这个小妹,每次看到自己就没好脸色,要是去齐国求他帮忙,不被暗下绊子才怪。等自己在魏国闯出了一番事业,封公拜相,再求娶田谊,岂不风光?
“那你去死吧!”田谊一跺脚,推了孙伯灵一把,提着包袱匆匆跑了。
孙伯灵追了两步,又朝着田谊的背影喊了两声,见田谊没有反应,忙跑了过去,却不料田谊越跑越快,居然把他甩下了。
【死丫头,等我成了魏国宰相,看你还敢这么放肆!】孙伯灵气哼哼地想着,过了会儿又后悔起来,顺着山路往下跑了好一段,却始终没见到人影,终于失望地停下了脚步。【看来是真发火了。】孙伯灵安慰自己,田谊在气头上,等到了大梁,给她写封信,再送点小玩意儿哄哄,说不定就没事儿了。
孙伯灵往东面望了过去,仿佛视线能够穿透树林和山川,直达魏国都城大梁。【庞涓应该已经拜将了吧?】他有几分羡慕,早两年,庞涓下山时也邀过他。可惜,他当时舍不得田谊,便推说学业不精。后来师傅鬼谷子还大为赞赏,私下传了他《孙武兵法》。
【那我总还是比庞涓强吧?】孙伯灵忍不住翘了嘴角,幻想着到了魏国……
第二章
临淄,城北,铁匠铺。
田谊坐在池边,双手托腮,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赤裸上身的铁匠。他的肩膀宽阔而结实,肌肉因为用力捶敲铁砧而绷紧膨胀,凸出一道道肌理的弧线,在腰部收紧,形成一个倒立的三角,汗水顺着蜜色的肌肤淌下,映出柔滑的光,又偶尔甩落,折射出耀眼晶莹的色彩。他的黑发微微卷曲,被汗水沾湿,一绺一绺贴在额前和颈间。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根细链子,落到胸口,垂着一只银哨。
“嘶……”烧红的铁片被浸入水中,蒸出一团白气,升起在二人面前,又模模糊糊地散去。田谊弯起了嘴角,“这就好了?”
徐沛点点头,将铁刃晾在一边,朝田谊比了手势,『你想要什么图案?』
田谊想了会儿,“这些图案有什么说法么?”
『代表你的愿望和祝福。』徐沛继续打着手语。
“哦!”田谊若有所思,半晌才自己傻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什么图案,你帮我选吧!”
『……可以么?』
“什么?”
徐沛又打了一遍手语,形容了那个兽纹,可田谊还是一脸茫然。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笑容依然爽朗灿烂,只是故意透出了几分无奈和埋怨。田谊见状,忙摆摆手道:“没关系,反正我都不清楚,信你了!”徐沛又点了点头,转身去取模具,借以藏起快要掩盖不住的失落和黯然。
“嗳,邹忌最近有来骚扰你么?”
徐沛摇了摇头。
“哦。”田谊瞥了眼旁边的火炉,揶揄道,“你怎么不干脆给自己的脸来一下,一劳永逸。”
徐沛顺着田谊的目光看去,然后放下刻刀,笑着摇摇头,比划道,『变成丑八怪你还敢过来?』
“哈哈,不来!看着寒碜!”
徐沛也笑了起来,朝外间努努嘴,两手比划,『那些女人也是,你看,我还想继续做生意混口饭吃。』
“哎!”田谊突然叫了一声,指着徐沛的眉毛,“真像!”
徐沛做了个疑问的手势,田谊一手握拳捶在另一只手掌心,兴奋地道:“你扬眉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一个人。”
不待徐沛问她,田谊继续解释道:“是个讨厌鬼,但也长得挺顺眼。自然是没你好看的,只是你们的眉毛有点儿像。他每次得意的时候,就那么笑,难看死了。”
『你并不如你说的那么讨厌他。』
“嗳,你别乱说。整个山里,除了师傅,没人喜欢他!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恃才傲物,给人讲解时也不耐心。不说他了,跑到魏国去之后就没了音信!”
『担心他?』
“胡说。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哼,爱找庞涓就找庞涓去吧!死断袖!”
『他断袖?』
“是啊!和邹忌那个娘娘腔一样。”田谊毫不介意诋毁某个远在异国的人,谁叫自己等他等了半天,也没见人追上来。
只是田谊不知道,他们因为一个不小心的错过,于是,那个不欢而散的离别居然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完整健康的他。
夕阳的余光下,徐沛目送田谊离开,抬起手攥紧了胸口的银哨——“这是我哥去楚国带回来的。万一有什么紧急,就吹响它。”——温柔的声音似乎响在耳侧,少有的细致关心戳进了哑巴铁匠的心里。他低下头,嘴唇开合,却只从口腔里发出了一些气声,于是,也没人能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