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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拾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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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拾遗
寤生日日按规矩晨昏定省,这回下了学照样自去正殿行礼,一转弯却听见头顶上传来呜咽之声。
寤生尚未反应过来,周遭侍从先警觉起来,很快便找到身边矮树上,隐约能看见一个很小的身影团在一起。
有个这年头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往树上爬?凉快不成?
想起上回那位树上的先生,寤生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他弟弟颖考叔倒是有趣,与他周遭别的亲贵子弟很是不同,整个人惫懒散漫到极致,除了礼敬师傅、尊尊亲亲之道外,旁的规矩,就不曾见他守过,便是上课,不是刁难先生好打机锋,就是自携了书来,多是易经五行之流,正经诗书倒念得少。太傅倒不怎么管他,照样笑眯眯听学生们论辩。问起他来,便道,自家将来也是要做史官的,自然要贯通古往今来、宇宙八荒,岂能被这些小学问束缚住。也?这么说他那位奇人长兄是个史官?倒不见他与巫祝们记述祷祝。
这边想着,侍从们已经拿出武器围了那棵矮树,可是不管怎么喝问,树上人都不答话,只管呜呜地哭。
像是个小孩子,不知是谁家的,这倒有些为难。
近侍石头把长剑丢给旁人,摸出匕首叼在嘴里,搓了搓手就蹿了上去,下头人扔围着,随时准备应变。寤生也巴巴望着,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宫里遇到这种事儿,有些期待,小孩子再怎么循规蹈矩,都难免有些好动因子作祟,难免幻想的多些。
石头一上去却像哑了一样,底下人紧张半天,才听上头虚虚地飘下一句话来,“……启禀世子殿下,是小公子。”
阿段?
也难怪石头突然“肾虚”,连寤生都觉得稍有些尴尬。郑国只此两位嫡子,正宫夫人厌恶长子偏爱少子乡野皆知,甚至有那么点成了各国宫廷闲谈轶事的感觉。那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心肝宝贝,竟违了祖制亲养在身边,衣食住行处处留心,天下难见的慈母心肠。如此两厢比对,他这嫡长子恐怕也很难自在。不过因小弟还年幼无知,养在深宫嫡母身边,两宫又生疏,寤生也很少见到,竟亏得石头还能认出来。
寤生心中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发什么愣,先带下来呀。”
树上的石头扎煞着手自己都快哭了。这小殿下一直哭一直哭,哭的越来越厉害,四肢乱挥不让他靠近。他年纪也不大,又没哄过孩子,感觉像对着一坨炸毛的猫,又怕惹急了小殿下从树上摔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有几条小命都赔不起,用强的吧,这么软嫩嫩的娃娃,弄疼弄伤了回头告上他一状这不还是找死吗?
寤生在树下等了一会儿,明白状况,立刻干脆利落地掳袖子,对侍从们勾了勾手,众人纵有心想拦也没这胆子,眼看着身份尊贵至极的世子殿下也爬上树去。
寤生殿下对此次相见可谓印象……深刻。
一只脏乎乎的花猫。
呜呼,可惜他还略微有些期待嫩生生的可爱童子。
他这个被人宠到骨子里的弟弟现在满脸眼泪鼻涕,从手背到脸蛋都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眼泪还在泉水一样往出涌,大眼睛泪汪汪地被树叶间隙的光一照亮闪闪的,看起来,很是伤心,连他都有些心疼了。
人家看见他,没什么反应,照哭不误。
“阿段,怎么了,谁敢欺负你,告诉大兄,别哭啊……”
“别哭,别乱动,小心摔下去,看你都成小花猫了……”
“别哭了,阿兄有好吃的给你……”
石头睁大眼睛,看着自家世子一手抓着树杆一手抓住弟弟,用前所未见的耐心低声细语慢慢哄孩子,满脑子只想把上个月自己私下跟人念叨“殿下尊贵人情难近”的话嚼吧嚼吧咽下去。
最后终于停止嚎啕只是小声抽泣的阿段被石头小心翼翼地抱了下去,跟着下来的寤生抱着又哄了哄,沉甸甸的,还是放下,掏出巾帕给弟弟擦了擦脸,自然而然地牵住小手,带着一路走。
两人衣服都皱皱巴巴,自然见不得尊长,派人一边往重华宫报备一声说阿段在这儿,一边跟公父告罪,带着弟弟自去更衣。
路上阿段还在抽抽噎噎,半晌才说清楚。原来是看护她的保傅姆妈闲聊,说起荒时年景,饿殍遍野,不少人家穷的揭不开锅,卖儿鬻女,还有交□□儿作口粮的,甚是可怜。阿段在旁听得似懂非懂,只以为要卖孩子,恰他下午偷吃了饴糖,正惶恐不安,还当因他不听话,要卖了他,或煮了他来吃,这才吓得溜了出来,不知怎么,小小个人,竟爬上了树,也算了得。
眼下,不知道重华那边急成什么样呢。
那两个在小公子面前胡嚼的宫人,怕也没什么好下场了,不过,这倒不关他的事。
寤生握着阿段软软的小手走着,并没有弄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很多人都说缘分天定,四目相对便是干柴烈火,何况血脉至亲,其实倒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在看到树上那只“花猫”的那一刻,他心里有一个明晰的念头,要对弟弟好。
本能地。
别无他想,来不及想。
此刻眼见着宫门渐近,重华宫的人已经焦急地迎了过来,两手交握之处隐隐发热,那个想法才突然如闪电一般透亮起来。
弟弟确实可爱,面对这么个更小的不懂事的小孩子,他心底隐隐的恨意和不甘没法嫁接到他身上。
但更重要的,是公叔太傅的教诲。
前日下课,太傅突然叫住了自己,虽仍笑着,却只是温文,神态十分庄重。
“听说世子平日,好穿麻衣?”
寤生茫然点头。
“殿下可知自己立身靠的究竟是什么?”
嫡长子,身体健康,并无过错。
“对,但不全对。”公叔衍毫无忌讳,“嫡长子虽有天然优势,但人所共知,殿下并不得夫人喜欢,据衍所知,夫人在君上面前屡有废立之言,所以虽有母族可依,小公子却是一母同胞。”
废立?母亲当真不要我了。
“求先生赐教。”寤生正襟危坐,郑重一拜。
“殿下也无需太过忧虑,”公叔衍捻了捻胡子,“话分二说,殿下立身,凭借的无非是正统二字,虽然不为夫人见爱,但您居长、居贵,朝野之间,都是无可非议的储君。”
“殿下要注意的无非两条,第一,立爱、立贵、立长、立贤,您四居其二,要争取的不过最后一条。殿下聪慧好学,但,还不够。身份是天生的,学识能力可不是,您要足够努力、足够优秀、能压住所有人的优秀,这样才能成势。天下大势已变,共主式微,诸侯异动,君上半生开疆拓土,他需要的不是其他,是一个优秀而强势的继承人,能够让郑国在如此形势下继续强盛。君上贤明,只要您能够具有君王的魄力和能力,无论谁说什么,他都不会变心。”
寤生心神一震,他年纪尚幼,但公室子弟自来早熟,也并不是没有思虑过自己的处境,这是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将一切形势给他剖析开来,一目了然,觉得长期以来因母亲带来的不安被一扫而空,明白了自己的前路,找到一个坚固的重心。心中感激,“学生谨记。”
“第二,既以正统自居,成势之前,就要谨遵祖宗家法。殿下依靠的不是其他,是朝野自然而然的认可,是数百年来的规矩,是人心所顺。”公叔衍看着他笑了笑,“既是人心所顺,就要顺着人心。嫡长子,就要有嫡长子的样子,做嫡长子该做的事,一旦您都不遵守礼乐正道,世人又怎能相信您是大统所在呢?”
寤生心中略有所悟,却不甚明了,“请先生详解,寤生该做什么,才能……?”
“第一条尚可明说,第二条言尽于此,得靠殿下慢慢体悟才是。”
而在树上捡到那只与自己几乎天然敌对的小猫,两手交握的那一刻 ,寤生顿悟。
所谓嫡长子,就要遵循礼法、维护道统,就要展现出公室应有的礼节气度,就要崇尚自古以来的尊尊亲亲之道,就要仁、义、礼、智、信,就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哪怕是阿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