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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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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他就对院子里的一个人很好奇。
那个人总是穿得干干净净,脸也长得格外漂亮。那个人每天会在廊下慢吞吞的,用那种蜗牛都比他快的速度行走。
那个人不跟人交谈,不跟人笑。
很多时候,那个人都在发呆,有时是一盆花,有时是一片叶子,有时是飞过的鸟,有时是围墙那一头的芭蕉树顶,还有时,是风的声音。
那个人的弟弟陪在他身边,他弟弟也很沉默,但这种沉默和他不一样。
那个人弟弟很凶。
尽管院子里所有人都喜欢,表扬,他却讨厌那弟弟。
他和那个人接触过几次,就被他妈狠狠批了一顿,说,那是白痴,你给我离远点。
但他见过白痴,隔两条街上那个卖猪肉的家里就有一个,长得又肥又壮,身上一股臭味,笑起来口水滴滴答答,他至今都记得那白痴鼻孔里挂出来的一坨鼻屎,那个脏,那才叫真正的白痴。不像那个人,身上清清爽爽,靠近了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跟那人什么时候开始说话已经忘了,说的大多数内容也完全不记得了。年纪太小,记忆中唯一的童年印象就是一副动态的画面。
那是秋天还是春天,世界是青灰灰的,那个人的眼睛是雾蒙蒙的。风吹过来,掀起了那人额前软软的发。
他好像说了什么,是:“白痴你又傻看了?”还是,“看什么看白痴?”,忘了。
然后,那个人笑了起来。
时隔多年,他觉得那更多是脑补。
在那人唇边的一抹几乎称不上笑的笑里,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风柔软,云雪白,天空湛蓝,小鸟振动着翅膀,天井里的花儿舒展开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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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有一段很长时间的空白,他好像是因为读书紧张还是什么的,又或者家里吵架,他不记得了。反正后来,那个人就莫名其妙开始叫他:“宝,宝,哥……”或者,“宝、哥、哥……”
还喜欢追着他。
他在廊下做作业,那人坐在那儿看他,他在吃饭,那人看他,他在睡觉,那人想看也看不到。
到现在,他都搞不懂,为什么一个大六岁的要喊一个小的叫哥,还矢志不渝,一叫二三十年。
说起来,他们之间的交流随着他的小伙伴们叫那人白痴的次数、随着他和林俊然摩擦的升级——他们每次打架,大人们总是说他的错——就越来越少。
他不喜欢有人说他是白痴的好朋友,他渐渐厌恶起那个人。
他喜欢带小伙伴到院子里玩,他哈哈哈笑,他觉得那人羡慕这些,所以气死他最好。
但是那个人又跟他有什么仇呢,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因为不能读书上学,因为不能跟人交流。
他想,那大概是因为那个人有个讨厌的弟弟还因为大家都不喜欢“白痴”两个字。
小学四年级,他妈神经兮兮地庆祝,庆祝他们离开这个院子,搬到了新房子乐山新村。
走的时候他没看到那个人,快出弄堂了,却听到后面“宝、宝、哥哥”的叫,他催着他爸赶紧走。当然不这样也行,那个白痴根本跑不快。
但他就是那样做了,好像不这样不能够划清界限。
他从此安心了,觉得跟那人再无可能交集。
随着时间,他偶然会想起那张漂亮的脸,跟同学吹嘘,“XXX算什么美女,我见过更漂亮的。”
他当然没兴趣跟那人久别重逢,甚至,连老房子都不来一趟。
可他没想到多年后,他们会再次相遇,还是在那样的情况那样的场景,并且结局那样的惨烈。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不务正业,东游西荡,做的最多的就是跟朋友泡吧泡美女。
五月中的一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喝酒,那天,他老爸让他借钱给“弟弟”做生意,他跟爸爸发生了争执。
身边原本有个朋友,后来朋友有事走了,又来了个美女,他们调笑着,他喝了不少酒。
美女走了,他也出门了,出门时撞到一个人,当时他还骂对方不长眼,然后就被人抓住肩膀让他长眼。
他才看到被撞的男人脸上一道长长的疤,从额头滑过眼角,整个人气势汹汹。他记得有人说过,这地面是个叫刀疤刘的管着的,他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刀疤刘有个恶心的嗜好——喜欢搞男人。
他当时就赔礼道歉了。
可是刀疤刘伸手捏他的下巴。
边上好像还有人认识他,说他叫陈宝林,最近常在这里泡吧。
刀疤刘就说:“点子不错。”摸了摸他的脸。
他妈的,调戏谁也不敢调戏老子。
他神经一抽,一拳头砸了过去。
稀罕的,砸中了。他转身跑,刀疤刘和那五六个兄弟就在后面追,这帮人地头又熟,喊他名字恐吓他停,让他把屁股洗干净。
他妈他会停吗,当然不。后来就跑到了一条巷子里,然后,前面有光,还有个人从另一条巷子里冲过来,惊喜地叫他:“宝哥哥?”
他都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但就是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林永然。
林永然说:“真的是你?”
很惊喜,说话很流利,就是动作还有点慢。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这辈子最大的错事,他把林永然推给了后面的人。
他逃开了。
之后很多年,很多次,他在梦里听到了那个凄厉的叫喊,“宝哥哥——”
他躲到了外地,怕被刀疤刘撞到报复。他陆陆续续做了几份工作,而后就听到了一个消息,刀疤刘跟人火拼,几个好兄弟跟他一起全被砍了,刀疤刘的身体上面和下面分开,那专门捅男人的玩意被人踩得一塌糊涂。
就这样,这个残忍的杀人犯也只坐了十二年牢,他就是林俊然。
三十一岁的中秋节,他一个人在阳台抽烟,就收到了林俊然的电话,告诉他,林永然四年前死了。
他当时就……
他无法形容那时候的感觉,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喉咙硬生生塞到胸腔里,他憋闷得无法呼吸。
后来的后来,他很害怕林俊然报复,因为听说对方有钱有势,好像爷爷还是台岛人。但是四年过去了,他依然好好活着。他开了家餐馆,他用心经营,他不再想起林永然。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讨厌这个人,非常非常讨厌,讨厌到他不想见到、听到、想到这个人的任何一切。
他有了喜欢的人,符合他心里对女人的所有猜想,那个女人好像也很喜欢他。于是,他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向她求婚了,他大声地说我爱你,鲜花摆满她的楼下。
女人不都喜欢浪漫了,他得意的等着结局,却等来她从楼上挂着别的男人的胳膊下来。
那天晚上,他再次到了酒吧买醉,结果一醉就醉到了生死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