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烟雨金陵（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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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多年前，我策马扬鞭走失在金陵繁花胜景的烟雨里。满路的法国梧桐婆娑着树影网下一地枯蝶，在踢踏的马蹄声里骨碌碌地打着浑圆的旋儿，好一阵的淘气。南京城是从来不缺少故事的，一骑轻尘，伊人红妆，在寂寞的烟雨里，走失了多少年啊。
而今，我依然信步徘徊在烟雨凄迷的南京街头，看那花开满地，华殇旖旎。
只是，偶尔会在某一棵枝叶繁密的梧桐树下停了脚步，仰止鼻息，蓦然，相思成灾。
依然不减小儿女的调皮，忽而俏皮地回头，朝着身后那个影子一样一路跟随的小尾巴咯咯咯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道长，我请你吃杯茶罢！”
——道长，我请你吃杯茶罢。
古老的南京城掩在淅淅沥沥的烟雨里低沉地叹息，倏忽间伸出枯槁的双手艰难地索摸着那一段早已远去的胭脂往事，突然老态龙钟地喊：
羽沅。
羽沅。羽沅。
【二】
街角一隅的茶馆，陈设甚为简陋，旧木桌上时常蒙着薄薄的灰尘，几无人拾掇的。我却极爱去那里，古旧的茶具刻印着时间的深痕，细细一嗅，一股子深深的人味儿。主人是个弓背弯腰虾米一样的老人家，很是和蔼，又会讲故事，引得周围一圈儿的孩子们都爱来缠着老人家说故事。
我也是来听故事的。当然从来都会带着他。
他一袭道袍清俊风雅，眉目深深浅浅重着沟壑，极好看的。这样子的人，自然也是有一股子道风，我却从来不怕他，反倒时常打趣他：“道长，原来世上竟也有不收妖捉鬼，专爱听故事段子的修道之人哟。”
他不怒反笑，拖了一张凳子给我，我便也乖了，静静地挨着他坐下，听老人家讲那总也讲不完的金陵往事。
一壶滚烫滚烫的浓茶静静立在旧木桌上，壶嘴里哼哼地吐着热气。昔时微醺的阳光拂在每个人的脸上，温和，静谧。
老人家呷了一口浓茶，悠然说道：“梧桐又掉毛叶子了。”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三】
陆羽沅踩着一双麂皮小马靴踢踢踏踏在报社门口来回踱了好一阵子，始终打不定主意到底进不进去。黄昏晕染的光芒柔和地托起一幅溢彩的画卷，“金陵晚报”四个大金字懒洋洋地杵在报社门口迎着黄昏悄静的碎金色日华悄悄打着盹儿。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民国诡谲的风云隐在日作而息的人流里，暗涌波涛。表面上俨然好一派的祥和宁静。
陆羽沅到底是吃不住了，心里虽有些踌躇，却还是打算硬着头皮进去。刚一抬头，便瞧见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迎面朝她走来，这人打着西洋小领结，腰板笔直，很是有些风度。羽沅心里好一阵欢喜，小鹿一样漂亮的大眼睛登时放了光芒：“钟先生！钟先生！”
那个年轻人笑呵呵地回道：“原来是陆小姐，这倒是碰巧。”
说话间，两人已是走到了一处，面对面地站着。羽沅有些害羞，双手无措地绞着小马鞭，心里想，这哪是碰巧，等了你好些时候了。
“骑马回来？”钟云默温和地问道。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上次多亏钟大哥，要不然……”
钟云默笑了笑，还没来得及接话，一旁立着的楚涵落落大方地向羽沅伸出了手：“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小姐，常听云默提起你呢。上次云默当街拦下一匹失惊的疯马，救下的那个女孩子就是陆小姐吧？”
羽沅愣了一下，方才发现钟云默身边一直站着一个好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子身段翩跹，款款有姿，即使穿的一身粗布旗袍，也竟有三分脱俗。况下她与钟云默言语间又是这般亲密，羽沅心里猜着了几分，眸光里满满的欢喜霎时黯淡下去，一时间稍有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慕仙。羽沅曾经偷偷描绘过多少回的梦境就在刹那间被生生击碎了，那个人……心里已是有了别人了。又能怨作谁？羽沅恨不能回去抽那小红马一顿鞭，为什么那日失了蹄？为什么不早些些的在街上将她抛下马背？好让她……早些遇见钟云默。
羽沅支吾着嗯了一声，转身就想走。泪珠子已是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钟云默倒是急了，竟顾不得礼数，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慌忙解释道：“陆小姐别误会，这位是楚涵，报社新来的小师妹，这一阵子跟着我跑新闻……”
羽沅见他这般着急，便晓得他对自己是上心的，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也挂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倒是钟云默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奈何，也只能苦笑一下。
一旁的楚涵瞧着心里甚觉不是滋味，脸色惨白，忽然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哥，好自为之吧。”
钟云默顿觉浑身一震。
羽沅低头欢喜地把玩着自己的小马鞭，也不知听见了这句话没有。
钟云默是报界少壮派里相当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人仗义热忱，嫉恶如仇，时下最敏感隐晦的话题时评都出自他的手里。近几年来更是风生水起，与巡捕房有不少合作，对各类与各方势力关系微妙的案子报道得老辣独到，道上的都对他手里的这支笔有三分忌惮。也因他长相白净，写得一手好字，又状似手无缚鸡之力，时人便送他一个诨号——罗刹书生。
羽沅对钟云默的爱慕里有三分是冲着他这份不畏□□的豪气，在这样的乱世里，又有多少人能够秉持初时的那份赤子之心呢？
羽沅与他并肩走在繁华褪尽的南京街头，陈妆缟素的美人，脉脉此情点染了一际交合的光阴。饶是陌上花桠悄静。
他是安静的。淡然温和地瞧着羽沅娇小的身子在黄昏的剪影里拖成细长细长的影子，眉梢拂过一阵不易察觉的幸福。
羽沅心里像是揣了个蜜糖罐子，甜甜地笑开了花。那是很多年之后了，羽沅寂寞地想，如果当日，他们就那样简淡幸福地并肩走过植满梧桐树的小路，永不回头。那该多好。
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羽沅咯咯地在梧桐树影下笑出了声：“钟大哥，那日要不是你及时拦下了我的小红马，我准摔个嘴啃泥。这还不止，爹爹若是知道了我在街上骑马惊扰了百姓，回去非是打折我两条腿不可。”
钟云默嘴角划开一个好看的弧度，眼里溢满宠溺。
羽沅好奇道：“钟大哥看似弱不禁风，怎地马术这样了得？”
钟云默怵了一下，复又回过神来，笑道：“中原大战的时候，我被军阀拉去做了数月的马夫，对这驭马的功夫，也颇通一二……没办法，这样的苦出身。”
羽沅安静地垂下眼睫，她自然不懂，那是一个对她来说，太遥远的世界了。
“我怎地跟你说起这些了，你是军长府上的大小姐……”
“我……我……是晓得的……”羽沅急得眼泪差点掉下来：“爹爹忧国忧民，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们都是做大事的，我……”
钟云默一看羽沅犯了急的可爱模样，心里更生了几分怜惜，笑问道：“我也是做大事的？”
“那是自然。钟大哥在我眼里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羽沅道，“上次钟大哥说要见爹爹，访个报道，我有空便引荐。”
钟云默初时是提出要见一见羽沅的爹爹陆军长的，那时羽沅推辞，也实在是存了点私心的。羽沅慕恋钟云默许久，早已把一颗芳心全栓在了他身上，女孩子家自然不好意思带着倾慕的对象贸贸然去见爹爹。除非，除非爹爹已是那个人的岳丈。
想到这里，羽沅满面红霞，羞得实在怕被人识破。
钟云默却是丝毫没有发现羽沅的异样，眼神茫然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突然长叹了一口气，道：“百无一用的，是书生啊。”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羽沅吃力地划动双臂拼命呼救，河面上的涟漪一层一层漾开汹涌的波浪，她胡乱拍打着水面，奈何整个身子还是不住地往下沉，她素来并不会水，此时又心焦气燥，被忽如其来的危机猛然吓住了，一时间情势十分紧急。
原来这日本是羽沅和钟云默相约在秦淮河边一起赏景的，顺道也可去夫子庙品尝一下南京特色小吃。秦淮风光自古以来便在古人的诗词里享有盛誉，此时正是赏景的好时光，羽沅和钟云默这对正打得火热的小情侣自然不会错过。
她偏巧早来了好些时候，一个人默然对着胭脂旖旎的秦淮河呆呆地出神。秦淮河边人来人往，赏景的人们已是出了窝的。偏生在这个时候，羽沅陡然觉得头有些发晕，腿一软，倒像是被谁硬生生地从背后给推了一把，竟失足落了水！
羽沅已经吃不住了，身子早已在水里感到越发的绵软无力，又被硬生生地灌了好几口水，浑身使不上力气。
岸上的人也是束手无策，显然也都是不会水的旱鸭子，只得拼命地大呼救命四处求援。忽听扑通一声，有人急匆匆地跳了下去！水面泛起了白色的水花，一圈一圈激荡着漾开来。
原来正是钟云默！
他水性相当好，不多时已经将奄奄一息的羽沅揽在了怀里！羽沅虽然虚弱，却仍是清醒的，她看着一脸焦急的钟云默，只道：“我没事，没事，云默。”
此时四目相对，柔情蜜意，早已浓了一江春水。
他是焦急的，那样真切的心疼全都揉在了眸光里：“怎地这样不小心？”
羽沅只是越发紧紧地抱住他，他全身都湿了，疲倦，憔悴交于一身，衣衫领子也裂开了，羽沅轻手想帮他整理，却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柔弱的手顺着他的脖子一点点滑下来，他的半个膀子全露在了外面。羽沅的目光蓦然怔住！他的肩膀上竟有一道深深的青紫勒痕！看不出是怎样伤的，只是未有淤血，想来也是多年前的旧伤了。羽沅突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中原大战那年曾被拉去充作马夫，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这个柔弱的书生又受了多少苦啊。想到这里，不免心酸难忍，只手覆上了那道勒痕。
多年之后，陆羽沅回忆起那年秦淮河边有个柔弱的书生拼却性命救起她的往事时，明亮的瞳仁里依旧泛着泪光，那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情深不继。
她多么希望，之后的一切，只是，梦一场。
烟花寂寞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烟雨金陵（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