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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烟雨金陵(2) ...

  •   【四】

      在这儿听故事,茶水总是管够的。这个会讲故事段子的老头儿甚么都好,却有一点是十分不可爱的——他从来不给我准备茶水,连个破烂碗儿也不给。

      我总要生好一阵子气,那时我又调皮,极爱作弄人。趁着那个老头儿不注意,将他的绒帽子忽地扯下来,他也没奈何,只当是一阵风吹了去。

      那个人呢,淡然地当好戏瞧着,长袖的道袍在风里轻轻扬起,他细眯着眼睛,伴着暖阳的韵律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狠狠瞪他一眼,又想做些出格的事儿来唬唬他。盛了半壶水的壶子静悄悄地立在木桌中央,里头温吞吞的水卷着清淡的茶香煞是诱人,喉咙口这股子渴劲儿也越发的强烈了——谁叫这老头儿总也不给我准备个碗的。他不叫我喝茶,我偏偏要喝——半个身子早已扑上了桌,伸手一揽,水壶茶碗哐当当地响成一团。

      他好生骇了一下,忙将我扯住。我拽着他的道袍一角,又悄悄地将手上的茶渍抹了上去,好生当了一回抹布擦。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想来方才可是将他一颗心都骇得惊跳起来了罢。他一把破扇子扔了过来:“叫你淘气。”

      果然,那个说故事的老头儿惊讶地问他道:“小伙子,方才你可看见这水壶子自个儿动了?”忽然又自言自语道,“可是老了。眼睛也不中用了。眼花喽,眼花喽。”

      我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谁叫你个老头子独独不给我茶水,尽是欺负我了。

      一阵暖和的风吹来,道上两旁的梧桐刷刷刷下了好一场梧桐雨,我又想起老头儿稀罕的表情,喃喃说道,梧桐又掉毛叶子喽。

      这有甚稀奇的。

      我很不服气地突然嘟着嘴道:“这有甚稀奇的?不就是梧桐掉个毛叶子哦?”

      他整了整宽松的道袍,双目含笑地盯着我,我才不理他呢,只管说道:“真不稀奇。当初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梧桐才大呢,毛叶子掉的真像下雨似的。”也不忘揶揄他一句,“真真的没见过世面。”

      他的笑容蓦然僵住!我的手头猛然间传来一阵痛感,原来他竟这样狠狠地扯过我的胳膊!我吃痛地咬着嘴唇:“道长!道长!”

      他似是醒悟了,像个犯错的孩子,举足无措,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你家曾经有棵梧桐树的?”

      “可不就在我家院子里栽着么。兴许现在还在呢。爹爹说,梧桐是最高贵的树种,凤凰非梧桐不栖,你听说过么?”

      “难为你还记得。”

      那些旧日的好时光渐次掩着日晖搁浅在记忆柔软的凹槽里,昔时爱疯的傻丫头早已霜重岁华晚,梧桐树下美人秋千架,马蹄声里盈盈笑语夜放如花。匆匆走过浮云流光那样远,那样远。

      【五】

      钟云默终于不再理她了。

      雨水顺着芭蕉叶子滴滴答答往下掉,一落滚下一个好看的旋儿。陆羽沅垂着羽睫躲在纱窗下空空地看着雨打芭蕉寂寥如稠,一闭眼,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垂落,洇了脂粉。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呢?

      那日,他们如同往常一样,信步走在南京街头成荫的梧桐树下,钟云默一路都是锁着愁眉的,她知道,最近战事吃紧,日本兵闹得不消停,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但凡稍有爱国心的热血青年,个个面上都是愁云惨淡。

      钟云默突然停下了脚步,低声说道:“上海沦陷了。”

      这五个字,个个沉重千斤,羽沅心里陡然咯噔一下,却又不免安慰他:“上海沦陷,南京方面总不至于有事吧?南京兵力总是足的,背水一战……”

      “羽沅,你不懂。”他牵起她的手,似有歉意,“这些事,我不该跟你说的。”

      羽沅哪有多心,见他满心的不快活,便想岔开话题,也不加思索:“钟大哥,其实有件事我该跟你说的。你还记得那日我落水的事么?”

      钟云默那双黑亮的眸子乌沉沉地盯着她。

      “其实……不是我不慎失足,像是有人把我推下去的……”

      羽沅还没说完,钟云默一双眼睛似能吃人,双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肩膀,几近嘶哑地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羽沅完全吓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这样失态,她又何曾想过自己的无意之言带给他怎样的不安。

      钟云默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瞬时冷静下来,心疼地看着几乎被吓坏的羽沅。他镇静,温和地对她说道:“带我去见你父亲,好吗?你答应过的。”

      带我去见你父亲。

      那时的陆羽沅傻傻地以为,那一句话,便是一生的承诺。她满心欢喜地以为,他要她。

      可是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一脚踏出军长府,便再也没有理她。

      再也没有理她。

      爹爹淡淡地对他的宝贝女儿说:“那个报社的小年轻哟,下个月要结婚了,新娘子是同门的师妹,真是天作之合,吃一口饭的。”

      楚涵。

      是吗?

      【六】

      老头儿帽子被我扯了不下五次,茶碗水壶我也框框当当敲了三次,道长一脸无辜地瞧着我的时候,我正抿了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这个六根清净的出世高人,一脸正派的牛鼻子道长哟,竟也会有这样无辜可爱的孩子模样。

      我笑得花枝乱颤,终年穿着麂皮小马靴的脚一下踹了过去,顺道扯过道袍利索地动作起来——“道长哟,我可不介意当过抹布的道袍再给我擦擦脸的,我一点儿也不嫌弃哦。”

      他当头赏了我两颗毛栗子:“问你正事呢。”

      “我可不记得了,多少年,没有回去过了。”我着实委屈,从前院子里确实栽着一棵好漂亮的梧桐树,那样兵荒马乱,人都保不住了,一棵树可着成精了呢。“兴许还在,兴许,伐了吧。道长怎地对我家的树这样感兴趣的?”

      他不说话。

      我只道他是不信我,这可真是委屈了我:“真有呢,好些的年成,几个孩子都抱不过来。小时候我总在梧桐树下玩耍,那树又大又浓密,赶巧架秋千架子。可是有一年不知怎地,梧桐树突然枯了,爹爹便要派人伐了,我哭着闹着不乐意,天天给那树浇水,爹爹见我诚心,也不阻拦,便依了我,给我找了好些花匠侍弄。那时爹爹可宠着我呢。”

      “后来呢?”他倒是听得认真。

      “不出一月,那梧桐树竟然活了过来,大太阳底下植了好大的一片荫呢,我到现在都记得。”

      “那树倒是该惦记着你感着你的恩情呢。”他认真地说。

      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日头已经渐渐隐下了,余晖深深浅浅地打描在他素色的道袍上,柔和而温暖。我伸了个懒腰,浅浅道:“乏了。咱们回吧。改天我请道长尝尝夫子庙的小吃,从前我最爱的。”

      他淡笑了一下,实在有些不肯的:“这故事咱们还没听完呢。”

      我陡然作色道:“有甚可听的?都是说书人加了料子胡编的罢了。”

      一阵梧桐雨吹来,沉沉暮色里透着凄清寒骨的冷。

      说故事的老头儿拾掇了桌椅,大约也是要散了。一股子幽深的寂寞弥上心头,人走了,茶又凉了,偌大一个金陵城,我又该去往何处?

      他站了起来,整饬着道袍,缓缓抬了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老头儿突然又向他道:“小伙子每次来怎么总要多搬张椅子在旁边的?也没人坐,空荡荡的总叫人心里头落了一处的清冷。”复又自言自语,“真是奇了个怪,梧桐落了这么会儿的毛叶子,地头上全都是,倒是这张空椅子上一片也不沾惹的。”

      我气呼呼地嘟着嘴,这老头儿可又欺负我了,平日里眼里全然没有我的,茶水碟子也不给我备着一份,道长好意拖了张椅子给我坐着听故事,他倒又絮叨起梧桐叶子不掉椅子上头,可不就是我一直坐着吗?梧桐叶子吹了我满头满脸,可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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