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62、（六十二）

　　一个月后，我坐在座位上画着我的图纸，抬头看一眼玻璃间里的陶冶，他盯着电脑目不转睛。
　　一个月来我都没有听到要调动去G公司的消息，想必重组设计公司前，王太太不会让我有调动机会了，正中大家下怀。仔细回想那一夜的宴会，才发现陶冶在与他们的对话里表现得多么维护我，以他现在的发展势头，未来的设计公司必然有一席中层职位，为了我不怕得罪自己的上司，他到底是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面子，还是别的，我不敢乱猜。
　　想到那夜的宴会，自然想到了那一夜之后的事……
　　那一夜后的早上，我疲惫地睁开眼，他还在睡。我揉揉太阳穴，起身，睹见地上凌乱的衣服，尤其我昨晚的礼服，瞬间失神。
　　换好衣服出去吃早餐，依旧老规矩，叫Mary去叫他起床。Mary轻车熟路地走到书房外敲门，我尴尬制止：“他在……我的卧室。” Mary傻在门口，她一定在周天的露天菲佣聚会上不断向她的同僚八卦过她的这对老板是有多么奇特，他们总是在大吵大闹和冷若冰霜间交替，偶尔说两句玩笑，维持不到两分钟又一拍两散。而今天，她彻底震惊了，本周末她一定会告之最新进展——他们居然又钻到了同一间卧室去！她一定被我们之间的变幻莫测折磨得想要发疯！
　　半天，我喝着牛奶看着还在出神的Mary，她才回过神来匆匆去我的卧室叫了门。
　　可是我都吃完早餐了，陶冶仍旧没出来，我想了想，打开卧室门进去。他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书桌旁，望着昨晚那几罐被我砸的东倒西歪的啤酒出神，我犹豫几秒，像平时一样走过去，一边整理一边说：“你先去吃饭，我来收拾。”
　　但他没有离开。“昨晚……对不起！”他的声音。我停了两秒，然后又继续低头收拾，说：“你还是先去吃早餐吧，还要上班的。”他慢慢出去，待他出去后，轮到我望着那几罐啤酒出神。他要是不说对不起我难受，他说了，我更难受。
　　出门上班。
　　站在门口等电梯，他在旁边没有说话，眼神里表情里全是歉意，我却更加心灰意冷。
　　“想说对不起啊？那你在这里说完了再去公司吧。”我终于开口。
　　“我现在做点什么才能让你好受一点？”他望向我。
　　“好像你比较严重吧？看你貌似杀了人犯了法一样心神不宁，该我问，到底我现在做点什么你才能好受点？”
　　他无言，冷酷的脸上有一丝凝重。
　　“这样你会不会好受点？”我扬起我的手在他眼前，他定睛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再看看我，我继续说，“戒指都不能缓解么？再进屋把结婚证拿出来揣你身上吧，自责时翻开看看合法的东西，你良心上会不会对昨晚的事好受点？”
　　我顺势故作要重新敲门进屋去拿结婚证，他一把拦住我，摇头一笑，对我有点无奈，然后……手拉住我的手放下来，他的手很用力，戒指硌着我的手指隐隐作痛。我突然也笑了，笑一对夫妻，竟然可以是这样的和自己过不去。
　　此时电梯门打开，我看见里面站着有人，迅速地将手从他手心里抽离，装作若无其事地站了进去。

　　那以后，我和陶冶好像融洽了很多，虽然急需分房而眠，却心照不宣地不再争吵，但也不算亲密，只是淡淡的暧昧。我想如果有一天时间可以冲刷走悲伤的一切，可以让他永远不知道安静不是他的女儿，可以让他重新爱上我，我会愿意永远这样下去。
　　但是，我对自己和他，都没有信心。

　　我默默地集中精神继续画图，不知不觉灯光亮起来，突然有人敲我的桌子，然后一盒生滚粥放到我面前，我抬头时，陶冶已经端着另一个盒子朝里面走去，随口说了句：“我叫的外卖。”
　　这才发现，偌大的外面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难怪，因为众目睽睽下，他是从不对我轻言关心的，哪怕工作语言都少之又少。我打开盒盖，皮蛋的香味扑鼻，我吹着粥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问：“后天，云露和萧一恪的婚礼，你要不要一起去？”
　　这是我第一次“邀请”他，像他上次第一次叫我去宴会一样，还好的是，他没有学我说那句“如果我有空我就陪你去”，他只是点头。

　　婚礼那天，风和日丽，教堂外一派热闹，别看萧一恪一天到晚吊儿郎当，在单位人缘还不错，同事来得不少，街坊邻居更是都来捧场。萧妈妈姓基督，所以，萧一恪和云露要在神的面前交换誓言，那么美好……
　　我终于穿上了陶冶上次递给我的礼服，挽着他的手，没有上次在宴会那般不自然。萧一恪西装笔挺站在那里，我走过去，忍住揍他的冲动赞美一句：“今天很帅啊。”特殊场合他不能和我打来打去，本来老街坊们在认出我就是二十年前某某的那小外孙女、萧一恪的小玩伴后都在惋惜。萧一恪和我说完一句话，对我旁边的陶冶打招呼：“谢谢赏脸。”陶冶还是淡淡笑一下。这一笑，好像回到了我们几对在一起欢乐祥和的好几年前。
　　不多时楚妤叫我，她今天一身橙色，我和她一冷一暖的颜色，恰好互衬。她说和我一起进里面去看云露，我放开陶冶，有点担忧他没人认识觉得无聊，于是给萧一恪使了个眼色，萧一恪会意地喊：“陶冶，我带你到那边坐着先喝点水。”看到他坐下一个人慢慢喝茶了，我才安心随着楚妤进去。
　　“我突然觉得爱不爱其实很容易看出来。”楚妤边走边这么说。
　　“怎么这么说。”我故意低头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走，以免她看出我的眼神，其实很徒劳，楚妤懂我，就像我懂她一样。
　　“像傅卓生，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担心他是否不认识熟人，是否会觉得很闷……”她笑笑，语气很自嘲。
　　“胖老板本身就比陶冶容易与人相处，你自然不担心。”
　　云露独自坐在里面，看着我们进去露出醉人的微笑。
　　她这今天的美，是这二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走过去帮她整理一下婚纱，我这样细抚过不知道多少件婚纱，轻盈的，何苗的，楚妤的，然而没有一件是属于我自己的，这是一个女人毕生的缺憾。但是我想，如果我那仅有的一纸婚书可以令我今后有那种小幸福，我亦不在乎要一个仪式。只可惜，那纸婚书都是一个谎言造就的，我还妄想它成真实的谎言？！痴人说梦！
　　萧一恪不知何时窜进来，他一脸取笑：“兄弟，我警告你，不许哭！当初轻盈结婚你流眼泪，后来楚妤结婚你又哭，上个月我求婚你都跟着哭了一场，我结婚你再哭我就……”
　　“谁说我要哭了？就算我哭也是为云露哭，多可惜啊就这么便宜你了！”我一向和他“过不去”，到了两个人都各自有家庭的今天还是这样，这种无法改变的模式在善变的时光里是最美好的。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楚妤一把推他出去，说这新娘没打扮好你进来抢亲啊，给我走走走。我笑着叹气，对笑容内敛的云露讲，你这个老公，不好好调教，影响下一代。
　　“说什么呢，听不懂。”云露笑着瞪我一眼。
　　“说你们俩不要只顾着自己高兴，不管以后结出来的果……”
　　她伸手过来掐我，我一把把楚妤抓过来挡在我面前，惹的楚妤一声尖叫……

　　神父面前，他们庄严地宣誓，我坐在下面，心不知飘到了哪里。陶冶在我旁边，面朝前方一点表情没有，但嘴里轻轻说：“读书时候云露见不惯你关键时刻走神发呆的毛病，等下她发现了必定打你。”我转头，勉强一笑。
　　“我愿意！”
　　“我愿意！”
　　他们各自都庄严谨慎，尤其萧一恪更是难得的严肃认真，仪式在那声“我愿意”里结束，他们的人生从此不同。
　　教堂外。
　　“结婚了的女士闪开，未婚女士加油！”萧一恪站在准备扔花球的云露旁边宣传，我默默地站在人群后面，和楚妤微笑着看着那个花球从天而降。我仿佛看见轻盈的婚宴上，她公开作弊，毫无新娘形象的大叫着“蒙洁，接好了”，然后那束小巧的花球完美落入我手臂的情形。
　　一群未婚女子跳起来接，花球落入了身材比较高挑的一个女警员手里，她举着那束“幸福”转过来冲我们笑，大家掌声和起哄声雷动，她的男朋友——另外一个警员，当场单膝跪地。那年，陶冶虽然没有当场求婚，但也是搂紧我，对着许正和轻盈说：“顾好你们自己先，难道你姐姐还跑得出我的手掌心么。”我是从此沦陷再没出来过，可他却自己不见了。
　　大家影相的时候，我站在云露的旁边，我的手拉她拉地紧紧的，以至于没有力气来笑。云露，你看看周遭的人，有谁像自己十几岁时期待的那样美满，所以云露，请帮我们幸福了吧。
　　云露悄悄塞一朵花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从小考试都不作弊的她有点窘色，说：“我不敢正大光明地将花球抛给你，就从花球上摘了两朵下来，不算违规吧？！祝你幸福，蒙洁。”我捏着那朵花，含笑，点头。
　　“好了，我去把另外一朵给楚妤，我发现今天自己真的像个神婆。”她少有的玩笑，很温暖人心。
　　“神婆？”我笑，“应该是圣母吧？”
　　她笑着跑开，看着云露提着裙脚跑去楚妤那边，萧一恪在远处大喊：“老婆，你嫁给我很激动吗，连跑带跳的小心摔跤！”我更加相信她一定不会辜负我的祝福。
　　云露是这样矛盾地来希望我幸福，萧一恪和楚妤也是，他们帮我隐瞒事实，又要开导我面对现实。我开始慢慢理解他们，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和陶冶的恩怨纠缠，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那层危险的窗花纸什么时候会被捅开。曾经我以为捅开那天就是我狠狠让陶冶不见天日的一天，如今事态发展明朗成——不管什么时候，陶冶不可能是赢家，我丁蒙洁也未必，我们一损俱损。我坠入这个报复式的婚姻就好像是抱着孩子往悬崖跳，当我发现谷底不是由我想象中那么寒冷，我已经麻痹地不想再往上爬的时候，差不多我就已经输得永不见天日了。

　　望着她走远，我低头看看左手那枝花，幸福，它本身多简单，走近它的过程却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