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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自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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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口望出去,世界只是一个小小的格子,宛然一只画框,里面嵌着含义莫名的画。灰蓝的底子上覆着绵密的云层,右下角是阴郁的苍绿色松林。
一片死寂。
一成不变的人,一成不变的景。
季节的转换仿佛只是预告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流逝又代表了什么?是成长吗?抑或一步步走近死亡?
他很高,很壮……很厉害……小西,小西……小哲的话一句句回响在耳边。
“爸爸,你还记得风吗?我对你提过很多次的,最好的朋友,可惜你还没有见过他……”
父亲一动不动,只有胸部微微的起伏证明眼前尚是一个有呼吸心跳的活人。
持久的静默。
铭的心砰砰乱跳,低下头寻找答案。
眼前的男人不过四十余岁,却鬓角斑白,额头和眼角也有了刀刻般的皱纹。
他的心被尖利的玻璃划破,满腹的仇怨顿时碎成片片,眼前这个活雕塑怎么可能是凶手?这明明是他可怜的父亲!是因为他而生病的亲生父亲!他怎么能产生那么荒唐又无端的揣测。
心皱缩成一团,胸口憋闷,呼吸几近凝滞。
他带来的CD仍在播放,《月光狂想曲》如泣如诉的旋律静静流淌。
“爸爸!你过得好吗?”没有回应。
他问过院方,父亲的目光总是望着窗外。日日如此,好像期待着什么。
他跪下来,伏在父亲膝上,抚摸着他的手。
那是抱着他看月亮的手,教过他认穴的手,对儿子竖起拇指的手。此刻这双手安静地躺在他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述说着尘封的往昔。
他就那样跪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应有的意义。
父亲睡着了。
他把专辑留下,站起身,等待双膝的麻木逐渐消失,然后悄悄离去。
他记得自己是坐出租来的,可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
尧寻等在他的公寓下面,见他失魂落魄地回来,一句话也没问,默默跟着他上楼。
铭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打开灯,尧寻惊讶地看到满屋的狼籍,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他取来毛毯盖在铭身上,打开窗户通风,匆忙收拾了一下,回过身望着铭。
铭望着天花板出神,眼神空茫失去焦点,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想让铭吃点东西,铭只是一味摇头,尧寻先是好言相劝,后来软硬兼施,但是铭根本就是对抗的态度,逼得狠了就双眼一闭不理他。
他看着铭折磨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寸步不离守着,就这样一直挨到夜里,仍是无计可施。
仿佛时光倒流,尧寻想起与铭重逢那天的情景。铭封闭了自己,拒绝别人靠近。
这样的反复让他心慌意乱,他惊恐地胡思乱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走进铭的世界。
“你送我去天使吧。”沉默了许久的铭突然开口,沙哑的声音把尧寻吓了一跳,他心疼地求恳:“能不能吃点东西再去?”
或许是他卑微的请求,或许是他眼里的期待打动了铭,铭点了点头。
他拿来预先买好的食物,铭勉强喝下半杯牛奶。
尧寻又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他,铭看着了看那块面包,突然脸色发白,踉跄着冲进洗手间。
他追进去,铭软软地趴在洗脸池边上,身子一点点向下滑落。
尧寻吓得一把搂住,铭的身子虚软无力,一下就靠在他身上。尧寻慌张中瞥了水池一眼,那里面除了方才喝下去的牛奶,还有一滩黄绿色的胆汁,似乎还混杂着红色的血丝!
触目惊心。
他的声音都抖了起来:“怎么了?去医院吧?”
铭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在尧寻怀里喘息:“我没病。”
尧寻一把抱起他向外走:“都吐成这样了,还说没病,跟我走!”
“你放我下来,我真的没病……就是恨……”
铭的声音很弱,听在尧寻耳里却不啻于惊雷,难道铭洞悉了当年的秘密?!
尧寻感觉双腿发软,几乎便要跌倒。
他急忙放下铭,颤着声音问:“恨谁?”
“自己。”
“我恨自己……”铭倒在尧寻胸前,眼睑颤动,梦呓般喃喃自语:“如果你是我也会恨死自己。”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瞬间便苍老了许多。
铭的自责让尧寻痛苦万分,真相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不是你的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所有的悲剧都是我造成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苍白的驳斥:“不!明,那不是你的错!”他极大声地说,试图用声音唤醒负疚的铭。
他托起铭的脸。
那张脸上现出一层病态的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手指下的冰冷让他心痛不已,他用颤抖的手不断抚摸那惨白的两颊,徒劳地想要揉出一点颜色或者一点温度。
铭毫不留情地推开他,苦笑着摇头:“你什么也不明白,都是我的错。”
尧寻的心乱成一团,肝肠寸断。
过去了那么久,他以为早已淡忘的过往仍清晰可辩。它被时光磨损,打磨成一根坚韧的刺,不尖细,不锐利,但它生出绵长的根系,牢牢扎进心里,与血脉紧密相连,稍一牵动,深刻的真实的刺痛便从内向外扩散,令他痛不欲生。
这根刺很重很重,他背负了太多太久,他想跪在铭的面前说出来,不祈求原谅,只求缓解铭的痛苦,但在最后一刻,他犹豫了,对幸福的奢望阻止了他。
他扶起铭回到卧室,把铭的头靠在怀里,软语温存,说着漫无边际的谎言。
铭静静地听着,脸色慢慢缓过来,轻声要求:“送我去天使。”尧寻以为劝了那么久,已经打消了他的念头,没想到他还没忘记,不由有些上火,气急败坏地嚷道:“不去不行么?那个地方有什么好?!”
那个地方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那里只有一双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一个个被欲/望点燃的躯体,能有什么好?!一个纸醉金迷,淫/靡放/荡的魔洞,一个挥金如土的销金窟,四处都散发着腐臭的味道,根本就是不是人应该待的地方,可是除了那里,他能去哪里?谁能了解四处漂泊,无根无蒂的痛苦。
“天使”,俨然他的家,他自己的家已不复存在,而收留了他的天使,才是他的归宿。
铭牵动嘴角,笑得无奈:“可是除了那个地方,我无处可去。”
热血涌上头,尧寻被这句话勾起无上的勇气:“我陪你去,哪里都行,再也不离开你。”
铭似乎没听懂,懵懂地望着他。
他在那不明含义的目光下生出怯意,他有这个资格吗?但还是不死心地小声补充了一句:“可以吗?”
铭的眼神一片茫然,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但是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极为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尽管铭是犹豫着答应的,尧寻的心还是立即雀跃起来,他兴冲冲举起水杯哄劝:“可以去,但是吃饱才能去!来,先喝一口。”
铭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尧寻又拿起一块蛋糕送到口边,铭为难地看他,尧寻坚持着,把蛋糕贴近他嘴唇,他侧头避开,接过来勉强送进口中,慢慢咀嚼。
尧寻看见他皱着眉,样子比吃药还痛苦,赶紧问:“很难吃吗?”
“不……”刚说一个字,铭就开始干呕。
一阵剧烈地呛咳之后,那口蛋糕连带着刚才喝下去的水一起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你真的病了!”尧寻拖起铭就向外走。
“你放手!我没病,只是心里难受……我不去医院。”尽管虚弱得没有力气,但铭还是拼命在他手中挣扎,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为哀求。
尧寻只好松开手,轻轻环抱着铭,把他的头抵在自己胸前。
铭在他怀里不停喘息乞求,他心疼地几乎要流泪:“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们不去医院,不去,或许明天就好了……躺下来,就一会儿,好不好?”
“你送我去天使吧……”
“不行,你生病了。”
铭紧紧抓住自己的前胸:“我要出去,这里闷得难受。”看见对方果断地摇头,铭推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我自己去……”尧寻被铭的执拗弄得无奈叹息。
铭靠在座椅上,神情倦怠。尧寻一边开着车,一边试图劝解,但无论说什么,铭的回答都是摇头,又过了一会,连眼睛都闭上了。尧寻只好闭嘴,祈祷明天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