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梅不同

22、噩梦与美梦

　　白色的灯光，白色的窗帘。

　　在一片苍白的死寂中，小哲安静地睡着。那脸也是毫无血色，不比白色的病员服好多少。

　　病床上的被子有些松散，露出男孩的半个肩膀，铭压紧被角。小哲似乎被这个极其轻微的动作惊动，眼睛都没睁就猛然向旁边躲。

　　自从出事以后，这孩子就变得异常敏感。

　　铭不得不把手缩回来，心里隐隐作痛。

　　床上的男孩慢慢睁开眼睛。

　　小哲看见铭，虚弱地笑笑，可谁都看得出来那笑容有多勉强。

　　铭非常不安，为自己这几天的忽略，随后心里升起一层忧虑，这种时候，陌生环境对小哲极为不利。他弯下腰低声问：“小哲，我接你回去好吗？”

　　小哲像突然被针扎到一样，尖声叫道：“不！不要！我不出去！我不要见他！”说完把头蒙进被子中。

　　铭没想到小哲的反应这么强烈，只好轻轻拍着裹紧的被子，直到小哲放松下来，才慢慢掀开被角，采用轻柔的语调极力安慰：“不怕，有铭哥保护你。谁敢欺负你，铭哥一定不放过他。”

　　他搂住小哲的肩，发觉被子下传来阵阵战栗。他想给他安慰，却没想到这么轻微的接触竟然也能让这孩子感到惶恐。

　　“铭哥……你打不过他的，他很强壮，很高大，很厉害啊……”颤抖的声音暴露内心最真实的恐惧。

　　“什么？小哲，你记起他的样子了？”

　　小哲痛苦地摇头，“他，很高，很壮……我想不起来……铭哥，我不回去，你不要走，留在这里陪我行吗？”

　　铭的心底掠过一丝疑云。他双手抓紧小哲的肩膀，“那人说过什么？”

　　“我不记得了，铭哥，不要问我！”

　　但是真相就在眼前诱惑，铭怎么能放弃？即使残酷，即使无情，他也必须逼迫这可怜的孩子重返噩梦。

　　“听着，这非常重要。好好回忆，那人说过些什么？”

　　回忆，那些回忆……小哲的脸色发青，声音断断续续：“……他说，小西，他欺负我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喊，小西……铭哥，不要问了！啊……”

　　铭有一瞬间的失神。

　　小西，小曦……

　　一记闪电击在心上，明媚的艳阳被乌云遮盖。

　　“小西”，记忆中也有这么一个称呼……不！不可能！另一个自己在反驳。

　　“小哲，铭哥陪着你，你先睡一会，好么？”

　　在他的安抚下，男孩倚在他身边安静睡去。

　　铭轻轻抽出手臂，退出病房。

　　尧寻就等在门外，看见铭苍白着一张脸出来。他一怔，刚要问，铭就开口了：“尧寻，请你看护小哲，我有点事情要办。”

　　他的声音失去往日的清澈而变得低沉压抑，口吻礼貌生疏。

　　尧寻愣在那里，他惊诧于铭的骤变，铭的身上充满阴冷的气息，那双眼里分明埋着一颗行将燃烧的火种，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猜测，他谨慎地选择措辞：“没问题！需要我帮忙吗？明。”

　　“不，谢谢你能来。”

　　铭脸色阴郁，阳光从他身边逐渐消散。

　　注视着离他而去的那个孤独的背影，尧寻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为什么他感到铭又回到那种冷漠的状态？他好不容易给予的那点热度又要退却了吗？他费尽心力伸出的触角又被坚硬的外壳拒绝了吗？他捂不暖他的身体，探不进他的心，这个少年的性格，他的任性，他的极端，是不是早已被岁月这幅模具铸成，再也不可能被人改变？这段时间他得到的都是假象吗？

　　如果一切能重来……

　　电话亭里，铭面色异常阴鸷，“是我。”

　　“冥王，祝贺你，做得非常漂亮。”

　　“住口！给我假消息，交易结束。”

　　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谁知抛出的搜寻如同石沉大海。

　　最不愿意相信的往往就是事实，铭不得不承认事情陷入了僵局。

　　夜晚，他倒在床上，精疲力竭。

　　身心的疲惫拉着他一寸一寸投向睡眠的怀抱。他太渴望这个怀抱，舒适、宽容、柔软，像婴儿渴望温暖的襁褓，即使只是一瞬间也好，但很多次，正当他准备缴械投降时，意识却敲响警钟。他的□□一次次陷入黑暗，意识却一次次裸露在强光下。

　　在□□和意识激烈的鏖战中，虚幻的强光渐渐演化成清晨的曙光。

　　鲜血淋漓的伤口，苍白的脸，信任的目光，不停在眼前晃，一会是风，一会是小哲。

　　一个昼夜紧接着又一个昼夜，如同循环往复的噩梦。

　　闭紧门窗，关掉电话。

　　又回到三年之前那些灰暗的日子。

　　门铃响过好多遍，他知道那是尧寻。

　　他封闭自己，谁也不见。

　　愈演愈烈的失眠，使他越来越焦躁，他借助过酒精，但是无效。他害怕自己即将崩溃，他还有事没做完，不能放弃，为了保存体力，他用泡面充饥。

　　冲进无数条死胡同之后，他想到过韩如林，但是那个男人给他一种不好相与的印象，他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所以只有抓住那条唯一的线索，脑中不停回响着“小西，小西……”这是哪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害怕面对却无法做到欺骗自己。

　　真相模糊的脸在对他阴笑，使他清醒地看见自己的怯懦，鄙夷着自己的懦夫行径。

　　他决定踏上荆棘之旅，哪怕那是一条不归路。这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充沛的体力，他来到浴室。

　　镜中映出一个苍白的鬼。头发杂草般凌乱，双颊凹陷，眼里布满血丝。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莹润的皮肤黯然失色。

　　他笑：“不用掩饰了，现在就是去大街上杀人也不用掩饰了！”

　　带着这副尊容去见他吗？让他鄙薄自己的落拓？

　　他怀着矛盾的心情整理自己，随后躺在浴缸里，用一杯红酒送下几片镇静药。

　　被热水包裹着，体会到久违的温暖，舒适地放松自己。

　　柔软的水波荡漾，他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仿佛是与凡尘一刀两断的世外桃源，人间的喧闹声在此彻底远去。

　　不由自主地，他被双脚带领着，踏过茸茸的绿草，跟随林间幽径来到路的尽头。这里花草的颜色渐渐地浓烈起来。

　　眼前骤然出现一片烟波浩淼的泽国，水藻们曼妙的身姿在湖底招摇，青荇在水边温柔地流连。

　　金色的阳光下，湖面呈现出一种奇妙的蓝绿色。

　　时光静止。

　　心境异常平和，他四处张望。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各种色彩在流动，纯粹，浓艳，饱满欲滴。

　　一个男孩抱膝坐在湖边。漆黑的头发打着卷，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几颗细小的水珠点缀在眼角下方，碎钻一样晶莹闪亮，在午后阳光的斜射下，闪耀着华美的光泽，使男孩原本就精美如画的侧脸更加璀璨。

　　“风！”

　　无声的世界，一片静寂，他的呼唤并没有真正发出来，但风听见了。

　　男孩回头看他，漆黑的眼珠盯住他，露出一个羞涩的笑，阳光瞬间变暗。

　　他与男孩并排坐下，风的右手很自然地握住他的左手。电流袭过，他习以为常。

　　他们通过紧握的手传递信息，一如从前。

　　今天的风与往日一样恬静。

　　一阵柔风从湖面上拂过，风的身体轻微抖动，他搂住风，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无需言语。

　　身边传过淡淡的香，那是风独有的味道。他闭上双眼，静静品味。

　　颊边一阵清凉，是风依在肩头，濡湿的发贴在脸上，他感到一阵悸动。

　　环过风的臂膀，他轻吻上风的唇。那唇是如此细腻柔软，带着微凉的寒意，令他心疼得不忍进犯。风没有拒绝，他从来不会拒绝他。

　　他流连在那唇边，一遍又一遍。

　　他吻着风的脸，在眼睛、鼻梁、耳朵、腮边……印下一个又一个火热的吻痕。向下，向下，一直向下，每个细小的角落都不放过。

　　在那月光一般皎洁的肌肤上，在那精瓷一般细致的躯体上，他烙下一个又一个滚烫的印记。

　　他陶醉地品尝着风磬香的气息，倾听着风动人的吟唱，感觉着唇下的蠕动。

　　轻柔地握住，他小心翼翼地培植，直到那微凉柔软的植株渐渐火热丰盈。

　　他的唇，他的手，如中了符咒，不能停止。

　　倾心倾情。

　　躯体深处升腾起强大的热浪，暗流汹涌而至。

　　他被狂飙吞没。

　　意识逐渐飘远，魂魄流离失所。

　　他向一片渺无边际的深渊飘去，那么遥远，那么漫长，那么平静。

　　突然惊醒，他的手握住自己。浴缸里的水已经变冷，水面漂浮着一小片浑浊。

　　他干了什么？！他在臆想着风自渎！

　　狠狠地，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和风的胶着只限于牵手啊！

　　站在镜子前面，他微微喘息，脸色微红，眼睛熠熠发光，残留着激情退却之后的痕迹。

　　指痕宛然。

　　刺痛，在脸上，更在心上。是源于愧疚吗？还是刻骨铭心的想念？

　　他静静看着自己，镜子里的这个人。

　　不，他早已不再是人。

　　他对着镜中的影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