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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去处来处归处(下) ...

  •   我好像见到爹爹了,他朝我走来,对着我看了许久,然后眼底既是心疼又是愧疚地问我:“承欢,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爹爹捧在手心里的小太阳,变得不再直率,炙热,单纯,眼底满满都是算计、疲惫和殚精竭虑,我不再是爹爹眼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却可爱得紧的小霸王。
      我很委屈,狂风巨浪般席卷而来的委屈,那样的眼神好像将我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小承欢重新释放了出来,她任性而又张扬,爹爹和娘亲纵着,不知天高地厚,可我如此羡慕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慢慢地,爹爹的模样变了,变成了一副年轻而又陌生的面庞,确切地说,我好似在哪见过他。
      我怎会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看到和爹爹一样的眼神,可我就是知道,在他面前,我好像瞬间变得软弱无比,可以毫无顾忌地倒下,将一切疲惫释放。
      再次醒来时,眼前仍是那张温润柔和的面庞,他一直守着我,周围的环境是陌生的,但身下的床榻却很柔软,见我醒了,他的眼底毫不掩饰地闪过欢喜:“小承欢,你醒了。”
      他叫我小承欢,像长辈一样亲昵地唤我。
      我撑起身子坐起,看着他:“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对方重复我的话,眼中是诧异和惊喜。
      “你救过我,瀚楚泗水关一役,我险遭楚国左翼王俘虏,是你救了我,还解了我身上的毒。”
      男子似乎并不满意我的答案,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随即又释然,唤了一人进来,又问我:“那他呢,你可还记得?”
      他将那个面貌冷峻浑身肃杀的男子唤了进来,我一度未能认出对方来,直到和对方的双眸对上,因太过惊愕,我险些失态:“是你!”
      那个曾潜入瀚宫的刺客,我还曾因为救了他被明夕阳好一番斥责。
      转念一想,我忍不住问他:“你冒险深入瀚宫找人,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在这二人面前会是如此反常,将所有戒备通通抛诸脑后,醒过神来,我才有意识地收敛了自己这突如其来天真和松怠,看向他们的眼神,不由得满满溢满了探究:“你们……究竟是谁?”
      “我是尤栀,小承欢,你不觉得,我们生得很像吗?”
      尤栀……说不惊愕是假的,昔日老楚王驾崩,正是因为其膝下只有一位正统王子,又因那位王子性子温润,并无治国之野心与安邦之伟略,因而那左翼王才生出了篡权之异心。明祁旬正是趁着楚国权位更迭,内忧外患之际,才突起攻势,一举拿下了泗水关。
      那位王子……名唤尤栀。
      更确切地说,如今他已是楚国的新王了。
      尤栀并未笑话我因太过惊愕而失态的神色,只微笑着向我介绍他身后的男子:“他是鸣邑,与我一同长大的好友,是楚国年轻一辈里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小承欢,我曾嘱托鸣邑去寻过你。”
      明祁旬趁楚国内乱大败楚军,左翼王亦在此役中损失惨重,而毫无治国之野心与安邦之伟略的新王尤栀,便这么温水煮青蛙般,悄然解决掉了这一最大的劲敌,他那最骁勇善战的将军鸣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掌控了这支元气大伤的大楚的军队,尤栀亦在所有人不经意间,在大楚的王座上站稳了脚跟。
      思及明祁旬,我急忙想要下床:“明祁旬呢?”
      尤栀没有拦我,只温柔地对我说:“当日楚瀚一役,明祁旬遭左翼王暗算,虽死里逃生,但那心衰之毒并未彻除,眼下便是我也一时无法令其拔除病根,只能暂且压下心衰之毒,待回了楚国,研制对症解药,或许才能令其彻楚病根。”
      尤栀救了明祁旬……
      也许是太过震惊的缘故,我的脚下不由得顿了顿,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事实上,直到此刻我都未能想明白,尤栀为什么要救我,甚至是出手相救他最大的政敌明祁旬。
      倘若瀚国之君命殒于此,于情于理,对楚国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明祁旬的生母尤贵妃……我是说,尤苓,乃是父王最宠爱的长女,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尤栀的眼帘微垂,眼底有一道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彼时楚国势弱,瀚国势强,恃强凌弱时有发生,父王早已为姐姐择了良人,对方是齐国之王,齐楚联姻,必能震慑瀚国气焰。不想姐姐却爱上了瀚国那寂寂无名的小将军夏砚光,姐姐任性,要随着夏砚光走,父王一怒之下再不认这个女儿,姐姐……也当真再也没有回来过。事实上,父王早就后悔了,天底下有哪一个父亲能够执拗得过女儿的?谁知……姐姐终究再也不能回到父王身边,她死在了瀚国。”
      夏砚光……我爹爹,尤贵妃……可爹爹从未向我提及过尤贵妃,那个先帝宠爱了一生的女人,最终却悲戚地命丧火海,被当作了祸国殃民的妖妃。
      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尤栀看向我的眼神柔和了不少:“承欢莫怕,待见一个人,你便都知晓了。”
      尤栀让鸣邑将一人领了进来,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尤栀是这样向我介绍她的:“小承欢,这是从小与姐姐一起长大的贴身使女亚蓝,但凡你们瀚国还记得姐姐的人,想必,也会认得姐姐身边的亚蓝。”
      那名唤亚蓝的妇人朝我略微服了服身子:“当年公主为了夏砚光不惜远离故土,我们的公主,从小便是这般勇敢而热烈的女子,但彼时的夏砚光仍是无名之辈,偏偏在那次回朝后,得到了瀚帝的重赏,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瀚帝一眼便爱上了那个随着夏砚光回来的女子,着魔了一般地沉迷,甚至不顾使用了卑劣的手段,将尤苓留在了自己身边。彼时,尤苓腹中已有了夏砚光的子嗣,夏砚光全然不知,只当作,自己心爱的女人转而投入了另一个更有权势更有地位也更有雄韬伟略的君王的怀里,黯然神伤。
      瀚帝丝毫不在意尤苓彼时腹中已有了夏砚光的子嗣,他将夏砚光调离京城,调往苦寒边塞,去那最是危机四伏的地方,以夏砚光的安危逼迫尤苓安安心心地待在他的身边,瀚帝是走火入魔了,否则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卑微,又如此卑劣,哪怕是尤苓坚决要生下那个与瀚帝无关的孩子,瀚帝也只能为之妥协。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夏砚光立功了,瀚帝亦兑现了他对尤苓的承诺,留了夏砚光的性命,也令那个昔日寂寂无名的小将军,渐渐成了权倾朝野的夏将军,甚至拥有了一支宛如雄狮的夏家军。
      尤苓亦生下了那个孩子,瀚帝称,这是他与尤苓的子嗣,赐名——祁旬。
      尽管瀚帝一意孤行,将贵妃之位双手奉至尤苓面前,但他到底保不住尤苓。今时的明太后,彼时的明皇后,连同她那势大的母家,不知从哪抬出了一鼎镇魔古钟,声称那妖艳的尤贵妃乃是蚩尤之后,祸国殃民,逼迫瀚帝处死妖妃。
      “明祁旬……”我险些有些站不稳,明祁旬,竟是尤贵妃与我爹爹的子嗣……
      尤栀温柔而又细心地搀了我一把,问我:“小承欢,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为什么,你与我姐姐如此相像?”
      “这是……什么意思?”
      亚蓝抬手拭泪:“瀚帝忌惮明后与明后身后的母家,只能下令处死公主,却以死囚易容于大火中代之,瀚帝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便只能放她走……”
      放她,回到了夏砚光身边。
      怪不得……怪不得人人都说先帝在时,从未正眼看过明祁旬一眼,甚至将他小小年纪,便扔进了军营,令其吃尽苦头。
      他不是不喜欢明祁旬,他也曾爱屋及乌过,可他无法忍受这样一个像及了尤贵妃的孩子日夜出现在他面前,教他一次又一次想起,自己是如何将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往夏砚光身边的。
      亚蓝看向我的目光慈爱而又悲戚,她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向了身处于遥远记忆中的故人:“公主终于如愿以偿,随着夏将军远赴边塞,那里风沙粗旷,气候恶劣,可时隔多年,我终于再次看到公主笑了,她和夏将军便是在那里,生下了您,承欢小姐。只可惜,在瀚宫的那些年,公主郁郁寡欢,终究是熬坏了身子,在生下您没多久后便撒手人寰了……彼时我亦年轻气盛,怨夏砚光带走了公主,却没能守公主安危,令她一次又一次为她涉险,最终命丧异国他乡,一怒之下,亦离了那伤心之地。只隐约听闻……夏砚光带回了一位将军夫人,将军夫人视您如己出,那位夫人,神韵之间,是有些像公主的。再而后,瀚帝得知公主故去,不久后便也病故了。”
      尤栀抬起手,似有些不忍,几次停留在我的头顶,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轻轻地落在我的头上:“瀚帝死后,瀚国储君之争愈演愈烈,听闻,瀚帝在位时,曾属意十三子明夕阳承袭大统。但不知为何,瀚帝重病弥留之际,那十三皇子亦是一夜之间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竟落下了病根,废了双腿。明后以天子不宜有此疾为由,拿出了瀚帝遗诏,召回了远在北地的明祁旬。”
      至此,明祁旬顺理成章登基,明后虽膝下无子,但明祁旬尊嫡母,亦顺理成章尊其为太后。为巩固母家在大瀚的权势地位,明太后将侄女赐婚予明祁旬,只是彼时朝野异声颇多,恐外戚干政,也不知明祁旬使了什么手段,那明太后的侄女最终也未能登后位,只封了贵妃,好在明贵妃虽为贵妃,但上无皇后,总归仍是六宫之首位。
      明太后虽不情愿,却也只能生生咽下这不情愿。
      可叹明祁旬才登基没多久,明太后昔日安插在宫中的暗桩传回消息,明太后亦从中得知明祁旬与夏家的关系。
      为保母家,明太后只能一路错到底,为此不惜为夏家安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将夏家满门抄斩,从此将这秘密,彻底带入黄泉。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滞的声音,我便是不回头也知道,此番站在那的人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暗哑,艰难无比地开了这个口:“明祁旬……夏家被冤一事,你可知情?”
      沉默,身后是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明祁旬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他疲惫而又无力的声音:“我知道。但我不知……”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在此之前,他对夏家与自己的事一无所知。他想说彼时他初登大宝,根基不稳,纵使明知明太后一党一手遮天,明知夏家被冤,他也无法插手,更不会插手此案。
      “承欢……”
      明祁旬唤我,我却已然只是背对着他,不愿看他,也不愿应他,因为我委实不知该以何面目去面对他。
      论血缘,他是我的至亲,可他也确确实实冷漠地眼睁睁看着我夏家满门在这场权位之争中断送了性命,污了我爹爹一世忠名。
      理智告诉我我不该怪明祁旬,可要做到,却是那样艰难。
      “王上得知公主命殒瀚国,大动肝火,发了狂般攻向瀚国,夺瀚国泗水关,因为那里,是公主长眠的地方……”
      “好在,父王故去之前,得知这世上还有你的存在,父王很欣喜,满怀欣喜地想要见到他的小外孙女。”
      “小承欢,按理,你该称我为小舅舅。我是来接你回去的,我大楚的小公主。”
      “承欢,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承欢,我走了。”
      “小承欢,安心睡吧,不要再想了,总会尘埃落定的……”
      他们好像又与我说了许多,尤栀的声音,明祁旬的声音,亚蓝的声音,可不知为何,我只觉得一概什么也听不清,好累,前所未有的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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