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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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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北走越冷,马车以龟爬一样的速度往前行,北郡王憋闷坏了,天天蹲在这样的车队里走,让习惯了急行军的王爷满怀悲愤。
“我说,这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目的地。”
姜辛慢吞吞在马车里回答,王爷就当是来游历的。
“游历?本王策马北楼,杀敌西戎,本王要游历个屁。”
他一口一个本王,已经被这龟行的车队搞到气血衰竭。而真正显现出气血衰竭的人,则坐在狐裘中间,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头。
腹中的胎儿比上一回的孩子安静,这大概和母亲的身体状况有关。她已经很少再去回想当初的事情,但总有不经意的时候会想起来。
她已经记不清楚阿渊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毕竟还有太多的事情记不清。
那么不会是喜悦,如果是喜悦她会记得他的笑容。
不会是无动于衷,如果他无动于衷,她不会这样怀念。
那么是什么?
是什么样的心,才有那样的结果。
你在期待吗?
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出生,不因为他的母亲可能带来的好处,不因为后继有人,只是单纯地感动于这样一件奇妙的事情。
路上尚算太平。
“皇兄让我跟来,可不是真是来游历的,找不到他要的东西,你家夫君回去也不好交代。”
休息的时候,哥舒翰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并远远眺望了下在四周警戒的几个老家人。这一趟出来,明里面只有这几个家人在,却不晓得细作头子暗地里布置了什么。暗暗骂了一声丧气,他的脾气向来是不喜欢这些暗地里的勾当的,却也晓得这是不可少的。
让一个性格骄傲,品行高洁的人,做这些肮脏的事情,他从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他后来看到了姜辛,他忽然明白皇兄果然是先皇一意孤行属意的太子人选。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的毫无动摇地为了皇帝的目的而出手,而不是为了私欲,玩弄手中的权力。
无欲无求是件可怕的事情,皇兄说,你是个武人,你不懂得这些人的心思。
往北,过了连雨山,是更加险峻陡峭的山脉。来往的商旅称这里是乌龟地,一则是慢,一则,无归。
兴致来了,她会下了马车,站在风里面呼吸。
她曾经来过的地方,泥土的芬芳混合成好闻的香气,爹爹曾说过,凡有所遇,必有所记。她记得这些气息,这些气息她曾一次次从其中经过。
她离开恕国,一路执着地往北,小产后的身体经不起长途的奔波,可她执意往这里。
那么,阿渊,当时你所痛苦的事情,现时终于了解一二。
爹爹说,若有一日你被他害了,必不是因为两家的仇怨。
“你还不懂得一个男人,最怕的是什么。”
娘亲临死,只是微笑。
恕国的太后赐她毒药,她从容服下回到家中,只看着姜辛。
“阿辛,从今后,辛苦你陪着你爹了。”
背叛了家族的母亲,死在了家里。
“要找一个人,找这个人来,你才能知道自己的心。”
耳后传来呜咽的埙声,她知道那是何人。
她一直知道那是何人。
四周是黑雾,他站在雪地中间,牵着自己的马走在风雪中。
那个人落在雪地里,快要被埋起来了。或者是冻住了,居然没有失血太多的迹象。或者是老天觉得她不能死得这么轻松,所以让她活着。
她抬起眼了,眼里一片迷蒙。
他就站在那里,向她伸出手来。
到这里来吧。
他的手心里,是刚刚杀完敌人,留下的鲜血。
像一道残破的夕阳。
追踪她而来的恕国的密探被围歼在那里,大瑶的境内,绝不可能有这些无谓的蝼蚁张牙舞爪,算起来这一趟因她而来的差事,办得十分干净。
他杀掉了姜家的杀手,邵郎渊远远跟踪着她,直到她到达北楼关外,站在悬崖峭壁边。
“回来!”
他听见他们的对话,她只是回过头笑着说,阿渊,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不明白。
北楼关跟珣都之间漫长的路途上,山路多于平地,这里曾经是北狄跟大瑶的战场,埋骨无数。
老家人们本来当做一趟郊游,一边走一边就感慨起来,这里埋着谁,那边老子曾经洒过热血。姜辛围得严严实实地,听他们讲那一场场战役。郭勇说,少夫人怕是闷坏了吧。
“人老了就会话多。”
“不,很有意思。”
她从前走这条道,只知道哪里可能有盗匪,哪里要小心货物。她不知道这些人的血和肉是如何将这里变成旷野而非战场,听不见曾经的铁马金戈。
“你有兴趣听这些故事?”和哥舒翰切磋完毕,靳殊成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她坐在边上听郭勇讲古,讲到二十年前如何杀退了北狄来犯之人,待要杀入北狄腹地,却逢到大雪,让北狄的王师得以逃脱。
摇头:“不是的。”
她是想知道这些人的情感。
“我没有这种情绪。”
这些军人,为了自己的国家,征战沙场,百死不悔。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情。
若能知道多一点,大约就能明白当年靳家夫妇为何义无反顾。
若能明白,至少也知道他为何能够放弃家仇,隐忍了十数年而不用手中的力量去和爹爹作对。
她抚着他手心的硬茧,这双手粗糙而有力,是个武将的手。
“还有多久到北楼?”
“算目前速度,十多日。”
“你第一次杀人,是那回去恕国?”
“是。”
差一点有去无回,他被人放在马上,在风雪里走了一天一夜醒了过来。
这样欠了一条命。
“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了。
哥舒翰收了刀,月满之夜,杀人杀的分外清楚明白。
“北狄?”
地上躺着的尸体俱是北狄人的装束,深目高鼻,确实是北狄人的相貌。
“大约是。”
“这群人怎么会来凑热闹?有人走漏消息?”小王爷直觉认为,这是有人看他们快到目的地,便将姜辛手里握有密道的消息卖给北狄,以北狄人的立场,来行杀招是必然的。
“王爷英明。”靳殊成微微颔首,点头称是。
北郡王爷咬了咬牙,这是摆明了的不屑跟蔑视啊……那笑容根本就是在说,我不和没脑子的人讨论问题——最恨这人运筹帷幄万般知晓的模样。
“哼,一丘之貉。”
这个人那个人,都是一样令人生厌的胸有成竹的表情。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好奇:“靳将军,本王十分疑惑,你与尊夫人平时说话,也是这幅模样?”
“内子从来不问这样的问题。”他诚实以答,姜辛确实从来不会蠢到需要和他讨论这类的疑惑。
“……本王恭祝将军跟尊夫人百年好合,白头到老,生则同裘,死则同穴。”
“借王爷吉言。”
靳殊成看了眼黑暗中的某一处,那里的树梢微微动了动。唐笑在暗中抹了抹冷汗,还好他平时没有得罪这位将军。
三十来个顶尖的死士,不过眨眼就身首异处,均是一刀毙命——难怪老大说,靳殊成学的不是武艺。
他学的是杀人的本领。
白日起来,启程。熟练的家人们打包行囊早是专家级,他们拖着姜辛这样的累赘走,互相耻笑,你也有龟速的一天。
“若是老太师这样的步子走,北楼关早被人灭了。”
“今时往日,说当年有什么用。”
若是从前急行军,像这样的累赘,自然只能弃之荒野。
郭太师杀伐决断,岂是小辈可比拟的。
她站定在树下,伸手扶着树干。
“走吧。”
“等一等。”
将军等在她身后,等她回过头。
“味道变了。”
是血的味道。
泥土的芬芳夹杂着血腥气,她昨天夜里睡得很沉,失去了听声之术之后,睡眠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有大瑶将士的血。”
“义父教给你万人敌的能耐,不是真的想你万人敌。”
他扶着她往回走,到马车前头。文媛跳下来扶着她,啊呀,她叫起来,手心这样冷。
“嗯……不打紧。”
她将那封信交给了大瑶的皇帝,她听不见这些声音了。
可是从来,人的欲望,野心,不会因为对手的不动,就也跟着静默下来。
“那怎么办?”
文媛去寻暖手炉,大腹便便的夫人被自己的夫君塞进马车里。
“不怎么办。”
他说,你的目的不就是如此吗?
将军的夫人一贯的懒散着精神涣散。
“夫君,我们还有多久?”
“你觉得还有多久?”
“我不知道。”
暖手炉到了,她放在怀中拿着,看他放下帘子。
快看,这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