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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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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楼关依据山势而建,扼大瑶北地门户,险要至极。城门高耸,城池深广,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两旁山峰乃绝壁,常年积雪覆盖,猿猴难攀。
这里最常见的动物是野狼,雪熊。姜辛想起北郡王爷送的宠物,自她有孕,这东西就被靳殊成扔出了门,每每隔着窗子望见,却十分机灵只敢做委屈状,不敢接近。姜辛瞧见野地里有相似的动物,忙问了哥舒翰。
“那是金豹子。”
“……不是猫吗?”
“……真是不识货。”哥舒翰翻着白眼,毫无王家气度地说,金豹子可是异种,是金猫同雪豹杂交而成,北狄皇族才有的宠物。
“王爷果然了得,那是哪里来的?”
“从北狄商人那里买的呗。”
……王爷果然了得。
闲话无聊中,靳殊成将她扶着下了马车——这是个新奇的体验。姜辛站在北楼关的门前,这是她第一次以女子的形象,出现在这座城楼面前。
通关文书,进城里,军士们在两旁肃立。
军镇不同寻常城池,自有肃杀威严。
“你真能找到那条路?”
哥舒翰十分不信,除非你本来就知道它在哪里,否则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寻得到的。
“我不知道。”
她不是来找那条路的。
她来找的,是那座坟。
“这就是北楼关。”
从山中开采来的巨石,被能工巧匠劈开,巨大的石条筑起坚固的城池,这是北楼,曾经让无数来犯的敌人葬身其下。
自北楼关建成至今,从未被攻破。
大肚婆在城里闲晃,苦了跟从的一干人等。暗处的唐笑摸了摸鼻子,这等招摇,是觉得命太长了吗。
当然大肚婆自己是没感觉的。走到路边的首饰店,这里卖的东西,珣都里可不常见。
狼牙,虎骨,狐皮,果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都是我家男人在山上打回来的。”
是个猎户家的女人,身上穿着的估计也是从哪头倒霉的狼身上扒下来的。姜辛很感兴趣地摸了摸,不是这么好的品相,也算不错,估摸着做条披风,或是拿来绣个滚边,是十分合适的。
“怎么卖?”
女人忽然摆手,脸上一片的惊喜:“送……送给夫人。”
她正疑惑,身后已经有人靠了上来,递上一小块碎银子。
“拿去吧。”
他的手扶着她的腰,她常常觉得腰酸,走路也撑着腰,甚难看的姿势。文媛曾经说,没想过姐姐有这样的形象出现的一日。
“怎么说?”
“我以为姐姐会一直都是那样的样子。”
那样自有风流仪态,不是普通妇人,不必经历生老病死。
“那就不是人了……”
姜辛叹了口气,回头看着靳殊成。
“夫君真是好名声。”
他过去镇守这里,曾经逢到北狄来犯。大约作战英勇,又御下甚严,所以城中的百姓很是记得。这一路上常有小姑娘红了脸,大胆的妇人来送各样的礼物。
不同于珣都,这里的妇人们有奔放自由的天真之态,姜辛又见色起意,到处寻花。
“夫君在这里,有多少时间?”
他算了算,陆陆续续,有六七年。
“啊,所以……”
所以他有这里的气息,这样冰冷而热烈。
“早前我说的话,你们是不是没上心?”
姜辛默念食不言寝不语,放下碗筷,眯眯笑看着北郡王爷。
“王爷可是觉得这里的伙食不好,来打秋风的?”
因她的缘故,这一趟出来,将家里的厨子也带出来了。他不挑剔是一回事,有要求则是另一回事。三个人说起来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眼界用度均不是一般地高,且不是行军中,自然还是宽待为好。
“是有点……顿顿都是肉,就是熊胆吃多了也要吐的。”拿筷子扒拉吃饭,十分满意这里有碧绿的青菜。
“好奢侈,哪里来的?”
姜辛笑了笑,指了指外头。
“这里有个温泉,旁边能种这些。”
“我怎么不知道……”
哥舒翰十分不乐意了,好歹他也驻守在此地过,为何他不晓得。
“王爷日理万机,这些小事,自然有人打理。”
哥舒翰抽了抽嘴角,恍惚自己好像又被绕了出去。
“别岔开话题,本王奉命是来护送,如今到了目的地,算功德圆满,好心提醒你们,我皇兄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糊弄的。”
“确实不是王爷这样可以糊弄的。”
姜辛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靳殊成看了她一眼,放下筷子。
“林萧。”
“属下在。”
房梁上一声应,哥舒翰抬了抬头,很好,有人敢蹲在老子头上……
“放心,他在树上。”
哥舒翰咳了一声,应酬似的向靳将军微笑。后者权当看不见,只径自吩咐:“清场子。”
“是。”
剩余两人默了默,各自别开脸。
“将军真是好气魄。”
“其实,我确实不知道你爹娘葬在哪里。”
她拿过房里的地图,这是北楼关里最详细的一份,上头标注的,甚至还有兵力部署。
“我记不清楚。”
这些山虽然亘古不变,却是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样子。
“陛下只是尽人事。”
况且这一趟出来……
她忽然转了面色,似有烦恼:“怎么办,这个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那双眼睛没了焦距,又看不见了。
他一天天地,看着她向死亡走去。
她的身上有生的希望,有死的阴影,独独没有恐惧。
“阿辛。”
“啊?”
“我想起一件事。”
多年前,父亲将他叫到书房,问他若同阿辛结为夫妻,会如何待她。
“我必护她周全。”
父亲说,这是自然的,我只问你,有一日我们都不在了,我跟你母亲,阿辛的父母,全都不在了,你如何待她?
他说什么来着?
怎么到今日,都忘了。
姜辛摇头:“我也想起一件事。”
“何事?”
“说父母的情事,是不是不太尊敬?”
她想了想又说,横竖都已经不在了,就当听个故事吧。
“我娘亲嫁给我爹爹的时候,爹爹是知道娘亲的目的的。”
商家的女儿,带着家族的命令,处心积虑嫁给了姜家的家主。未曾料到这位家主却因此,失去了地位。她跟着他到了敌国,在这里见识了他的手段。她为他生育了女儿,他为她害了自己的朋友。
这之后他们回到了母国,这之后他们疏离了多年。他有许多的姬妾,记名的,不记名的,外家的红颜知己。他骄奢淫逸,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似失控的独狼。
这个时候她的姐姐已经成了太后。
她的姐姐说,我们两家的儿女成为夫妻,你觉得好不好?
母亲仪态端庄地说,那可不行。
我的女儿已经许了人家了。
“哦?你是说靳家的人?哀家可知道,那个小子恨不得杀了你们夫妻。”
“确实如此。可是太后知道,姜家的人所重的是什么。”
她于是成了姜家的人,饮尽了太后所赐的毒药。这毒药已经杀过一个太后的至亲之人,她并不在乎多添一条人命。
母亲就这样死了。
到后来父亲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却来得太迟。
太迟了。
“我同你说这个事情,只是……”
她终于没有力气说完,耳边一阵嗡鸣,闭上了眼。
无力为继。
这个故事太过漫长,说故事的人又很没有技巧,不懂得高潮迭起。
靳殊成握着她的手,小心地抱起她,放在软榻上。
“睡吧。”
睡吧,要记得醒来。
睡吧,还有一个故事,关于你自己的那个故事,下一次再听。
珣都此时已经暖和起来,元丰帝看了眼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
他的皇子在花园里玩耍,他的嫔妃在旁边看着,十分和平的午后——如果没有一群跟风兼自以为是的蠢货在外头等着接见的话。
元丰帝的后宫是历来少有的平和,帝王不喜欢用宠幸某一位后宫来壮大其母族的声势,外戚在元丰帝这一朝,没有发展的余地。
皇帝坐在书房中,看着面前的信封,上头的火漆尚未开启,下角却被某位喜好画蛇添足的夫人,擅自描了朵桃花上去。
“季向东!”
“奴婢在。”
“拿去烧了。”
“陛下?”
帝王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季向东悚然而惊。
“奴婢明白。”
拿起一封貌似请立太子的奏折,上头写一大堆屁话,重点是一句,陛下自有圣裁。
圣裁个屁……瞄了眼署名,是人人都说已经年老糊涂了的太傅大人。
“闲的没事,转嫁烦恼……太傅,还有那对夫妻,才算是明白人……”
大瑶的皇帝御笔一转,在折子上写,太傅没事可早点休息。
北楼关如今的守将,乃是郭家军出去的人物,算辈分,和靳殊成是一辈的,但算年纪,足可以当他叔叔。
“师母身体可好?”
“一向硬朗。”甚至还有闲工夫,带着女眷们郊游,听戏,也还有劲练剑,获得诸如姜辛之类人物桃花满满的眼神。
靳殊成斯文有礼地回话,对面的中年将军拈着胡子,豪爽一笑。
“你小子也颇有本事,带回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已经两个人了。”
“师兄取笑。”
“去!一身的酸腐气,还没有姚潜那小子爽快。老子很久没活动了,下场子玩玩吧?”
将军拍着小师弟的肩膀,来来来,我们去打一场。
“城里面这么不太平,为兄我可是给你担了不少干系,你还不赶快和老子打一场,聊表谢意。”
“这个的花纹比较好看……”
大肚婆出游,自然有文媛随着。触手摸着,是雪熊的皮。她有点怀念家里那只金豹子,那皮毛才是上好的——珣都某处,一只猫哆嗦了下,又去抓老鼠。
在集市上如鱼得水的某位夫人忽然发现周围有人骚动,大家都往校场的方向跑。文媛拉住一个人问,才得知是这里的驻将要跟自家的夫君打架。
“武人的事……”
姜辛摇头,继续挺着肚子挑选毛皮。她想做个坎肩,虽然被禁了针线,裁剪也还是可以的。
“姐姐真是从来不担心啊……”听说这位将军跟靳殊成算是同门的师兄弟,她睁了眼瞧旁边的女人,看来她对毛皮料子的兴趣更大。
“担心他也不会停手啊。”
她一抬头,这里的阳光似乎比珣都更加明亮,大约是雪山映衬的关系。
远远地,见着个熟悉的和尚。
“大师傅来了?”
“来了。”
她将脸转向文媛:“你去看吧。”
“不……我陪着姐姐。”啊,她这颗骚动的武人的心……
“去吧,有和尚在的,还有你们家这些人。”
文媛看了看唐笑所在的地方,这人耸了耸肩表示天下很太平。
她干笑一声:“姐姐不要走开,我很快回来。”
姜辛瞧着她离开,大和尚慢吞吞到了她身边。
“我们走吧。”搞这么多事情,这么大的阵仗,又是何苦。
“好呀,只是……邯离真的不舍得罚她?”
“我徒儿也是多情的种子。”
“那就好。”
她转身走了。
唐笑睁大了眼,忽然发觉自己不能动弹,一时间失神。熙攘的人群中间,穿着狐裘的妇人迎着阳光,跟着大和尚的脚步,一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