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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设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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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无声,惟觉漫漫。丰曦一个人坐在玉案前,待了很久。等他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清香进了内殿,已是三更天了。
玉卿原本就没有睡着,听到动静忙闭上眼。静静听着丰曦躺下来,攥着她的手,鼻息渐沉,很快坠入熟睡,仿佛是极累极倦了。
月光洒在他漂亮的脸上,似有细微银芒在玉色肌肤上流转,挺秀鼻梁在黑夜中勾勒出山峦般的轮廓。
玉卿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暗叹一声,帮他裹好锦衾,信手抽过他雪白的丝袍披在身上,朝外殿走去。丰曦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宽大,她得十分小心才不会被长袍绊倒。
值夜的太监听见龙榻上有动静,蹑手蹑脚走过来,见是玉卿,忙问:“郡主,有何吩咐?”
玉卿低语,疏淡里透着懒懒的绵软:“皇上才睡下,公公可别弄出响声来。我就在这儿看会儿书,公公不必管我。”
那太监答应着,悄无声息地走了。
玉卿靠着金龙蒲团,斜倚在玉榻上,借着玉案上一盏烛火,细细翻起奏折来。看着看着,黛眉紧拧,胸腔里竟憋闷得透不过气。
她重重一叹:丰曦处心积虑夺来的江山,果真如尚昀所说的那样,是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
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幅画卷上遗骸遍野、路有饿殍、百姓易子而食的场景,心头猛地一紧,脑海中浮现四个字:人间浩劫。
裴然也曾说过,人间将有浩劫降临。
她当时像个局外人一样大言不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是浩劫,没人能躲得了,那就让它来吧。”如今才知,自己蠢得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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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嘉二年,丰曦登基的第二年,似乎是极不吉利的一年。
还没出正月,莒城、宁阳便报灾荒。三月,河东十万农民起义,张德召自立为王,国号为“周”。五月底,直隶、山东、陕西、肃州许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饿死了百姓上万人。丰曦一连三次开仓放粮,却仍没能缓解灾情。
祸不单行。随着天气渐渐炎热,岐城的疫症也扩散到晋中一带。裴然原本打算亲自前往疫区治病,不料,还没等进六月,蜀中又起叛乱。
裴然手中政务堆积如山,忙的焦头烂额,行程只得一拖再拖。
但疫症却耽搁不得,裴然领着御医属的太医们连夜赶制出一种靛青色药丸,虽不能彻底根治瘟疫,却能暂时制住蔓延趋势,也有预防的效力。
关于药丸的分发方式,朝廷商议的结果,是通过各级州、县一层层分放下去。
素来温润如玉的裴然厉声反对:“这样的话,恐怕还没到百姓手中,就已经被各级官衙借机牟利,中饱私囊。”
裴然不过双十年华,已官至丞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日不满裴然的一些朝臣借故为难:“裴相说的是。但疫区灾民那么多,该怎么施药才好?”
裴然不着痕迹地对霍广庆使个眼色,霍广庆大步跨出,对皇帝行礼:“皇上,卑臣愿意率军亲赴疫区施药。”
丰曦欣然应允。裴然这个得力助手,让他省了不少心思。
霍广庆见皇帝准了,私下摩拳擦掌,只待领兵直奔岐城,立下大功一件。
自从上回输给尚昀,霍广庆一直耿耿于怀。
昨夜裴相忽然到访,一见霍广庆就开门见山说:“霍将军,眼下有大好的立功机会,将军可愿与裴然一叙?”霍广庆一听有机会建功,立即喜道:“裴相,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裴然做事极为利索,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便道:“裴然言尽于此,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霍广庆沉思须臾,当即答应下来。裴然见此事已成,起身告辞:“将军,我不能再留了,周大人那里还等我一同商议赈灾放粮的事,还有这次的蜀中的叛乱,实在棘手得很。”裴相一边说一边急匆匆的出了霍府。
霍广庆嘴刚张开一半,还没能说出挽留的话,裴然已经走远了。
他对着那翩然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愣:裴相这样的良臣,在颐朝多少年都不曾出现了,帝国大厦已经从根儿上腐烂殆尽,想要把这千疮百孔的国家整顿一新,若没有裴相,就算武帝(丰曦)殚精竭虑、累死在金銮殿上,也未必能逆转颐朝衰败的局势。
去年,诸王的夺位之战正在节骨眼儿上,妻儿被软禁在丹墀行宫里,霍广庆对丰曦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这传说中骄奢(yin)欲的睿王殿下抽筋扒皮!
怒火中烧之余,霍广庆甚至想过豁出去家破人亡,也不能叫昏庸之辈登上皇位。但是,与睿王彻夜长谈之后,他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但凡政权交替,为人臣子,最怕的就是“站错队、跟错人”,不但毁了自己前程,家族也会跟着遭殃。做官者,审时度势是非常重要的能力。
可霍广庆偏偏缺乏这样的能力。但他有一点好处:承认自身的缺陷,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
裴然的出现,给犹豫不决的霍广庆吃了一个定心丸:裴然那般人物竟然也跟在睿王左右,可见睿王是值得效忠之人。
再加上娇妻幼子在丹墀行宫非但没有受一点儿委屈,反而对睿王赞不绝口,霍广庆这才死心塌地跟着丰曦。
五月间,丰曦写下了罪己诏,洋洋洒洒足有两万字。裴相、曹御史也上奏折自陈引罪,求皇上革职以顺天意。
然而,进了六月,旱灾已然蔓延到关中一带,全国九州、十六县滴雨未下。
丰曦疲惫而俊秀的脸上,阴云日渐厚重,他对玉卿道:“卿卿,朕近日就要去泰山求雨,皇宫可能不再安全 。朕送你去丞相府。有绯墨在侧,桑晚也会去,朕要看情况定事,不能陪着你了。”说完,他蓦地诡秘一笑。
玉卿虽勾着唇畔一丝微笑,却连连摇头:“你现在去泰山,不是明智之举。贤王、诚王狼子野心,端王韬光养晦已久,他们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丰曦忽然笑了,凤眸温柔,即便玉卿侧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酥酥拂在脸上。
他攥着她的手指,道:“朕这次要一箭双雕。泰山求雨势在必行。三王乱党,朕也一定要拔除。他们苦无时机下手,这次,就给他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玉卿了然,面上流露几许赞意:丰曦要借泰山祈雨之机,引诱三王谋反,这才好治他们的罪。
他的指尖,轻柔碰触她的睫毛,柔声而清晰道:
“卿卿,你出现得真不是时候。若早几年,朕可以给你迦兰城中任何你想要的。若再晚几年,朕已经把这天下理顺好了,你跟着朕,坐享现成的太平盛世就好。可你偏偏不早不晚的出现了。这几年,恐怕是朕一生中最难熬的阶段。卿卿,他们都说你有大富贵,怕是说错了呢。”
玉卿几乎要被他怀中的兰芝香气溺毙。良久,她才缓过神来,望着他笑,如幽兰傲然绽放于黑夜:“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人生岂不无趣?我不愿当虚有其表的绣花枕。”
想起初入迦兰城时,丰曦曾扼住她的脖子,狠狠地威胁:“没人能够无缘无故地留在迦兰,除了脸蛋,你最好还有其他才能,这里不欢迎虚有其表的绣花枕。”他或许早已忘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话。假如她只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他反而未必待见她。
果然,丰曦笑涡浮现,颜色魅人,却不言语。
眨眼间,玉卿敛起笑意,正色道:“大颐的局势,已不可再拖了。诸王羽翼不拔除,你在朝堂上就伸展不开手脚。这一役,关键还需你安然无恙地从泰山回来,才算是完胜。”
“我去丞相府,他们必然会怀疑这是个陷阱。未必肯跳。做戏就要做得真一些。我仍留在宫里。”她顿了顿,凤眸如黑色珍珠,华彩流转,“丰曦,你求贤若渴,惟独忘了普天下最能够助你的一个人。”
丰曦眯着眼看她,见她眉目宛转,颦笑温柔,却分明蕴藏着咄咄英华,似乎随时都可挣脱出他的怀抱,化作凤凰翱翔九天。
他坚玉似的面容也有了几分暖色,风仪秀彻,更见温润,却含着内疚:“朕不愿让你冒险。”他的话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分外寂寥。
他轻轻拥住她,温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朕宁愿你躲在朕的庇护下,永远也别露出锋芒。但朕不舍得折断你的翅膀。历代帝王都忌讳'后宫干政'。朕和他们不同。朕愿意给你一片天空,让你化为直上青云的凤。”
他笑,温柔如潮,却带了傲睨万物的自信,“不管你飞得多高,朕总能征服你。而你,也只能臣服于朕。”
倏然,他压低声音,“你留在皇宫的确是帮了朕一个大忙。但朕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看你受伤。朕不想被人捏准七寸。”天气炎热,他的手心却有潮湿的凉意。
七寸是蛇的要害,丰曦所说的七寸指的是……她 ?玉卿心扉酥麻,连喘息也不能。
相拥才片刻,宫外忽有脚步匆匆,是有人疾奔而来。
玉卿默然挣一下腰肢,丰曦却仍环住她,眉毛都没抬一下,直到孙德大汗淋淋地跑来:“皇上,郑太尉和炎将军(炎渊)不知怎的就在明乾殿前扛起来了。”
“把人带过来。朕要看看他们敢不敢在太极宫撒野。”
“是。”孙德拿袖子一擦汗,又急急忙忙跑出去。
丰曦轻啄玉卿的唇,松开她:“若能除掉贤王的最后一条臂膀,朕便放心地让你留在宫里。”看似轻描淡写,但他的神情阴测,眼底竟隐含寒彻骨的杀气。莫名的阴霾。
玉卿心中疑惑:炎渊向来不苟言笑,成日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他也会跟顶头上司吵起来?
太尉郑公忱是辅佐两朝君王的老臣,已然年逾花甲,身形矮瘦,犀利双目含着精光,走起路来步履生风。他不急不缓地进了殿,对丰曦行了礼,径自站在一旁,眸光急速在玉卿身上掠过,凌厉的眼睛蓦地一缩。
炎渊一身黑色战袍,早就在宫外解了剑,比郑太尉稍慢了几步。他仍冷着脸,看不出丝毫情绪。一进殿,就对着丰曦磕了个头,道:“卑臣扰乱王庭,自知有错,请皇上治罪。”
“哼!”郑太尉冷冷睨一眼炎渊,面色不虞道:“炎渊,你方才在明乾殿外头指着我的鼻子骂,可一点儿都没看出有‘知错'的意思来。”
郑公忱身为太尉,是炎渊的直属上司,今日被炎渊这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后生给冲撞了,满肚子火正无从发泄。
太尉一职,位列三公,总司大颐帝国的军事。每朝皇帝都想把兵权紧紧攥在自己手中,不断削减太尉的权限,所以太尉所辖的军队日渐减少。到了景帝初年,太尉一职几乎已经形同虚设。
景帝后期,为制衡手握重兵的平阳王,不得不渐渐增加太尉名下兵戎,这才令郑太尉渐渐起势。
丰曦诡秘一笑,冷冷看了郑太尉一眼,对炎渊道:“炎渊,你把事情经过仔细说给朕听。”
皇帝这一笑,竟无端令郑太尉头皮发麻,暗道“不妙”。别人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今日他一时莽撞,竟自己送上了门。
玉卿也看出了端倪,嘴角勾起瑰美笑意:丰曦所说的贤王臂膀,原来是郑太尉。她在阴影里,懒懒依着玉榻,一脸兴趣地作壁上观,殷红薄绢凤尾裙红得似血。
炎渊道:“皇上,蜀中叛乱,卑臣与太尉大人意见有分歧,争论几番就说恼了,在明乾殿吵起来。臣的想法是:四川的叛贼自然可恶,但眼下,却不是出兵四川的最佳时机。且不说四川地处南方,我军将士一旦入蜀地,水土不服,伤亡必多。’太尉大人说‘我不信有什么铁桶江山,蜀道再难,四川也是必定要夺回的。'”
玉卿眯着凤眸,倏然扫一眼郑太尉:这老狐狸倒没说错。只可惜,留不得他。
郑太尉嗤笑:“天下一统,必得先夺四川。思古至今,没有不平蜀而一统江山的。巴蜀之地,不可失。皇上而今派兵平了河东,又派出霍广庆入岐城,惟独把蜀中之乱搁置一旁,老臣着实不解。”
忽然,丰曦含笑望着她:“卿卿,你以为如何?”
玉卿略一想,媚笑如丝,从容道:“秦吞并巴蜀,富国强兵,才得以兼并六国。汉高祖刘邦,雄踞巴蜀之地,方能谋夺天下。三国时期,晋欲灭吴,必先入蜀,然后有‘王浚楼船下益州’。恒温、刘裕、苻坚有图天下之志,无不先有事于蜀;隋有蜀而平陈,唐由蜀而平萧铣。天下一统,的确必须拿下巴蜀,不过——”
她话锋一转,轻蔑地盯着郑太尉,嗤笑道:“若要出战四川,必先做三件事。其一,清君侧。其二,整吏治。其三,与民休养生息。郑太尉竟看不见旱灾频频,吏治陈腐?
“太尉大人已经古稀之年了吧?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难免思虑不周。”她深红宫衣被艳阳照耀出血一般颜色,美若神女临世,阴森堪比罗刹。
郑太尉牙齿咬得直响,恨不能生啖了这女子,只将两道白眉狠狠拧了,怒视一身红衣的玉卿:干涉朝政,混淆君听,分明是亡国的妖孽!
“皇上岂不闻忠言逆耳!”郑太尉昂头直视,尽露跋扈之态,“臣自知冒犯郡主,自当请罚认罪,然纲纪礼教不可妄顾,后宫女眷怎能干涉朝政?皇上若开了后宫干政的先例,此后外戚夺权,大颐江山异性,皇上何以谢天下黎民?”
见皇帝不为所动,郑太尉拼上辅佐两代君王的资历,迎面戮指玉卿,怒道:“先有褒姒、妲己,又有妺喜、骊姬,今日我大颐,竟有你这妖女乱国!”
御座上的丰曦唇角冷笑隐现,搁在龙椅上的修长手指不动声色攥紧扶栏,指节越发显出苍白,声色肃杀道:“郑太尉,你莫非要职责朕是亡国昏君?”
“皇上,老臣绝不敢冒犯吾王!这妖女干涉朝政,老臣决不能袖手旁观……咳咳……”一声粗浊的咳嗽,似从旧风箱绽裂的缺口里发出,年逾古稀的郑太尉以手抚胸,腰背弓曲,呛咳得剧烈,像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
几个小太监正要上前去扶起老太尉,却被孙德猛的拦住。
御座上的皇帝神容竣严:“太尉,你是两朝老臣,竟扰乱王庭,污蔑国君。朕念你有功于社稷,罚你半年俸禄,领廷杖二十。都尉将军炎渊,你在皇宫滋事,罚半年俸禄,廷杖二十。”
六名执仗内侍已将郑太尉按倒在地,夺下冠戴玉笏,朱漆描金圆木大杖高高举起。
玉卿垂眸含笑,袖手旁观,与郑太尉目光冷冷交汇。
炎渊正当壮年,捱了二十廷杖只需躺上十天半月便可。而郑太尉以六旬之躯,恐怕捱不了十杖一身骨头就要散在这里。
却听丰曦一声轻笑:“郑公忱,朕这天下姓‘丰’,不姓‘郑’。朕的后宫,不容外臣置喙。”
他冷漠的视线落在俯首跪地的炎渊身上,停滞须臾,对内侍道:“将此二人拉到西华门各领廷杖二十,免得弄脏了朕的太极宫。”
内侍们面面相觑,恭敬行了礼,拖着地上两人出了太极宫。
玉卿低着头,白皙的手指映着殷红宫装,分外惨白,轻咬朱唇,心思反复。
诚王被尚昀取而代之,郑太尉即将丧命廷杖之下,丰毓失了左膀右臂,能动用之人不过身边数百名侍卫,再难与丰曦抗衡。
不多时,内廷内侍来报“郑太尉已受完二十廷杖,被抬出西华门”,那侍卫犹豫一瞬,又道:“皇上,太医说,郑太尉熬不过今夜了。”
丰曦眺望远方,淡淡道:“朕知道了。”
斜阳冉冉,御座被没入阴影,他的声音却比阴影更暗,挥了挥手令宫人们都退下,才轻轻对另一边偏殿垂幔后说:“炎渊,出来吧。”
“主公。”炎渊一身血迹从偏殿慢慢走出,俯身在地艰难施礼。
丰曦折腰,亲手扶起他:“炎渊,方才的杖刑是委屈你了。这一功,朕给你记下。泰山之行你不必随驾,暂且留在宫里保护郡主,也好养伤。”
炎渊望着玉卿逶迤拖地的一抹猩红裙裾,牙关鼓动,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