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密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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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御驾离开帝都，亲赴泰山，祭天祈雨。九龙曲柄帝辇，帷幔苍金流苏，帘纹蟠龙出海，幔绣双龙夺珠，金幄华盖蔽天，朱漆仪仗成阵，羽林郎们靛衫金甲、浩浩荡荡犹如长龙，从帝阙一直蜿蜒出燕京城外。
车辇内，丰曦一袭蝉翼银丝长袍，外罩绣金龙明黄绉纱蝉衣，懒懒斜倚着车楞。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他命随行侍卫卷起锦帘，一眼瞥得帘外泱泱百姓拥挤街头，倾城恭送。
见皇帝掀开帷幔，人潮中欢呼声此起彼伏，百姓的情绪愈发高涨，人人争睹光武皇帝圣容。
玉卿站在高高的甘露台上，目送御驾渐渐远去，猩红绉纱宫装薄如蝉翼，裙裾逶迤拽地，直映得山河苍茫、残阳似血。
暮色渐沉，帝都燕京仍沉浸在浓浓的喜悦与兴奋中。百姓们津津有味地说着今日御驾出行的盛况，面带自豪地谈论着光武皇帝乃“龙凤姿、天日表、俊美如神祗临世”。
早在五月间，丰曦亲笔写下“罪己诏”，有人褒扬、有人冷嘲热讽。
但在许多颐朝百姓心目中，丰曦铲除薛氏、旱灾后及时开仓放粮、令禁军亲赴疫区施药救人、亲写两万字罪己诏、此番又徒步登上东岳祈雨，与先帝相较，已属难得。不少百姓对这位新皇帝颇有赞誉。
百姓们不会想到，皇宫内羽林军倾巢出动，严阵以待，已是一片风声鹤唳。
民心岂能造就帝王？玉卿朱唇噙着冷笑。只有杀戮，才能造就帝王。
丰颜，端王丰颜，你反还是不反？
她遥望着天际出神，明澈苍穹就像一整块水蓝色的琉璃，美得让人害怕。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这静谧的琉璃就会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干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阿眉垂首立在她身后，旁边站着丰曦亲调来的几名侍卫。
裴然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郡主，非常时期，此处不宜久留。”他声音平静，轻柔似一缕水流，溪细水绵绵，却再无波澜。
她回头，恰与他对视。他就这么默然立着，玉色的琼树般，飘逸出尘。细看去，却发觉他神色疲倦，消瘦如削，苍白肌肤底下隐现暗蓝血脉。
玉卿凤眸半阖，哀哀笑道：“裴相说的是。”视线落在裴然那一身蟒袍玉带上，这身朝服虽与他格格不入，却没能束缚住他如仙的风姿。
裴然静静盯着她，瞳孔涣散了一瞬，那声“裴相”令他忽觉胸口堵得发闷。他又何尝不是称她“郡主”？
九声钟响在空中回荡，幽远绵长，直击入心坎，蓦地把人惊醒。
玉卿垂下眼帘，脖颈僵硬，疾步匆匆走下石阶，又停住，轻咬着唇，回望裴然，涩声道：“先生，是否打算从此视我为路人？”
“你……”裴然转过头来，凝视她，眸光是碎裂的琉璃片，仿佛一碰就会四分五裂，“卿卿……”他蹙着眉，连空气也变得惆怅，却不再说下去。
他与她两两相望，脑海中全是与她初识的情景：明眸如洗，红唇似笑，沾满尘埃，却叫他一见之下再难忘怀。良久，裴然薄唇微动，喉咙像被刀割破：“郡主，请回。”
玉卿无声笑了，暗哑笑声好似洒了一把铁沙子。她别过头，碎步徐徐下了甘露台，乘凤辇回到朝华宫。
裴然矗立甘露台，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凤辇，脉脉水色衣袂飘逸如风，他白皙纤长的手指紧捏着青砖，竟在轻轻颤抖。
凤辇在朝华宫前停下，玉卿一掀帘就见桑晚和绯墨正站在宫门口，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桑晚一身碧翠衣裳，绯墨穿了桃绯色宽袍，两人相映成趣，像极了新吐蕊的桃夭。
一见玉卿，桑晚忙不迭撇下绯墨，跑过去：“卿卿，丰曦总算走了，现在你可归我啦。你的皇帝真是爱显摆，生怕别人瞧不见他那张漂亮的脸孔似的。”
想起丰曦让侍卫卷起锦帘，帝都百姓为了看他的容貌而拥堵得水泄不通，玉卿不由噗嗤笑出来：“是么？”
绯墨瞪一眼玉卿，不悦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主公深为容貌所苦，常年以面具遮面，又怎会无故炫耀？他定是有打算的。”
玉卿抿唇一笑，沉思须臾，问：“炎渊怎样了？”
绯墨道：“那家伙皮实，已经没什么大碍。”
玉卿笑得神秘莫测：“如此最好。请炎渊来，咱们今夜在朝华宫里喝酒。再叫上……”她莫名顿了一顿，道：“再叫上斐然。”
桑晚拍手叫好，撺掇着绯墨去叫人。
绯墨拉长了脸，哼道：“本尊为何要给你这妖孽跑腿？”狭长的眸子却分明带着诡秘笑意。
玉卿径自换上一身宝蓝色的羽林卫战袍，头上系了条抹额，墨发梳成男子发髻，腰间挂一弯长弓，活脱脱一个英姿勃发的美少年。
绯墨与炎渊、裴然前脚刚踏进朝华宫，赫然见玉卿一身男装，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她请到偏殿密谈。
桑晚也要跟去，却被玉卿抬手拦下，她笑：“桑晚，你先去阿眉那里顽一会儿。不准打她脸皮的主意。”
桑晚愣在原地，跺着脚：“不是说好喝酒吗？卿卿骗人！”眼见绯墨也要去偏殿，桑晚忙拽住他袖子：“你们到底要干嘛？”
绯墨懒洋洋道：“喝酒啊。”
桑晚快哭出来了：“为什么我不可以进去？”
绯墨一脸无奈：“因为你太凶了嘛。”他动作利落地甩开桑晚，身子一晃就进了偏殿，大门一关，只留下桑晚在外面垂头顿足。
玉卿乃将门之女，说话做事不喜拖泥带水，见人已到齐，直截了当：“诸位，皇上欲借泰山祈雨之机，除掉端王党羽。由我暂代太尉一职，帝都兵戎皆要听我调遣。”
她取出圣旨和一枚白玉虎符，继续道：“此乃皇上手谕与太尉虎符。”
“你、你、你……”绯墨指着玉卿，“你”了半天，才蹦出后面的话：“妖孽！女子如何做得了太尉？”丰曦那小子只说让她坐镇宫中，可没说让她做太尉！绯墨任司马大将军一职，是太尉的直属部下，这妖孽轻而易举就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玉卿幽深目光全无波澜，一切都已盘算周密，只需搬动棋子而已，道：“绯司马，皇上任命‘少邪君’为太尉，而不是纳兰玉卿。”
裴然含笑望着玉卿，清澈的眸子璀璨生辉，对圣旨跪下：“臣谨遵圣谕。能与太尉并肩作战，裴然荣幸之至。”
炎渊也按着绯墨的肩膀一起跪下，道：“臣谨遵圣谕。”
玉卿略微颔首，正色道：“诸位快请起。今夜找诸位前来，是有要事商议。”她折腰扶起众人，却在碰触到裴然的刹那，犹如被火灼伤一般。裴然也蓦地一缩，僵在那里。
炎渊面寒如铁，肃声道：“不知太尉有何事相商？”
玉卿眯着眸子扫视炎渊，微微倾身：“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我要逼端王先反。”
她扬眉浅笑，又道：“清君侧，务必要快，务必要逼丰颜先反。否则就是师出无名。御驾离宫，丰颜会从两方面下手。其一，夺宫。其二，弑君。丰曦尚无子嗣，若他有何不测，即便守住皇宫，江山仍会易主。我先发制人，守宫、护驾，双管齐发。”
炎渊问：“你有何良策？”
玉卿缓缓吐出几字：“端王之生母，周氏。”
裴然蓦地想起宁慈宫里的端王之生母——周太妃。猛抬头，惊见玉卿一双美眸里，杀意如电光石火闪过。
她背着烛火，悄无声息立在暗影里，周身仿佛裹着一团寒气，笑容诡艳，妖娆无匹，那笑意却如无形的网，一丝一缕都浸满了黑色毒汁。
裴然猝然别过视线，缄默不语。不觉想起龙隐老师曾说过“她入了魔障，至少还有你是清醒的。”
裴然白皙的手指在袖中攥起：老师，老师，若她果真坠入魔障、为红尘孽欲而癫狂，徒儿不确定自己能否将她拽出泥潭。或者，连徒儿也将被她蛊惑，心甘情愿走入那张毒网。
玉卿目光冰凉，唇角却勾出惑人弧线，幽幽道：“人人皆有弱点，丰颜的弱点，就是周太妃。”
宫闱秘闻，一向讳莫如深。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年，景帝酒醉，在御膳房临幸了侍女周氏。那周氏一夜承恩露，却有了身孕。
她怀着龙种却不敢声张，偷偷用纱布勒着腹部。苦熬八个月，大腹便便的周氏才向景帝禀明实情，此时，薛后已不能动她。
周氏心窍通透，城府颇深，诞下丰颜后，自知出身卑贱，在朝中没有家族势力可依傍，而景帝只将她看做酒后乱杏（xing)的泄（yu）欲对象，便忍痛把尚在襁褓中的丰颜过继给了冯淑妃。
景帝晋升周氏为婕妤，赐居丹桂房，对她日渐冷落，视为路人。
丰颜九岁封端王，奉旨镇守晋中，离宫之前曾到丹桂房求见生母周氏。周氏却狠着心肠不肯开门，只遣一名侍女递给端王一张字条。
年幼的端王攥着那字条，在丹桂房外跪了两日一夜。
宫倾之日，四妃、九嫔，都被薛后逼着喝下鸩酒，惟独被冷落多年的周氏侥幸独存。
丰曦改元登基，册封周氏为太妃，赐居慈安宫。
朝臣们竟为此称赞“武帝对兄弟仁厚”，玉卿听罢，笑得几欲岔气，心中冷嘲：丰曦不过是以周氏来牵制丰颜，这些混迹官场多年的臣工们怎会看不出其中曲折？真真是一个比一个油滑。
既然丰曦这枚棋子早已暗中布置妥当，她就不妨顺水推舟，将最后一层窗纸戳破。
“古往今来，多少谋逆之罪都是诬陷。未必非得等到丰颜起兵。我有一计，只需借周太妃，迫使端王落下谋反的把柄。即时，我等以‘谋逆’之罪将其诛杀。”
说罢，她凤眸向众人一扫，问：“诸位可有异议？”
这一眼，令所有疑虑都不再，令一切不甘不愿皆化作虚无，渐渐聚拢的黑暗里唯有那一双澄碧凤眸，直如迫人窒息的幽冥里最后的辉光，温柔而残忍，绝美却狠厉。
炎渊深沉的乌眸闪过些许赞赏，他朝玉卿拱手作揖：“末将无异议。”
绯墨坐在软榻上，俊脸漠然，薄唇微动：“我也没有异议。”
借着烛火，裴然盯着玉卿，饶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动，他却窥得出她眸光变幻、听得出她气息紊乱、察觉她消瘦的肩膀僵硬地紧绷着……
他蹙紧眉心，面颊透出硬玉一般颜色，隐隐透寒，却再无温润：“然，无异议。”
玉卿心头之石总算落定，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我就要选将、布阵。炎渊，你即刻选出可堪重任的心腹部将八人，就说请他们来朝华宫内吃酒。”
炎渊眸光微动，领命而去。很快，八名身形精悍、眸光犀利的中郎将聚在朝华宫内，见了身形瘦小的玉卿，面上不由流露几分轻视，仍是齐齐跪地：“末将参见太尉。”
玉卿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中郎将们面上的轻视，缓缓将众人扫视一遍，记下他们的样貌。
玉卿手执象牙筹，蘸着酒水，她沉声道：“都凑过来。仔细听好。我只说一次。等这酒水干涸之前，你们要把我所说的全部记下来。”
她边写边画，将作战布阵的安排娓娓道来。
等她说完，八名中郎将已是满面讶异：这、这种精妙的行兵布阵之法，唯有本朝的纳兰将军能出其右，为何新任太尉少邪君也有如此行兵之能？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满室夜色，唯有青焰火苗闪烁着。
炎渊望着桌上未干的酒渍，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转惊，由惊而喜，先后几度变幻，几乎难以自持。他直直盯着玉卿，英毅的面庞写满讶异与赞叹，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个妖魅的女子。
玉卿懒懒抬眉：“可都明白了？”
“末将明白。”一众身着精甲的彪形大汉对玉卿折腰，声音激颤，明知不可思议，却有种俯首叩拜的冲动，臣服之意自肺腑之间升腾。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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