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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九十六章 拨云见青天(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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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儿……”与以往不同,母亲的呼唤中的担忧到达了极点。
“晨儿……”即便不说,沉霖自己亦知此去危险何极,只是万事皆要有个了断,这场拖沓了十七年之久的阴谋,是时候画下句点了。
“公主,凌晨时分到了。”她闻声而醒,见日影正立于自己床前,轻声唤醒自己。她缓缓起身,说了一句:“已经这个时辰了呵……”便稍理妆容,慵整衣衫。
无何,她一拨肩上绿云,浅笑道:“让车夫准备准备,去九冥溪。”
日影便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只是载笑载言道:“看来有人更是心急呵。”
依她所言,一行人驾马及至九冥溪入林处。教主先行下了车,而她随后。初夏日出早,此刻九冥溪尚笼着一层寒雾,于微阳中渐渐散去。天湛似海,朝霞成绮,层林穿风,飒飒沙哑,如有行人。
她向那块显眼的顽石步去。溪水冽且浅,袅袅散余清。好风徐来,兴起点点水花飞似雪,溪水溅溅,如鸣佩环。还似儿时一般,温婉柔和。
教主疑惑道:“这个时辰来此作甚?”
她只是轻声道:“多好的溪呵,偏偏取了个可怖的名讳。”她的手抚上那块顽石,平白说道:“氿泉溟墨,氿与溟拆开即九冥,又有水,自是指九冥溪。而泉与墨拆开即黑白相连,水土相接。黑白借指昼夜,相接便是凌晨。九冥溪虽淌于土上,却非是相接之意。惟有入林前的这一段,隐了半截在水中,便是此地。”
听了她的解释,教主顺着那水泥相交处看去,惟有一块顽石耳。而那顽石之上,似有粼光闪烁。
她移开置于石上的手,浅笑道:“那么,我们便随这天工鬼斧之作去寻那棵梧桐树罢。”手移开的一瞬,教主便见石上有一光斑,细看去,顽石为黑,而那光斑为白,石质不同,是以可反日光。
那束日光照于石上,又反入树林。她顺着那光进了树林,教主欣然随后,还有若干教众护卫,或搬运工具箱。
日光刚返入树林,便遭枝柯阻隔,却恰被折向了另一个方去。教主诧异不已,细看去,高树上亦有可反光的石块,堆叠稳当,除非有人刻意拿走,否则不会无端掉落。
随着深入树林,那光束愈来愈细,而又在林间折射出烂漫异彩,返照凌乱。渐行渐入,待光束全然尽失,众人便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圈怪树,紧密环成一周,似乎连风亦入不得。她不禁感叹,原来这便是她始终找不到梧桐树的缘由。九岁时她尚小,而树亦不如而今这般紧密,自可入得其中。待六年后,当初中等大小之树拔得更高,而她亦长大了。树间间隙太小,她只当是一圈怪树,并不知其中奥妙。然而她还是不得不叹诸般巧合。那纸上所写,要待到她十五岁才可成事,不正是在等一起条件随时间成熟吗?
既已到此,只要斩下其中一棵便可。若干教众个显神通,剑劈斧斫,空手者便运功击木。其余人等皆立于一旁静候,而教主早已是不耐烦了,顾盼左右,眼中欣喜不知为何还带几分杀意。无何,便有一树倒下了,让出一片空缺。顺着空缺望去,梧桐树果在其中,而枯井亦在其侧。
见此情景,砍树并不费事,只是这拨邪教之徒早已是叵耐。教主瞳中波涛汹涌,沙哑之声中犹带几分兴奋:“你们几个先行随我下去,待确认无误后,公主再下来。”旋即,便点了几名教徒尾随而入。
几人仗着轻功了得,沿井壁徐行而下。无何,便听得井底传来落地之声,算来井也有些深度,且已枯竭。她往下望去,似乎当真不再见初时那道暗板了。
林荫里偶有飞鸢掠过,而后便直上青天,带起碧叶飒飒,莺燕啼鸣,惹乱一干人心绪。
井下游觅半晌后,教主方跃出井口,满脸肃穆道:“井内有一地宫,然门扉紧闭,不知钥匙何处。”
她一诧,全然不料竟还有这一道,便问道:“那门什么模样?可有字迹凭说?”
教主便答道:“那门似是铁质之物,做工颇为精良,已是尘埃满面,隐处犹绽寒光。而门锁是我未曾见过的样式,约略复杂。门扉之上还有一额匾,匾上之字生得怪异,不知所云。”
她一细想,觉来应是展厅之门。本以为只是那件铠甲随她穿越过来,不想连那间展厅也是。那纸传说所言“梧桐生凤”,恐怕指的便是,她自载有考古新闻的报纸那个年代而来。只是这新闻中的展厅恰巧藏匿于梧桐树旁井下,便让人以为她和这课梧桐树有甚渊源了。而那面门当是现代高科技所制,是以多年积尘而不褪光辉。因为新闻是登于英国报纸上的,恐怕所列的展厅也是英国某博物馆的,故门上之字乃是英文,教主自然不识。
这一切皆是顺理成章,而又荒诞不经,只能归结为七星一线造成了时空错乱,而她恰与这则新闻的图片实体化后穿越至这个千年前的文明之中,一晃便是十七年过去了。
感慨之余,她又心生疑问,这展厅怎地还需钥匙去开?若真有,那钥匙又在何处?若不能让教主之辈进入展厅,一览其中光景,恐不能令其信服。而工厂之门为现代工艺所制,又是于此狭隘之地,惟有人力,或不能破之而入。
沉吟片刻后,她说道:“牵一根绳子,我下去看看。”实在不愿与这等邪教之徒有何接触,还不如自己费力些引绳而下。
教众早有准备,取出绳子结结实实地系于梧桐树上,引入井底,井下教徒确认绳子已落地后,便只待她下去了。
正于此际,耳畔却忽闻一阵流风穿林,掀起木叶喧哗,百花娇吟。数十条白影霎时横空而出,如有风絮千片,杨柳万条。随之而来的,是几道真气,形如冰锥,空波生寒。
当是时便有几名教徒倒下,她尚来不及反应,便觉耳畔生风,稀里糊涂地便被人拦腰抱起,扛于肩上。她正欲呼喊,却是蓦然坠下数尺高空,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待双脚再落地时,方觉自己已被一名白衣人携入井中。那人动作干净利索,极其神速,即便是教主也未有反应。
她仔细一看,方觉此人乃是影刺族族人。白肤白发,轻功奇绝,天下恐亦惟有影刺族方有如此神通了。此人极是兴奋,解下背后背着的曲蛇拐杖,她方惊觉,此人便是当日囚室中人。
是以,她诧异道:“你是当日囚室中人?怎会……”
那人痴笑若狂,一边取下白发间斜簪的钗子上的小银管,边说道:“公主倒还记得我,想不到罢?还能于此相见。我当年既能只身携二子出逃影刺,那么如今一人更是易如反掌。我不知是谁告诉影刺我在暗月的地下山庄里的,但总之他们是救了我出来。前些日子那夜混乱中,我换上了一名死去的族人的衣服,去了面具,以布裹头,待事毕再染白头发,便无人认得我了。而后诸事多繁乱,我便不多作解。总之是一路尾随尔等前来,待时机恰当,来坐收渔翁之利。”
她瞪大了眼,望着他从木杖顶端剔出一枚小钉模样的东西,插于银管洞中,竟成了一根钥匙。更难以想象是什么人告知影刺族雪桦园所在。如按渊所言,但凡非暗月之人入得雪桦园,便再出不去了。那么尚在人间且知晓雪桦园者,便惟有君氏师徒三人,江千雪,林宸封而已了。至于渊与甘兰,生死难测,下落不明,也不好说是否是他们为之,想要捣毁暗月。
她正思考间,那人又嘿嘿笑道:“暗月以为我已倾尽所知,岂料我还留有一手。这根钥匙与那一纸传说共收长老房中,当日我一并取来,皆不曾道与人知。其实我一早便知地宫位于此处,只是以前为暗板后机关所阻,入不得。至于你?其实从‘凤栖梧桐’一句来看,只要将你带来此地便好,何需你自愿不自愿?当初告诉他们需要你自愿,不过是想多拖延时日,搅得天下大乱罢了。如今得暗月‘相助’,将你带来此地,真是幸甚,幸甚呵!”
她以为这场斗争中不过暗月、夏武帝、先帝三方耳,竟还有一匹黑马杀出,掌握了地宫最关键的信息。虽则她已解出传说含义,他所知不再有用,然终可见其手段。
他腾捣着钥匙,终于正位,连忙奔向门前,窸窸窣窣搅弄锁孔,还谈笑道:“公主,看在你将死的份上,便告诉你件无关紧要之事罢。当初我曾混入御医中,为你的母亲,即先帝之后把过喜脉。为的便是确认皇后胎中儿为男为女,以断传说真假,而旁人无计,独我怀法,诊得皇后将诞公主。皇后大喜,便向我讨要个喜名。我想想那句‘凤者临晨’,而皇室恰为林姓,便随意说了个‘林晨’,不想她竟当真了,还告之于先帝。公主,算来你这名号可是我起的呢。”
言至于此,她方知为何自己尚未出生,便有人知晓为男为女、姓甚名谁。只是这一切皆不重要了,待此门开后,将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
咔嚓一声,他施施然低语道:“开了……!”正欲推门而入,却又跳开。
他回身望去,原来方才只顾着开锁,不曾留意教主已潜入井底,先前幸好及时跳开,否则以教主这一掌之狠辣,恐怕所伤不轻。
教主言笑道:“原来地宫之匙在汝手中,我还道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尾随暗月,便姑且看看尔等意欲何为。不想竟有大收获,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呵,”言罢,教主又学着那人模样,笑道:“幸甚,幸甚呵!”
他嗤了一声,似是不满影刺族族人拦不下教主,令其入得地宫坏了自己的好事。旋即他踱步周旋,自知不是彼者对手,生怕教主出手险疾,自己十余年的春秋大梦告破。
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人欲借暗月之手将她带来此地,而暗月又借此人之机开启地宫之门,交环往复,险象迭生。
教主见地宫之门已开,心中早已是叵耐了,不欲与之多费时力,卷了障风一喝叱,便直奔那人,还有一掌隐于乌衣之中,面上阴沉之笑可见其势在必得矣。那人堪堪后退,化了真气护体,又幻生几截寒枝袭向教主。教主却是丝毫不在意,三步做两一跃而起,化解了那人招数,掌中戾气亦逼向那人,当即便见高下。
井内杀机四起,井外亦是戮挫连连,一时间兵刃交接,擦出火花扬尘千万里,嘶喊声、拼杀声混杂相生,难辨敌我,而井内却是且见分晓了。
那人武艺自是不敌教主,只得一味退让,退让,直至门前。教众一掌劈面而去,他险险避开,终不能免肩上中掌,猛喷出一口鲜血后,重重向后倒去。
随之倒下,门亦被推开,里边黑魆魆一片不可见其详。教主踢开那人,痴笑而入,眼中还混有嗜血杀意。
教主早备烛火,引灯而入,照亮一片蒙昧。她悄然随入,欲试自己所想真假。
只见室内空旷,根本不是什么地宫,只有普通展厅大小。而展厅空旷,列柜皆无物,独尾处一透明大柜中,示有一件铠甲。
教主走近,打开柜子,轻取出铠甲,欲细祥。铠甲尚完整,只尘灰颇多,教主便欲清一清。只是他不过一抖,那铠甲上便有锈渍掸出,铁片微脱,不堪当敌。教主环顾左右,小小展厅,确只有这一件铠甲耳,并不多一物。
盯着那铠甲看了许久,实在看不出什么神通,黑暗中,教主似是笑了,声音尖锐得诡异:“呵?这就是我苦心追寻了十七年的天下?就是这件不经一砍的破铠甲?”
她在后面看得清楚,不禁笑了。确然如她所想,这个传说只是一个谬误。而这个谬误的终结,便是她新生之始。
教主蓦然扔下铠甲,回头腥着眼看她,乖戾道:“你早知地宫是这般模样?”
她大笑道:“怎会不知?你们不是皆道我乃凤者吗?既是凤者,怎会不知地宫模样?现在就让天下看看,谁人才是降世的妖孽,而这所谓地宫又是怎般模样!”
教主怒不可遏,一阵阴风带过,便冲到她跟前,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力道之狠,仿佛只要再加一分力,她的脖子就能被扭断了。
却是霎时间,周遭闻有轰鸣。教主停手四时,铠甲原依之墙轰然有声,顷而,墙摧地崩,一股水流冲壁而入。
教主一怔,不知何故,只是打算自井口逃出。
只是不知为何,井上竟多了一块苔石,经久年岁,已是斑驳粗粝了,或为早年那块暗板。然而任教主如何施展功力,亦不能将其移走。恐怕是开启了地宫之门,便触动了机关,引出此石,封住洞口,与那些贪婪权势者应有的天罚。
教主顿时慌了神,四处寻找出路,根本顾不上她。她坐于地上,稍顺了顺气,无意中抚上同被掷于地上的铠甲,竟摸得一块纸片。取出乍看,满是英文。她来不及细看,那阵来得奇怪的水已没过小腿,未有半点消停之势。
她强自镇定,向源头望去。凝神片刻,她约约猜得缘由了。从地上看,梧桐树所在正是九冥溪尽处。可九冥溪发源于山上,怎可能在此处为尽?且以水量而言,既出山间,小溪当成河流了,不应是地上所见的那么细小。如今看来,那水分明是隐于地下了。而这股洪流,恐怕正在展厅墙的另一侧,一旦铠甲被移动,便会触动墙上机关。墙开一洞,水便发力千钧,冲破壁围。
只如今再想这些也是枉然了,水毫无阻挡地宣泄而出,小小展厅自然容纳不了多少。顷刻间,水已漫到她腰际。她尝试从破裂的墙处游出去,但水流太急,根本游不过去。挣挣扎扎间,水已满到了她的颈项,一个呼吸不顺,甚至淹没头顶。她极力向上游去,毕竟井高有些距离,只是有了那块暗板阻隔,再次被淹没只是时间问题。
教主也是慌乱得很,使出浑身解数去推那块暗板,但那块石板卡得死死的,在水中根本不可能搬动。看着教主在上面忙碌,她一阵厌恶,不想同他挤在一起,索性沉到下方。横竖一死,总不想和他死在一起。
水渐渐充斥了整个感官世界,冷得她直哆嗦。呼吸愈来愈不顺畅了,也睁不开眼,浑身难受。
闭上眼,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有幼年时,自己胡扯着老爹髭须大笑的;有笄开之年,娘为自己对镜梳鬓的;有十五生辰宴上,宾朋满座话长短的;有沐雨城里,与甘兰洗碗言笑的;有云暮城楼上,与渊共揽一袖彤云的;有霜月寒星夜,听日影低诉衷肠的……
而这一切生往死来,最后定格于一个画面上:一名绛衣少年,立于阡陌和春之景中,杏花漫上眉头,泠风撩起他晏晏笑颜。但见一回首,风流无限,只与陇首浮云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