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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且共听风雨(一) ...

  •   梦里依约听闻有人耳畔沉吟,软语轻慢,恰似九秋霏雨般缠绵,宛转入心扉。沉霖挣了两下,醒不了,只好拧着眉,待这股倦意消散。却又忽觉一抹暖意漫上眉心,沿着自己狭长的眉宇向青丝里洇开,萦绕了许久也不曾消散,她便在这令人莫名心安的温暖里沉沉睡去了。

      她似是一株渴望甘霖的幼苗,在沉睡中贪婪地吸收水分,直到饱和才慵懒地睁开眼,面对这个不愿面对的世界。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她倚于床栏上呆呆地听着,那雨声像极了梦里的呢喃,还是那根本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抱着被子缩成了一团,脑子里还是杂乱无序,恰好她也不想记起。

      轻掩的门扉咿呀一声开了,清冷的雨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一个哆嗦,抬眼正对上林宸封温热的目光,所有不想记起的事也扑面而来了。

      他已换上了便装,博带慵束,玉簪闲敧,绛紫的衣袍轻软,一如他踱的方步。他走近了,放下药,眉目里是淡然的欢喜,许久不见,剑眉上多刻了几分沧桑,人却是消瘦了些,显得身姿愈发颀长。他什么也不问,只是道一句:“感觉好些了吗?”

      相识十一年的光阴流溯,爱恨纠葛全融于这简单的六字之间,多少悲欢难言。一时哀戚涌上喉头,她猛地咳嗽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他静静地看着她,却似个胆怯的少年,不敢去拍她的背,为她顺顺气。

      咳嗽罢,她方悠悠说了一句:“我没事。”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任苦涩在口中蔓延。

      两人竟就此默然对视,再说不上一句话。窗外霏雨绵绵,屋内两相默默,静得让人发憷。

      半晌,他轻叹了一声,墨眸眨了两下,说道:“你来沐雨城是做什么的?找我吗?”淡然的语气里,她听不出什么期待。

      蓦然有些气恼,她以更淡的语气说道:“曾经有这打算,只是眼下不必了。谢谢你出手相助,我也该走了。”言罢,她便拉开被子要走,生疏得便是陌路人也比不上。

      他却蓦然笑了,她一怔,依稀想起当初那个不会说话,但笑声清泠的少年。她有些犹豫地抬眼看他,只见他眉目含笑,还有些贼兮兮的意味,昔时他有什么坏主意,便总是这般表情。

      心里似有什么蓦然融化了,她却还倔强地冷下脸,声声不悦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不答她的话,只是越过她不悦的目光,轻点了她的额头一下。她一愣,在他闪烁的瞳仁看见了狡黠的趣味。他将她的怔然尽收眼底,微微笑道:“霖儿是在吃醋吗?”便是做了皇帝,耍起无赖来还是不输当年。

      “我……你……”本是一肚子冷语怨言,在遇见他之后只有哑口无言,多少恨意在他的笑意里化为乌有,何为一物降一物,她算是领教了。

      他收起了笑容,修长的手指伸向她的眉间。她下意识地一挣,他的手指便落了空,只触到九月的清冷秋气。他徐徐收回了手,低声说道:“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确实是这个打算。”她拧着眉说道,话虽冷,她的心却还是暖了一下。

      他的目光还在她的身上流连,如何也看不够般,吐露着眷恋,复曼声道:“她长得很像你,真的很像……连脾气也是那么倔,磕破了额头血流了满面,也不肯低头,就如你眼下这般。”抿唇片刻,他又道:“她身上还带着那支笛子……”她纵是不说,他也知道她笑为甚,哭为甚,举手投足又为甚。

      “你在暗示什么?因为如此这般,你便将她当做是我了吗?”她抿唇低语,那支竹笛如何会从云愔的手里流出,她已猜得大概。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云愔生死未卜的妹妹云烟竟当真尚在人世,他非但在她离去的短短一月里找到了此人,还将竹笛交与。而云烟不知同羌羯什么关系,却又恰被林宸封捉住了,上演了这出闹剧。

      林宸封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吞没,略带沙哑的嗓音无时无刻不蛊惑着她的心魄:“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我要的不是一个代替品。”

      两人只是咫尺之隔,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她的心跳愈来愈快,只好倏地别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后换上一张淡然的容颜说道:“原来我还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

      “我知道要你相信我很难,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他认真说道,又蓦然笑了,柔声说:“你等到了我站在这万宇之巅,那么这次,换我等你。”

      她不说话,只是暗忖着他话中真假。他只是笑了笑,起身揉了揉她鬓边的碎发,轻声道:“好好休息罢。”便转身离去了。

      门扉又轻轻掩上,屋内恢复了初时的安静,静得只有她一人吞吐着绵长的气息。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他的音容笑貌,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气得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这一刻却又犹豫了。心乱不已,他总能将她如洪水般激烈的怒气化为绵绵轻烟,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她睁开眼,拢了拢被子,没有半分睡意,反复思索着他方才说的每一个字,不过是三五句话,却让她惦念了许久。半晌,苦思无果,她望了窗外久不停歇的秋雨,低念了一声:林宸封,你到底还想怎样?

      答她的,只有药碗里萦绕的七分苦涩,还有三分是他独有的薄荷香,杂糅交错着在她的心间翻滚,余韵不歇。

      风寒与素日劳顿尚在脑中纠缠着,她昏昏沉沉着捱到了傍晚。雨已止,她索性起身去探探外边情况。那柄短剑冰薄荷枕于床边,她别上剑,便推门出去了。

      落日熔金,她纵目四望,知是军营深处。沐雨城处两国交界,常设军营,且建制颇大,此处已是深居其中。日已暮,将士皆归,城里显得格外阒旷,而此地更是寂寥。莫说是使唤人,连个看守的军士也无,空有瘦木孤卧,泱泱欲绝。她隐约感到林宸封在隐瞒着什么,他劫了云烟不避讳,却独隐了自己的到来,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眉微拧,日暮的尘埃便纷纷扬堆满了她的眉头,单薄的身影愈发悠长。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样,她还是老老实实回了屋,以免旁人看见她。刚带上了门扉,她尚未坐下多久,门上便又是一阵疾响,来者似乎又急又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门,眼前须发半白的男人乌甲浴血,胸甲上几道刀痕狰狞,手提长锋,剑芒暴露,幽森骇人。一身腥气熏得她皱起了眉头,连连退后了两步。

      身着玄甲将袍的中年男子显然刚从战场上下来,气喘吁吁,连面上的血也未抹去,血汗顺着皱纹一滴滴流下来,将此人浓烈的剑眉杂染得模糊。他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上下游移,几要将她洞穿。

      她强自镇定,手虚扶着腰间剑柄,又退了一步,临近窗边,而后沉声问道:“不知这位将军是……”

      魁梧的中年男子直了直腰,扶正腰侧长剑,又理顺了凌乱的须发,方启声道:“齐浦青,沐雨城守将。”他的声音低沉却不浑浊,如金铁掷地,朗朗有声。

      这位齐将军三两字便带过了自己的身份,沐雨城的常驻将军是什么军衔是她不知,但知沐雨城乃边防重镇,所守定非泛泛之辈。又况乎其眉宇间威严暴露,征甲质地纯良,她暗念来者不善,对方绝非等闲。

      深吸一口气,她按常规行了个礼,恬然笑道:“不知齐将军有何吩咐。”

      齐浦青盯着她,目光似利剑,仿佛要将她洞穿,又道:“沉姑娘不知老夫为何人,但老夫认识你,不但认识,还有些许纠葛。长话短说,陛下是老夫一手扶持着坐上这龙椅的,他做过什么,心中所想,老夫再清楚不过了。只问一句,陛下有难,你帮不帮?”

      她透过他清明的瞳仁,看见了自己的犹豫,不禁自嘲,其实谁都有私心,只是不到坦诚布公的那一刻不肯承认而已。她舔了舔略为干燥的唇角,有些嗫嚅道:“我为什么要帮他?”

      齐浦青盯着她看了一瞬,忽而大笑道:“老夫也曾年轻过,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犹豫什么。如今是两军对峙,陛下不在营中,老夫来此,陛下并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让老夫知道你,没有时间细说其间曲折了。老夫只能说,他值得你一帮。”

      如此赤裸的拷问比起他腰侧悬挂的长锋更令人局促难安,他不需靠近一步,已将她逼至死角。残阳逼目,赤欲滴血,一点一滴皆在灼烧她的真心。他不说为何帮,也不说怎样帮,独独把帮或不帮的问题抛给她,她没有任何借口,退一步即是对立,然后是将过往的十一年全盘否定。

      半晌,她只吐出了一句:“齐将军,你真狠。”字字切齿,仿佛压城欲摧的黑云。

      齐浦青不语,静立着看了她少顷,目光恍若此时的夕阳,徐缓地流淌,却炽热得逼人。继而,他轻哼了一声,嘴角微挑,转身间玄甲窸窣,平静地诉说一个武夫的怒意。

      “我帮。”齐浦青猛然回头,她却是颓然转过身,一手撑着桌面,只露了侧脸给他,眼帘低垂,眸光细碎。齐浦青大步上前两步,与她近在咫尺,一身浓烈的血腥绞得她几要窒息,她强忍着喉头翻滚的恶心,淡然道:“将军但说无妨。”

      齐浦青刚要开口,门却豁然洞开了,林宸封闯了进来,甲胄半披,目光一触及齐浦青,眉眼便凌厉了起来,他步步逼近,声似沉磬:“齐将军,借一步说话。”两人一君一臣,若非有所顾忌,他断不必如此客气。

      齐浦青脸色微变,蚕眉紧障,扫了她一眼,还是同林宸封出去了。两人不知转到了何处,她听不见半点声响。

      两人皆去后,她便如抽空了气力一般瘫坐于椅子上,连忙倒了些茶水。手指一颤,茶又洒了满襟。久置未换的茶已凉透,泼在衣上更是凉侵肌理,一股不适上涌,她吐了一滩酸水出来,胃里更空了,却才觉得舒坦些。

      匆匆擦拭了衣襟,咽下几口冷茶,她长舒了一口气,却又被一句怒吼“你这是让她去送死!”给吓住了。林宸封的声调高得近乎扭曲,她才发现两人离屋子并不很远,只是方才各自皆压低了声音,不知是谈到了什么,竟让他遏不住怒气吼了出来。

      只是如此一声,外边又恢复了沉寂,她独坐屋里,反倒有些局促,反复摩挲着茶杯,似是临审的囚犯。

      无何,谈话似乎不欢而散了,林宸封再度走进屋内,身上还残有几分怒气。他定了定神,转身向她走去,每一步的分量都在减轻,目光在触及她紧锁的眉宇的那一瞬,如火入寒冰般迅速消融了,只余下潺潺笑意。

      他在她身旁坐下,想要握住她的手,温凉相交的那一瞬,她微颤了一下,别过头去,还是任由他缓缓握紧了自己的手。他轻声说道:“不管他说了什么,都忘记罢。”她只觉他字字挟暖,不然怎吹得她耳根微红?

      见她一脸深沉,不知思绪又飘向了何方,他正了正色又道:“我是说真的……”

      “我不是不信。”她打断了他的话,其实他哪次骗她她不知道?真真假假心里早有了答案,只是还推拒着不肯面对而已。

      “饿了吗?想吃些什么?”“告诉我罢。”两人的话同时出口,交融成一片沉默。

      半晌,他轻叹了一声道:“你别管了,这不是你能应付了。”

      她却轻笑一声,说道:“以前哪次是好应付的?我不也走过来了吗。你坐上这个位子,不管我占了多重的分量,我也不想功亏一篑,权当是帮人帮到底了。”

      他看着她已许久不在自己面前展露的笑颜,却是半点轻松不起,曼声道:“这次不一样,以前再怎么闹,总有人帮着你,可这次一去,谁也帮不了你。”

      “那你呢?你会帮我吗?”她轻声问,心弦却紧到了极致。

      望着她舒缓开的眉眼,他却沉默了。

      日完全沉下了,天转暗,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连成了一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且共听风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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