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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且共听风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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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沉默良久,林宸封又将这话说了一遍,窗外的雨打在枯木里,如同他的声音一般低沉。
沉霖笑了笑,抽出了被他握着的手说道:“只是你欠我的太多,你若是死了,我找谁讨要去?只能是咬着牙帮到底了。”稍顿了顿,她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他拧着眉看她,其实心里已隐约有了答案。
她还是笑着,却多了几分苍凉,说道:“就是若事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若不成,后事也由不得我了。”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似是要透过那双澄澈的眸子看到心底,却只看到一片幽深寂寥,更多的已被虚虚幻幻笑意所掩盖。他低声问:“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她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犹记三年前帝都春末,清妃的竹居里,他曾问了同样的问题,还道若是她还有顾忌,那么他会保护她,直到她无所顾忌。她当时笑他不自量力,不过是夏武帝手中的一颗棋子,而现在,他确然是坐上了昔日夏武帝的位子。自己还顾忌什么?除却那些真真实实的伤害,她还顾忌什么?
似是沉寂了许久的潜流蓦然浮出水面,在那些可原谅与不可原谅间,原来还有更大顾忌,更真实可触的顾忌。
她长吁了一口气,淡然道:“你只知不在其位,身不由己。可知登上了这个位子,有更多的身不由己?”
听了她这云里雾里的一句话,他先是眉宇一拧,继而立时站起了身,拉过她的手便要往外走。她不明所以,忙挣开,问道:“你这是要作甚?”
他眉一挑,轻笑道:“你无非是怕我当了皇帝,许多事身不由己,譬如联姻,譬如委屈了你,那还不好办?武帝能利用你前朝公主的身份,我怎不能?只要我还你一个凤凰的身份,随以天主七星之名,遇事便抬出天意不可违,还怕朝中议论?”他确实很了解她,许多话不需咬说出口,循着三两字便可找到根源。
她冷下了脸,声音也是这般清清冷冷:“你以为这事就是拉我出去吃顿饭,介绍介绍那么简单?”
他未看到她的脸色,还是一副轻松语气:“待战事毕,班师回朝再正式册封,有何难?”
她甩开了他的手,面上浮着深深浅浅的怒意,声音却愈发低沉:“我们之间,便是一个名分能说得清的吗?”诚然她顾忌着后宫三千,但这也不是唯一的心结。
他回身看她,眉宇纠结着几分不解,还是耐心问道:“那你还想要如何?”
她一冷笑,撒手回房,背对着却是不发一语。她心中暗嗤了一声,她想要如何?这话真问得可笑。
无何,他便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唐突了,先前的气氛太好,以至于他忘了这沉沉浮浮的五年里,两人间有过多少隔阂。一想至此,他的面色又柔和了下来,走了过去轻声道:“我自知亏欠你许多,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眼下且搁置不谈,先去用晚膳可好?”
她猛一回身,面若冰霜,轻暖乍寒一相遇,便作千万缕秋雨漱玉,铺就一曲凄迷清音。心里憋了许久的委屈、愤懑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涌,她不假思索便开了口:“谁知你安的什么心思?那位齐将军也是你遣来演这出戏的罢?”真真假假,岂是不知?不过是寻个借口发泄而已。
他伸出的手顿时一僵,心知千万语亦是无力,伤口可以愈合,然终会留疤,只得苦笑一声道:“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她冷笑一声,声声如利刃,仿佛不将他千刀万剐,不解心头恨。
稍顿之后,他还是将手伸了过去,欲握紧她的手,以表精诚。她却毫不留情地拂开了,一字一顿,清晰地踏于他的心上:“别碰我。”
他笑容转瞬凝成怒意,消瘦了的侧脸如剑上锋刃般凌厉。他握紧了拳,旋即放开,不由分说地上前抱紧了她。她的怒意更是达到了顶峰,挣不开,便伸手想拉开彼此的距离。他却顺势捉紧了她的手,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脸上,她尚来不及看清他的神色,便觉唇上冰凉消融,暖得让人心战。
五年了,他的吻技还是那般青涩难当,暴怒里还带着温柔。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的水声震耳欲聋,她的世界亦变得天旋地转。乍抬眼,但见他眼神眩曜,一倾身,沉郁的薄荷香便如银瓶乍泄,泼了她个满怀。
多少年悲欢离合随之涨溢,她跌跌撞撞着,被卷入了无边的回忆里,闭上眼,却不是黑暗。他感到嘴角有些咸,还有几分冰冷,倏地睁大了眼,但见她流下了两行清泪。他却不放手,反抱得更紧了,似是要将她整个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吻去她泊泊的泪光。颈间蓦然一凉,剑已横在了他的肩头,他惊讶地看着她不知何时抽出了短剑,手微颤,却还是咬着牙说道:“放手。”
他依言放开了,笑得苦涩。区区短剑何足惧?只是她干涸的泪眼让人不忍。几多霜风苦雨她皆扛了下来,不悲不喜,冷眼看这世间炎凉。却于此刻,无声地流下了泪,并迅速止住了。
她握着剑一步步后退,狠狠抹去残泪,低笑两声,复作猖狂,继而淡然,最后是决堤的怒意,一声声如撕裂的心肺:“林宸封,当初是你欺瞒了我七年,是你把我推向争斗的深渊,是你勾结先帝让他轻而易举地掳我出宫,又分明是你故意让墓眠劫走我的。连同那日地宫里的一切,你皆是看在眼里计在心头,当日在场的所有人谁也未逃出你算计。呵,若是君溟墨未来救我,我便连同你的阴谋埋骨地宫,同传说一起永绝于世了罢?”
他的隐忍随着她的声声指责溃不成军,眼底翻滚着滔滔怒意,他向她踏去一步,她便退一步,短剑的锋芒胡乱割裂着绵薄空气,亦刺破了他最后的忍耐。他一步向前,捉住了短剑,一使力,鲜血便染透了剑身,薄荷之清,鲜血之烈,瞬时杂糅成这一室的洪荒。
他一字一顿,低沉的嗓音掩不住暴怒:“你对我公平点好不好?试问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谁?”
她反眦睚而视,旋即笑出了声,轻声喝问:“是你先推开我的,凭什么来责问我?我顺时你从中作梗,我困时你落井下石。以前是你功业未就,而如今呢?你来找过我吗?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凭据何在?”
他盯着她,狠狠握紧了短剑,血花飞溅,而后将剑掷于地。一声铿锵,他不发一言,拂袖而去,徒留一地煞目殷红。
门扉被重重地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登时列缺霹雳,狂风大作,冥雨摧城。她拾起被血模糊了轮廓的短剑,竟一笑,心念道:终是生在帝王之家,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容不下自己这般忤逆了罢?也非她狠心,只是曾经的欺骗太过深刻,无法忘怀而已。
她淡然而坐,擦拭剑上淋漓的鲜血,眉却是愈拧愈紧。本以为把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出来,看着他痛苦的神色,自己便可以得到报复成功的快意。却是不然,心里只似暴风雨之前夕,沉闷得快要炸裂了。
天色是无边的黢黑,似是要吞没他渐远的身影。她的心倏地一紧,终是有些担心,起身倚门而望,目及皆静寂,已难辨一草一木,只有远处有一片朦胧的灯火,依约是军营中心处。
返身坐了回去,她又执起短剑一一细拭,心思却分明不在此中。檐外雨不休,眉上愁不解。良久,还是抹不去那浓烈的血腥味,她索性收了起来。胃里有些泛酸,才想起一天没吃饭了,方才还吐了一阵,疲惫便随着胃酸一起上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她便想去早些休息了。
门上却又是一阵轰鸣,似是不让她消停了。齐浦青冒雨而来,走得极是匆忙,一身寒雨挡不住他的戾气,这个年逾半百的将军大步跨上前来,丝毫不在意礼节。
她本便心烦意乱,看到这个陌生男人三番两次私闯闺房,更是没好气,眉一挑,便道:“不知齐将军夜闯女子闺房有何贵干?”
齐浦青也无甚好脸色,哼了一声,狠狠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说道:“不是老夫想作甚,是沉姑娘事儿多呵!你跟陛下说了什么?他竟冲动得要还你前朝公主的身份,还想即刻封你为后。羌羯大军在前,你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
她一惊,拍案而起,全然不料他方才拂袖而去竟是为了这事。自己问他有何凭证,他便取来给她看了?换做平时,她定要骂声“荒谬”。可今日此番,却是硬生生将她先前的怒意压去了大半,还有隐约有几分欣然。
齐浦青自知以她的性格,断不会开口提及此事,语气便放缓了些:“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夫也不想掺和,你快些同陛下说清楚,莫误了战事。”
她抬头看了齐浦青一眼,齐浦青略一怔,分明是从那双闪烁的眼眸里看到了狡黠。她笑得颇为玩味,说道:“齐将军,好不容易瞒着陛下来一趟,这便要走,不觉可惜?”
“你的意思是……”齐浦青不由得也笑了,渐摸清了她的弦外之音。
她伸手一比,示意齐浦青入座,复正了正色说道:“想必陛下此刻正忙于册封之事,一时分不开身,齐将军便给我说说先前未说完之事罢。”
齐浦青扫了扫衣尾水渍,坐下道:“过去的渊源老夫便不多说了,只说这眼前。想必沉姑娘也知,前些日子我军探子在石牙城前的明月河畔俘获了一名形迹鬼祟的女子,她身上携有羌羯世子令,探子便禀报了陛下。谁知陛下一见那女子,便如惊为天人,不由分说地扣下了这名女子,即便是得知这名女子是羌羯世子最钟爱的侍妾。老夫本欲劝陛下尽其所用,但一见这名女子,便知陛下痴迷如是的缘由了。”
“她长得很像我?”她沉吟道。
齐浦青便叹道:“不仅形似,更是神似,非深知者不能辨也。陛下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他对姑娘的情意如何,恐怕无人比老夫更清楚。几番劝阻无效,老夫便作罢了。毕竟时值羌羯内乱,世子手中兵权不稳,羌羯大汗抱病已久,稍有差池背后诸王便可伺机篡位,我军也并不一定要靠这名女子取胜。”
“然而,昨日凌晨,那名女子竟从军中消失了。”齐浦青眉一障,肃然道。
“消失?可是羌羯得手了?”她问道。
齐浦青却摇头道:“羌羯那边依然是叫着放人,并不知人已不在我军中。那女子没有半点武功,也因着这点,陛下未派太多人守卫,只是藏得极隐秘耳。能从军中劫人,想必对沐雨城甚是熟悉,非一般人可为之。”
若那女子当真是云烟,那么能做这件事的必是云家人了。她有些犹豫道:“我心中有一些人选,但不十分确定,也不知他们现在人在何处。只能请将军派人去音鸣城,找音鸣大师说清形势了。”
“音鸣城?”齐浦青不禁摇头,说道:“便是不食不睡快马加鞭,也需七八日,若是按常理算,便是十天半个月也算顺利了,若是还要将人带回,非一个月不能已。今日已有传闻,羌羯大汗崩,世子继位,四王遭禁,六王释兵权,一旦羌羯内患除,我们这一仗可打得险了。”
她咬了咬唇,说道:“将军先前的意思是,让我假扮这名女子混入羌羯?”
齐浦青说道:“正是。几日观察,老夫也摸清了这名女子些许性情,聪明如沉姑娘,又如此神似,想必能蒙骗一些时日,取得军情。”
她倏地笑出了声,说道:“难怪他不让我去,将军这分明是送羊入虎口。”
随着她这一笑,齐浦青也觉轻松了一些,便笑道:“是死是活,那便全凭姑娘的本事了,能从邪教暗月、先后两代皇帝手中脱身,还搅得三方苟延残喘,想必区区羌羯军营不在话下罢?”
她望着齐浦青刻满风霜的脸,低声笑了,说道:“齐将军如此不信陛下?非要我一介女流之辈出生入死?”
齐浦青也是直言:“兵贵神速,在陛下眼中姑娘值千万河山,然在老夫眼中,以一命换上万兵士,可谓天赐良机。”
“不到必要时刻,我还不想冒险。”她淡然道。
齐浦青挑了挑眉,旋即起身道:“那便不多叨扰姑娘了,老夫告辞。”
“等等。”她也起身,齐浦青疑惑地看向她,她却是悠然道:“不知将军能否赏口饭吃,方才同陛下一句不合,如今落得病痛一身,五脏庙空然。还望将军看在陛下的份上,不吝米粟。”
齐浦青有些惊讶,盯着她看了片刻,继而大笑,抚掌道:“老夫算是明白几分陛下为何独独中意你了。”
她亦一笑。
骤雨未歇,风云酝酿,寒光乍现,依约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