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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且共听风雨(三) ...

  •   当夜沉霖饱餐了一顿,是以睡得极为安稳,翌日便早早地起了床,连带着赶来沐雨城这几日的劳顿也消散至尽,一身清爽。

      推门而出,便见雨已歇,地上积水虽未晞,然随着日渐高涨的朝阳已消退了许多。暖阳遍洒,枯树生发,难得晴好。她隔着围篱绕了两圈,墙外稍远些便是军营密扎之处,阳光顺着砖墙流下来,人趴于墙头上也看不清外边的情形。

      刚起床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她便有些懊恼了。自己现在是被变相地软禁了,林宸封不遣人送饭来一餐,她便要饿一餐,早知如此,昨夜便让齐浦青每日接济些了。无事坐等闲饭,她便拔起了院里的杂草。

      院子不大,秋天杂草也枯得差不多了。她一一拔完后还是不见有人来,气得将草一掷,也不顾三七二十一推了院扉便要出去。门却推不开,似是卡住了一般反有一股力使向自己。人一倒霉,连门也和自己过不去,她气不打一处,直往门上一踹。

      门开了,却是往她的方向开了,她一不留神,险些摔了一跤。一抬眼,正是林宸封亲自端着早点来了。方才两人一同使力,她气力不足,便反被推开了。

      林宸封见她依约有些狼狈,便问道:“怎么了?”

      她刚要答,又想起昨夜不欢而散与今日姗姗来迟,她便气上心头,稍整衣衫后,接过他手上的托盘,只说了一句:“劳陛下费心了。”转身便走。

      无何,他便看出了她的心思,转而捉住她的手,一副似笑非笑模样,曼声问道:“你……不会是想去找我罢?”

      被他猜中了,她恼然中更添了几分赧然,一甩手,也拖长了调子道:“那可不是,齐将军昨夜是只身冒雨来找我了,征甲未卸,刀剑齐列。这夜黑风高的,我要一句不对,今日陛下便等着给我收尸罢。”边走边揭开了碗盖,里边躺了两只热乎乎的包子,她拈来咬一口,尚未吃完便字音模糊地道了一句:“皇帝就是皇帝,包子馅都比旁人好。”

      他一听齐浦青来过,忙按住了托盘,眉目肃然道:“他来找你了?”

      她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屑,说道:“你这门外无人把守,门内我又拦不住他。你一句封公主,立皇后。他劝不住你,不来找我还能怎办?”

      他的面色更阴沉了些,声音里依稀有一丝震颤:“那你呢?你的意思是……”

      她才明白他紧张的不是齐浦青把她怎样了,而是对立后之事的看法。她心中已有了些计划,自是不如他这般紧张,索性吊起了他的胃口,慢条斯理道:“不急,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想明白,先祭一祭五脏庙。说起来昨夜他要是不来,我可是饥病交加了。”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徘徊不定,最终只是憋出了一句:“那你先吃。”

      她看了心底暗笑,在吃完了两个包子又饮了两口水后,才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前者当行,后者不可。”

      “为什么?”他立时攥紧了眉。

      她淡然说道:“你将我藏在这里,除了齐浦青偶然得知外,谁也不知道。一日三餐你都要亲自送来,麻烦不说,若是你连着几日不得空闲,我岂不是饿死房中了?又或是有人撞见我在这儿,于情于理你也总失军心。你终须给这几万士兵一个交代的。给我一个身份,一个能久留的身份便可。至于你是借天降凤凰的传说,还是为先帝遗孤正名,便随你心意了。而其他……军中不便商言此类事宜。”

      “是不宜,还是你不愿?”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道。

      她将托盘递还给他,长吁了一口气道:“我说过,我们之间的虚虚实实,不是一个名分能说得清的,战后再从长计议罢。”言罢,便要回屋,她想想又丢下一句:“无论做什么,大军在前,想想你的立场,莫要常来。”

      一声门扉咿呀,她素白的身影便消失于视线中了。他静立了一会儿,手上是昨夜草草包扎的纱布,晨风吹起翠青与海蓝色交织的衣袂,复穿堂而过,绕檐徐回。他长嗟一声,终是转身走了。

      一日晴好,阳光洒遍了沐雨城的每一个角落。似是个好征兆。她放下了帘子,心中念道。自己中午的饭菜已改由下人送来,其菜式也丰盛了许多,显然不是他吃剩了私藏的。她挑了挑那绿白相间的小葱豆腐,不禁莞尔,若非她多年来口味不变,这般清减菜式看起来还真是颇为吝啬了。

      日暮后,齐浦青又来寻她,已不同昨日鲁莽,以指叩门请示过后方进了屋。

      她正含着一口清茶,放下杯盏,抬眼淡然问道:“齐将军今日来又为何事?我夏凉军中军务竟如此闲疏,让将军空闲得隔三差五便往我这儿跑?”说起来认识此人不过一日,心里已对他无甚好感了。

      齐浦青却不然,一日下来对她的印象是愈趋良好,甚至有几分欣赏。他也不绕弯子,开口便道:“老夫戎马三十年,历三朝更迭,从未见有公主这般女子。要个前朝公主的虚名,而不要皇后。若非早知陛下一套‘天赐福祉,凤临夏凉’是编诌的,老夫说不定还信上几分了呢。”
      她微微一笑,说道:“齐将军言过其实了,不过此事不需我出面吗?毕竟是大军在前。”

      齐浦青说道:“是陛下免了,怕叨扰公主。”

      她思忖片刻,又道:“还是有出面的必要,劳将军代我同陛下说一声罢。”言罢,她站起了身,挑起帘子往外看,残阳已笼罩了整个沐雨城,高高低低的建筑看起来似是染血的指尖。“窝在窠臼里凤凰,终归不能让人信服,齐将军若还想留一手,我便当露个面。尤其是——让他们看看,我长得有多么像从羌羯掳来的那个女子。”

      “公主的意思是……”齐浦青望向她,从窗枢漏进的余晖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此刻她面目一片肃然,一种强烈气度萦绕于她身上,不是英气,胜似英气。

      “今日将军如此空闲,想必是羌羯那边按兵不动了罢?我自花都来时,曾听闻此次羌羯领兵者乃是天纵奇才,至今两军仍是不断试探。今日忽然没了动作,那便是将有大动作了。我信陛下,但也不得不防备羌羯。必要时,将军昨日之言未尝不可。”她放下帘子,回头对齐浦青淡然一笑,窗外光影倏地一暗,连她的笑容也掺了几分戾气。

      齐浦青微微拧起了眉,刀刻般的皱纹团聚成疑云,他说道:“公主猜得确实不错,今日羌羯世子西格正式登基称烈翮大汗,已改元革历。四王败阵遭禁,六王迫释兵权,羌羯兵力已悉数落于大汗手中,内患已除,怕是近日便有大动荡了。只是公主一旦露面,谁还敢让您去当细作?”

      “齐将军此言差矣。须知此事无论如何陛下也是不会答应的,那么我们若是要逆他的意,便是抗旨欺君。试问军中八万人,谁担得起?”她长吁了一口气,淡然道:“只有我可以。若当真遇着须用上将军之计的情况,那么由我出面,一则可以振奋军心,二则陛下在这个关头立了个莫名的公主,也不会落下话柄。”

      齐浦青眯起眼打量了她许久,方轻笑道:“公主,据老夫所知,陛下这几年虽是真心待你,但毕竟离多聚少,又是虚实莫辨,此举于你没有半分退路,你就不怕老夫其实是陛下的说客吗?”

      她一挑眉,唇锋略勾,曼声道:“虽则这些年相处不甚愉快,嘴上逞能,但虚实之数其实心中早有定论。他既然想要坐稳这个位子,不管是不是为我,我都会帮他。”

      “为什么?老夫以为公主是个不做赔本买卖的人。”齐浦青问道。

      她沉默了片刻,方徐徐道:“爱他,不是让他为我失去什么,而是让他得到什么,他想要,我便成全他。”旋即,她又笑了,指了指齐浦青身前铠甲问道:“将军这一身铠甲,可是新制?”

      齐浦青约有些惊讶,回道:“确是新制。几月前陛下得一锻甲秘方,立时命人精炼数万件。老夫征战这三十余年,倒是头一回见这般质地。钢硬铁轻,鳞甲亦更为细密。最是难得的,工艺简明方便,且较先前铁甲耗料更少。”

      她微微眯起了眼,笑得似只狐狸,说道:“将军可知这秘方从何而来?”

      瞥见她眼底精光,齐浦青不禁大惊,问道:“莫不是公主?”

      她点头,曼声道:“他只知‘凤凰血祭梧桐方可得天下’的传说是假,却不知我确不同于常人。那地宫里本盛着一件铠甲,与将军所佩是同一款式。只是经年锈蚀,早破败不堪,是以人人皆道那传说诓人。而独我在地宫中拾得一纸秘方,其上文字诡奇,并非寻常人能懂,我却是生来便识得。详细译过后,我便发现此乃精甲锻造之术,始知所谓得凤者,得天下,确然要我自愿。”那一纸英文,除了她这个穿越者外,还有谁人看得懂呢?

      齐浦青不禁抚掌大笑道:“老夫辅佐陛下登上了皇位,看中的便是他的潜质,而他所择之人,也确然非凡。凤凰所择,必是良木,若再得这一身金刚之甲,岂有不得天下之理?”

      “带兵打仗我不懂,我只懂人心。将军若是败阵,尚可卷土重来。若是我算错了一步,便万劫不复,所以我从来没有退路,只能一直赌到底。”她淡然说道,旋即又微微笑了笑,说道:“所幸一直都赌对了,但愿这次也一样。”

      “但愿如此……”齐浦青沉声说道。

      告别齐浦青后,她便一人立于门边,默然远眺。夜幕已降下,又纷纷然下起雨来。凭着屋内零星的烛光,她依稀看见远处有人走来,青蓝参差,交织出一片碧空湛海,便是夜雨深深也遮不去这抹清新。他撑伞自雨中来,她倚门一笑,相隔遥遥,顿作一脉相思散开,冷雨含情,亦蓦然暖了起来。

      九月十八日,她独坐于房中冥思。坐实了前朝公主的身份,倒反而闲着无事了。卷帘而望,想起初见时那几位将军惊异的神色,她不禁拧眉。林宸封虽不问缘由,但聪明如他,她还是怕他猜出了自己的目的。

      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羌羯按兵不动了五日,今日终于出阵了。远望是石牙山脉,起伏如怒涛,在雨中肆无忌惮地轩邈向天,锋利如刃的山尖似要刺破青冥般张牙舞爪,密集的山色随乌云压阵,堆叠着向沐雨城涌来。沐雨城与石牙城一衣带水,仅隔一面明月河。河水自沐雨城流入夏凉境内,虽则山前雨水丰沛,然随雨季的推移,枯水期亦将至了。

      对着阴霾的天色,她心中暗叹了一声,只望一切顺利,莫徒生事端。

      近黄昏,军中才掀起一阵人潮。成批的战马仓皇归来,即便是相隔甚远,她也清晰地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催人欲吐。沙场上万事莫测,是赢是败尚不可妄下论断,又况乎一两场胜败于初阵之局乃是平常事,她不敢贸然去询问,只是坐于屋中静待。

      上灯了,烛泪一滴滴滑落,雨依旧纷纷然下个不停。纠缠于雨水中的血腥气息变得潮湿阴冷,这场喧闹持续了两个时辰仍不曾停歇,她心中已依稀猜到了结局,静寂了五日的羌羯,终于展露了锋芒。

      二更天已过,似乎今日是等不出什么结果了。她正打算就寝,门外却又响起了匆忙的步履声,是齐浦青。

      齐浦青的面色并不好,虽不是他出阵,却比亲临战场更局促。她伸手示意他坐下,摸了摸茶壶,已凉透了。灯烛且尽,她又添了一支,幽暗的火光里,齐浦青的局促被放得更大。

      “齐将军,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心神不宁……”她淡然问道,齐浦青毕竟是戍边三十年的老将军了,功勋极高,不会因一场战败而如此。

      齐浦青幽幽开了口:“老夫不料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今日羌羯使计引诱,我军便派了一部人马探探虚实。只是领兵者有些鲁莽,被羌羯军引入石牙谷地中。谷地狭长,仅容几人并立,行军速度极缓。而羌羯军早埋伏于山崖,我军被包夹于谷地里,进退不得,尽数被歼……”

      “是人数很多吗?”她的睫羽微微一颤。

      齐浦青摇了摇头,说道:“最坏的不是死了多少,而是他们掌握了多少。他们将三千名兵士围困于谷中,以此要挟我们放人。如果不放,一天杀一千个,三天为限。明日此时不见放人,便开始动手。”

      她的呼吸蓦然一滞,犹是淡然望着齐浦青,眼底微起波澜,烛光模糊了她面庞的轮廓,也掩去了病情初愈的苍白。半晌,她低声说道:“陛下有何计策吗?”

      齐浦青略一沉吟,说道:“陛下自听闻消息便将自己锁于房中多时了,目前形势于我军非常不利,损失千人于军心,于兵力,皆是一大打击,羌羯此番是势在必得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夜深了,看不见一丝雨,只能听见沙沙的声响。两人不语,屋内惟有烛火不时爆一声,燃着人的耐性,也灼烧紧张的神经。

      “齐将军,你回去罢,莫被陛下发现你来过我这儿,我自有计较。”她的声音自窗边幽幽响起,却似是从天边传来,缥缈无端。

      齐浦青望着窗边煞白的身影,低声问道:“公主,老夫可以相信你吗?”

      她不回头,只是淡然说了一句:“我不能让他太为难了,战争这种事,总是要有人死去的。”

      齐浦青缓缓起了身,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走了出去。雨下得更大了,寒气湿重。齐浦青已走远,屋中只剩一人一烛光。

      她走过去吹熄了烛火,话语似是风吹出来的一般低沉:“但不会是我。”

      夜更深了,黑暗彻底降临,宿雨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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