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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陪君醉笑三万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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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个个坞里挂起了好多灯,一盏盏纱笼碧罩,仿如波斯美人妩媚多情的眼眸,竹楼上扎着朵朵火红的丝花,与青翠呼应,胜似春日江南。
趁着夜阑人静,月娘挽着竹篮走到厨房门口,里面突然冲出来个小伙子,两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却是张载,他怒气冲冲的接住几乎跌落的酒埕用力一拍,道:“失礼。”言罢扬长而去。
月娘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明天便是展昭的生日,月娘不能为他庆祝,便想亲手做些红蛋,哪怕有一个能进到展昭的肚子,也算给了他自己的祝福。
月娘的手好些了,能勉强拿起一个鸡蛋,她把二十八个鸡蛋从筐里捡到篮子里,再从篮子里放进锅里,就算她很小心很小心,还是碎了两个。
然后是生火,她试了十几次才擦燃火石,等到燃起灶膛的时候,在这寒冬腊月她竟起了薄汗。
待煮熟了要拣出鸡蛋,她把手伸进锅里,水还很烫她却感觉不到,十根手指烫得虾子般通红通红的。月娘将鸡蛋放到事先跟田夫人要的虞美人花汁里,伸出手指轻轻转动,心里默念着:愿展昭周全安康,福寿绵长。
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成千上万个祝福和虞美人花汁一起融在了蛋壳里,这二十八个火红的鸡蛋象征着未来的餍足和幸运,希望在我缺席的二十八岁里,你一切安好,希望在我缺席的今生里,你一切安好,希望。。。别的,我已不敢再有什么希望。
月娘终于完成了这桩浩大的工程,她将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篮子里,却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红纸。
她好奇的用手指挑动,那是一张请帖,竟是展昭的字迹,月娘更感兴味:
戊寅年腊月廿八酉时
恭请兄长莅临愚妹结缡之喜。祷之祝之,且长且久。
落款处的名字叫月娘一阵晕眩。
展昭田敏言?
张载抱着酒埕几乎是砸到了案上,“砰”一声,猫眼回头嗔道:“二哥,你吓我一跳。”探手摸索着揭了酒埕封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二哥,你说以此酒待客不会失礼于人吧?”
“嗯。”
“二哥,你说我戴粉晶梅花耳坠子好看,还是红宝石耳钉好看?”
“都好。”
“那你帮我戴粉色的耳坠子试试。”
张载勉为其难的过去,装作专心将耳针穿过耳洞去,小心翼翼不敢碰到猫眼小巧的耳朵。猫眼叹气道:“可惜我没了头发,肯定是世上唯一一个带着帽子成亲的新娘子,丑死了。”
张载几乎贴到猫眼的耳垂,暖暖的开口道:“猫眼,你很好看。”
“真的?”猫眼雀跃的一拧头,耳朵刮过张载的鼻尖,嘴唇轻擦向张载的嘴唇,一声静电乍响,“二哥!”猫眼赶忙退上一步,红红的烛光照得两人脸上都是红晕不定,各自暗暗猜测,刚刚是碰到了,还是没有。
“这事还是请田神医帮你吧!”张载逃命般奔了出去,满耳都是怪异的静电声,和想象中极温柔的触感,诱人逃避和追逐。
张载啊张载,你差点闯下弥天大祸!
这一夜,张载连楼下士兵巡夜的次数都数得清清楚楚,瞪大了眼睛辗转反侧和寤寐思服。
人,真的很奇怪。
猫眼向他表白的时候,他最介意的是自己从没想过要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子,最起码也要能一起舞文弄墨、琴瑟和鸣。可当他知道了猫眼身患绝症,他就立即完全不介意猫眼是不是识字,只是问自己能不能照顾她,害不害怕面对以后那个必然的结局。可现在,他们成了兄妹,猫眼要嫁给别人了,他完全将以前的顾虑抛诸脑后,疯了一样去想他们还有没有、哪怕一丝的可能。
猫眼对张载,是一道伦理题。
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是否爱她,只是从头到尾以为自己可以战胜自己的爱,等到他明白爱根本不可战胜的时候,已经被剥夺了爱她的权力终身。
也许,可以去找展昭决斗?算了吧,没理由去跟鸟比谁飞得高。
要不,拉着猫眼私奔?可这样做猫眼再也见不到她娘了。
还是,先下手为强、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在外头鸡鸣头遍的时候,张载终于明白无论怎么做都不是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能想出来的,他决定要把那张令人发指的喜帖当着猫眼的面撕得粉碎,向她表明心迹。
可是。。。喜帖呢?
张载来到厨房外面,昨晚撞到的戴着帷帽的女子居然还在,她杵在桌前,已将桌上那张红色的帖子连桌子一起看穿。
张载一出口,不自觉说了实话:“我找了一晚上,原来在这儿。”他伸向那喜帖,另一只手突然也放了上来,怔了怔又缩了回去。
他拿着那喜帖,上面湿溚溚的,好像有人掉了眼泪,张载不由问道:“沈姑娘,你不会在这儿忙了一夜吧?”
“不,我也是落了东西,刚来。”月娘一出口,不自觉就说了谎。
“咦,今天展护卫生日,你给他做了红蛋?”张载瞄了一眼挂在女子胳膊上的篮子。
月娘慌忙道:“不是。”
张载已经察觉到她有点古怪,更是不好多问,免得人家尴尬。
“其实这些蛋坏掉了,我想找个地方扔。”月娘现在只觉得这些红蛋个个滚烫,烫得人心都疼了。
张载好心道:“我帮你挖个坑埋了吧,这东西放久了要臭的。”
“你没有要紧事吗?”月娘又何尝舍得把过去统统埋葬。
“我确实是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月娘又突然希望他留下来,好监督自己去放下。
“不过这事再怎么急也要等到天亮彻了。”张载本来憋着一股劲,此刻又犹豫起来。
他们在湖边选了个地方,张载把坑越挖越深,边挖边想着如何向猫眼措辞。
“要挖这么深吗?”月娘搂紧了篮子,有些不忍。
张载断然道:“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把它完成。”说着把鸡蛋一个个捡进坑里,这蛋都还是热乎的,上面的红色染料都没干透,张载不由想,坏掉的只怕并不是红蛋。
月娘眼看着自己的心意一点点被尘土掩埋,如果一开始就不做,还没有这样的心疼。
“沈姑娘,天快亮了,我要走了。”张载拍拍手上的土道,“有些事现在不做,会后悔的。”
月娘看着已经脏了的手道:“有些事做了才会后悔。”
两人Y字形往两个方向走去,月娘终究忍不住怀着一丝侥幸转身问道:“张公子,我之前怎么没听说个个坞里要办喜事呢?怎会如此。。。突然?田姑娘跟展大侠是真的要成亲吗?”
“当然是真的,喜帖我都收了。”
侥幸瞬间幻灭。
“五年前展大侠救过田神医和猫眼的命,猫眼感恩图报便以身相许,他们成亲既顺理成章又合情合理。”张载说得平常,可任谁也能听出来他吃了十斤炸药。
“五年前?”月娘仿佛刚刚横穿过一条时空隧道,飞驰的往事一一停在斑马线边,等待着和她凝然对视。
“永丰镇?”红灯结束,绿灯亮起,往事毫不停歇,以两百码的高速将她透体而过,月娘全身虚脱,灵魂已在异世而行。
那双匆匆仰视过一眼的眸子,那个在冬夜仍然炙热如火的胸膛,那只带着伤疤的左手,纷纷浮上脑海,是他,真的是他。
月娘如一株三千年的胡杨,支持了太久太久,终于直生生倒下,好让眼眶可以接住流星般坠落的眼泪。
神秘深邃的苍天多少次默默的被冤枉,月娘一直以为她跟展昭的擦肩而过,是苍天作弄、是命运无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如果,那天她一直留在永丰镇上等他。。。
如果,他有回头来找她。。。。。。
也许就没有今日的天人永隔。。。。。。
自己一手造成的命运更见狰狞残忍,叫人不敢面对,月娘痛得全身蜷成一团,仿佛胎死腹中的婴儿。
“沈姑娘!沈姑娘!”张载奔回来摇晃着她,月娘支撑不住合上了眼睛。
许久许久。
月娘睁开眼,见着赵祯焦急的神色。
“你好歹是醒了,朕都跟田神医吵了好几架了。”
“你跟人家吵什么呀?”月娘一醒就觉得这世界好聒噪。
“她非说你是睡着了,你明明就是昏倒了嘛!”
“你说了算还是大夫说了算,你还敢跟人吵架?”月娘不由庆幸,幸好是田神医,换了第二个肯定就被拖出去砍了,“不好,张载呢?”
“朕把他抓起来了。”
“为什么呀?”
“谁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竟然让你昏了过去,万一有损你的清誉,朕要把他大卸八块!”
“他什么也没做啊,还救了我。你快把他放了!”月娘急了。
张载,杯具了。
“不着急,反正朕也关了他一整天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赵祯倒是优哉游哉。
“一整天?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
酉时?月娘如坠冰窟。
此时他应该正在拜天地,然后宴宾客,然后合卺结缡,然后洞房花烛。
“我想喝酒。”
展昭,我没办法祝你白头到老,却可以陪着你一醉方休。
赵祯责备道:“没吃东西喝什么酒啊!”
又转身出门吩咐道:“弄点吃的来,要暖胃的。再拿埕酒来。”
“等等。顺便把人放了。”
绿蚁楼的台阶上。三个人。
猫眼望眼欲穿,已经穿了几乎十二个时辰。
“他真的不喜欢我,是我自作多情,我终于可以死了这条心了。”猫眼抱膝坐着,沮丧极了。
欧阳困惑道:“问题是我也觉得他喜欢你的,难道我也自作多情了?”
他提了问,却完全没有人理他。
“展大叔,你别只顾着喝酒,说说话啊!”
展昭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脚边的酒坛子不知不觉被他摆成了一摊。。。好吧。。。乱麻。
“这就叫命中注定。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欧阳踢他:“喂,不是叫你说这个。”
“猫眼,你也别太难过,没了就没了。你不在他身边,自然有人心疼他、照顾他、陪着他,说不定比你对他还好。”
欧阳已经懒得踢他了,踢猫眼道:“他好像喝多了。”
猫眼白了展大哥一眼道:“就是,我们还没开始,他就喝了二、四、六。。。。十七八坛子。”
欧阳一推展昭:“你悠着点,一会儿真的失恋那个要没酒浇愁了。”
“你们就让我喝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此时,一个人“嘿哟嘿哟”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迟到了,你们已经成完亲啦?”
展昭冲上来就揪住他襟口,一把扔了出去,怒道:“你居然敢迟到?”
欧阳也不客气,就要一脚踏上去,吼道:“你知不知道猫眼等你来说句人话等了一整天,你看看她憔悴得。。。。。。”
“喂!你们不要说得我没人要好不好!”
张载爬起来道:“你们听我解释,真的是发生了意外,我天亮就想来找猫眼的。”
“猫眼,我喜欢你,你别嫁给他。”
猫眼冷冷道:“你还可以再迟一点来,就可以和满月酒一起喝了。”
张载跑到她身边细声问:“你们都还坐在这里,就是说没成亲,你们作弄我的是不是?”
“有区别吗?”
张载兴奋道:“那我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可我喜欢你。”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张载可怜巴巴的求饶:“你要怎样才会重新喜欢我?”
“除非有奇迹。”
“什么算是奇迹呢?”
猫眼冲口而出:“除非天上掉金子,地上长鸡蛋,我就原谅你。”
展昭一饮而尽,这不是故意刁难么,这个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奇迹?欧阳拍拍他的肩膀,也在叹息,这两家伙算是谈崩了。
“一言为定,你自己说的啊!”张载满口答应,箭一般的冲了出去。
三个人都好奇他怎么如此淡定,忙跟上去看到底他有什么花样。
张载蹲在湖边,一边挖坑一边偷笑,老天爷你果然是姓张的呀,这种巧事都会让我遇上。
(诸位,最难得是老天爷真的姓张,玉皇大帝就叫做张坚,鉴定完毕。)
三颗脑袋凑在一处,看着坑越来越深,当张载拿出第一枚红蛋的时候,三个人一齐崩溃了。
“那,现在证明地上是会长出鸡蛋来的,猫眼,你就原谅我吧!”
当张载拿出一个又一个红蛋,连展昭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真是有奇迹的。
“正好二十八个,热一热还可以给展大哥过生日。”
张载此言一出,另外三个人都诡异的看着他,这种从地下刨出来的不明物体也敢吃?
绿蚁楼的台阶上。四个人。
刚才还一副决不让步模样的猫眼已经拉着张载的手,亲亲热热的抢鸡蛋吃。
“展大哥,你也尝一个,真好吃,还带花香味的呢。”
展昭接过一个,闻了闻,那香是虞美人花的味道,他一口咬到嘴里,完全没有怪味,很明显,这根本不是什么地下长出来的,而是有人埋在湖边的。
二十八个?今天自己正好二十八岁。这就算是巧合,也是神一般的巧合。
难道是她?展昭不敢去多想,只是一个接一个的把蛋往嘴里放。
猫眼还在掰着手指头算:“这里有二十八个,我们一人能分到七个。。。。。。。”
欧阳笑道:“猫眼,你别数了,一个都不剩了。”
入夜以后就看不见的猫眼这次可吃了大亏:“我才吃了一个!”
欧阳道:“今天有人不仅抢酒喝。”
“算啦,展大哥过生日,本来就该他吃的。”张载劝猫眼道。
“切,我当然知道。过生日有红蛋吃的话会长命百岁的。”
“这个我不信。”展昭继续灌自己酒。
“你不能不信,我娘说的,她每年都给我做红蛋,你看,我都活到现在了。”
“也许你到了明天就不会相信了。”
猫眼对着展大哥说话,手上却拉紧了张载:“我从来不去想明天,今天最重要。”
张载飞快的亲了一口她的手背,还以为没人看见。
“猫眼,你总算让我明白识不识字不重要、辛不辛苦不重要、能在一起多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再收到你跟别人的喜帖,会是我照顾你一直到最后一刻。”
展昭简直要听不下去,这两个家伙句句话都戳心戳肺。
“二哥,现在我们倆又好了,你可以告诉我土里是怎么‘长’出鸡蛋来的吧。”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想问好久了。
张载一说到这事一肚子火:“我真的打算天一亮就来找你的,谁知碰到一个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多谢她。”
“谁啊?”猫眼超级好奇。
张载显出八卦本色道:“就是传说中把皇上迷得晕头转向的沈姑娘。”
展昭正举起酒埕一饮而尽,霎时苍白的脸色正好隐在其后。
“住在燃花小筑那个?漂亮不?”
“这个我倒没有留意。不过这些红蛋就是我帮她埋的,她说这些蛋都坏掉了,我怕放臭就自告奋勇了。”
“坏了你还让我们吃?!!”猫眼大怒,一掌推过去。
欧阳阻止道:“猫眼,你也不能到手了就不爱惜啊。这蛋我们都吃了,没什么问题啊。”
“就是,我心肠有那么黑吗?她昨晚上做了一宿,今天早上又拿去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能吃别浪费嘛!”
猫眼突然很幸福,原来自己找的也是个吃货。
“可是后来她真是把我害惨了。我跟她没说几句话,她就一头栽在地上,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这次是今夜惜言如金的展大侠。
“她晕了关你什么事啊,怎么会害了你?”猫眼的关注重点就明显不一样。
“我也是这么说啊,可也要皇上相信才行,他认为是我把她弄晕的,马上就把我抓起来了。”
“难怪你这个时候才出现。你都干了什么人家会晕,嗯?”猫眼也审问起张载来。
“你不会也怀疑我吧。我们就一问一答。她问,展大侠和田姑娘真的要成亲了吗。我答,当然是真的,我喜帖都收了。然后她就‘咚’的,这样了。”张载倒在了猫眼怀里,换了一记巴掌。
“她怎会知道我们今天成亲?”展昭一惊。
“因为她捡到了你们给我的这张喜帖。”张载拿出那张帖子。
“她现在醒了没有?”展昭抚着上面的斑斑泪痕,一把揉在手心。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话未说完,展昭已经倏的消失在竹楼背后,夜空里嫣红的片片纸碎如秋叶飘零。
“现在是什么状况?”猫眼赶紧求教。
“要说展大哥跟沈姑娘之间没什么,我把项上人头送给你。”
欧阳一脸困惑,凑到张载身边道:“原来你小子是故意的啊!”
猫眼仍旧问:“那有人搞得清楚现在什么状况吗?”
“没有。”
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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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你总是最后一个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只剩下悔恨。
同一时间。
宥州。
田神医睁开眼睛,恍然间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的死牢,极低极低的天花板叫人永远要卑躬屈膝,人被固定在流沙墙和铁闸之间,阔不超过一米,这根本就是个狗笼子,人一旦穷途末路连狗都不如。
(流沙墙:为防止犯人越狱,监牢的墙体中全为流沙,任何一处被挖开会导致沙全部流出,立即会被发现。)
关押一人的牢房里竟还端坐着另外一个人,只是他把自己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中,田神医无法分辨。
“你是何人?”田神医也并不怎么惊慌,这辈子还有什么没经历过呢?
“是我。”卫慕天的声音。
“卫慕兄弟?是你把我掳到这里来的?为何不出来相见?”田神医以为是为了细作之事,已知自己凶多吉少。
“卫慕天无颜相见。”
田神医默然:“卫慕兄弟不必难过,我早就预备有这么一天。”
“在下并非为了夫人在宫中刺探军情之事来为难夫人,我和王兄早就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田神医大讶:“那你们怎么还容我。。。。”
“就算没有田神医也会有其他汉人泄露消息,宫中的细作又何止夫人一人,可夫人的医术天下再无第二个。”
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有些愧疚,田神医半晌才能回答:“那卫慕兄弟今日所为何事?”
“卫慕天与夫人相识五载,你我早如家人一般,今日求的这件事做兄弟的已经知道你不会答应,可还是必须一问。”卫慕天道,“田神医乃是华佗传人,卫慕听闻青囊书中有一篇医治冻伤的奇方,今日在此厚颜相求。”
田神医道:“若是第二个人问起,姐姐只会说没有此篇,可卫慕兄弟想知道,姐姐就只有实话实说,这东西我已经给了范大人,你要来也无用了。”
卫慕天心下一黯,必须对朋友动手这是何其无奈,沉声道:“果真如此,此物我更是志在必得。”
“我不会说的。”田神医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平静依旧。
卫慕天有些为她不忿:“田夫人,当年你自卫杀人,宋国的昏官判你死罪,害你隐姓埋名、万里逃难,拖着猫眼几乎死在半路上,是我们夏国人救了你们,在夏国你们备受尊重,大王待之以国宾,甚至对你窃取情报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维护那样一个逼你害你的国家?”
“宋律无情,恶法杀人,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可我始终是一个宋人,叫我以自己所学杀戮同胞,我做不到。。。。。。”
“你又怎么不想想你是以自己所学救了恩人呢?”
田神医被他问得答不上来,却说起另一件事:“你可知最近一年来王妃的饮食之中有人下了慢性毒药?我在配给王妃的养生汤药中偷偷放了解药,又不敢让王妃好彻了,怕对方另想毒计。”
卫慕天吃惊道:“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你恐怕比我更清楚谁想取王妃而代之。”
“她怎么敢?”卫慕天震怒之余竟有些后怕。
“你应该知道是谁给她的胆子。”
卫慕天惊得赫然而起,一头撞到低矮的顶上,一记闷响。
“卫慕兄弟,你没事吧?”
卫慕天闷闷的坐在椅上,自言自语道:“他真的早已对我动了杀机?”
这疑心已不是第一次闪过。在棺材铺里伏击的黑衣人被展昭点了全身大穴却还能自尽,除了西夏的暗卫还有谁能做到?展昭从在长江边偷袭的黑衣人身上取下的蒙面黑巾,那是夏国独有的一种麻布。
可今日田神医当面点破,卫慕天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一切都是那个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所为。。。。。。
什么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只是骗人骗己一时!
“你预备如何?”
卫慕天凄然一笑:“我又能如何?”
“我早就料到了,杀人有时候很容易、有时候很难。”
“你就当我是一片愚忠,中毒太深。”
田神医自嘲道:“我又何尝不是中毒太深?”
黑暗中,两个人沉默以对,许久许久。
卫慕天道:“田夫人,对不起了。”
田神医摇头道:“还要多谢兄弟手下留情。”
拿自己开刀自然比对付猫眼要好上千倍万倍了。
卫慕天知她心意,退出房门外,低声吩咐道:“用刑!
两个矮小却精悍的狱卒进来把田神医拖了出去,她双脚擦过地面的沙沙声细微而残忍,把卫慕天活生生撕开一条血口子,又无情的结痂,把心灵包装得更加冷酷。
狱卒把人扔在刑室的地上,田神医认命的趴着,鼻子触着地,地上斑斑红痕,充斥着腥臭气,眼中能看见的是一把太师椅的四条腿、卫慕的一双皮靴还有他身边的另一双军靴。
那双牛皮军靴噔噔的走到了自己身边,靴沿上方垂着一条铮亮的鞭子,一圈三个倒刺,密密麻麻,钩刺与钩刺之间还故意残留着腐坏的血肉,似乎永不清洗,爱洁的田神医不禁恶心得想吐。
卫慕天道:“神医,你现在说还来得及,你知道,我半点也不想伤害你。”
田神医无奈的苦笑:“若是可以说我早就说了,我当然更不愿意伤害自己。”
话音未落,冷不防那鞭子落下,连衣衫带皮肉划拉下一大片,田神医惨呼出一半已经晕了过去。
“弄醒。”
一盆冰水当头淋下,田神医刚刚眨眨眼睛,第二鞭又在背上划出一个十字,这次又是毫无准备的剧痛,她大叫之后竟然没有晕,不由得咬着嘴唇笑了笑。
“这位是我大夏用刑的第一高手,他可以保证让你永远挨下去不死。你信不信?”
田神医不再回答他一个字。
三鞭、四鞭、五鞭。。。。。。
田神医背上、腿上并没有很大的空间给这位第一用刑高手发挥,很快他就找不到一块好肉落鞭了。
“停。大家歇一歇。”卫慕天吩咐道。
田神医刚刚松口气,一盆盐水从头淋到脚,瞬间深入骨髓深处,她的十根手指甚至在夯得平整的地上抓出了一道道浅沟,断裂的指甲渗出血丝来。
剧痛让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这个时候的一盆清水能让她付出一切来交换。
“你杀了我吧!”她只是大喊着。
卫慕天蹲下来为她拨开被盐水汗水浸湿的头发,和她静静对视。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危害大夏。来人,给她洗伤口。”
一盆清水冲到田神医身上,血水混合着肉渣铺开到整个地面,又一起会和到了阴沟之中。
开始有人在她身上涂东西,田神医闻到一股很香很甜的气味,那是蜂蜜。
名副其实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田神医在虫蚁光临之前抓紧时间狂笑了一气,这辈子,可能没有力气再笑了。
血肉外翻的伤口沾满了蚂蚁,这滋味就像一种巫术,在引诱你一口一口把自己身上的肉咬下来,让你想用血去清洗全身的痛和痒,田神医没有力气挣扎、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求死,她趴在地上忍受着漫无边际的折磨,活着就必须承受的折磨,剧痛和甜蜜之间恍恍惚惚,她很想很想回头,去看一看自己如何一步一步选择,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卫慕天再次走到了她面前,她已经无力再抬头,模糊中见着他伸手捡起了一件东西,好像是自己的发簪。
一只钿金蛾儿,小巧可爱,卫慕天之前已经一脚把它踩碎了,正因为这一不小心他才发觉这发簪的异样。
这是一个机关。
一张薄薄的绢布被封死在中空的钗柄之中,若非踩烂了钗头的珠饰绝不会露出来,卫慕天抽出绢布一看,果然是一张药方,他送到了田神医面前问道:“这个是不是治冻伤的方子?”
田神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瞪大了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卫慕天举着油灯迁就她,田神医拼命用头撞向那油灯,没有撞翻油灯点着绢布,却烧着了些头发,空气中起了噼里啪啦的蛋白质燃着后的臭味。
卫慕天起身躲开她。
“我没见过这东西。”田神医道。
“来人,拿这药方去试试,真假立辨。”卫慕天有些懊恼,没有早些发现这东西,吩咐手下道,“给田神医治伤,无论如何要保住她的性命。”
田神医脸上出现了半昏迷的神情,可她的心里如明镜一般,她真的不知道这支发簪之中竟会有一张药方,知道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送给她这支发簪的人。
这支发簪是今年沈君冉送的生日礼物。
三个时辰之前她才刚刚见过君冉,为了展昭所中的蛊术,她知道沈君冉是一个真正的蛊毒高手。
君冉如常的笑着帮她整理云鬓,把这支发簪插入了她的发髻,柔声问道:“唐恬,如果你最好的朋友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原谅她?”
每一次君冉叫她这个名字田神医都会有种重回少女时代的感觉,虽然这个名字连同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光已经湮没了好久好久。
“那要看什么事,若是伤害了猫眼和策哥我绝不会原谅。”
“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他们。”沈君冉蹲在唐恬身边,两个女人手拉着手。
“我当然相信你,更何况为你刺探消息是我自愿的。”
“有你这样的朋友乃是君冉之幸。”
“我又何尝不是。”
唐恬一想到这个女人在许久之前已经计划要用她的性命送给元昊一张假药方,可在她的面前依旧是百般的姐妹情深,她就想笑。
沈君冉的不择手段从来都没有例外。
唐恬,你太天真、太天真了!
现在就算跑到卫慕天面前大声的说这张药方是假的,他也不会相信,更何况唐恬不会说,沈君冉就是笃定她不会说出真的,更不会揭穿假的。
有这样的“知己”唐恬是何其的“欣慰”。
她趴在地上无法动弹,额头微微摆动蹭着带血的泥土,她很痛很痛,沈君冉加之于心的酷刑丝毫不亚于卫慕天对自己身体的折磨。
就在失去神智之前的一刻,她的耳边隐约响起沈君冉的承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做唐恬的女子来这世上走了一遭,我一定会记得。如果有朝一日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定在宋人的土地上为你立一座衣冠冢,上面会写着,公孙唐氏之墓。
唐恬攥得双拳骨节都在格格作响,以我之名冠你之姓,这个名份唐恬偷偷盼了半生,终是盼不到了。。。。。。
沈君冉,你这个大骗子!大骗子!
燃花小筑。
“月娘,你喝多了。”赵祯今天帮着斟酒斟得手臂都酸了。
“多?千杯才能算多,我手里怎么看也只有一杯,怎么会多呢?”月娘得意的举起酒杯,“我能拿得动杯子了,嘿嘿。”
“你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赵祯又给她满上,五钱的小杯,倒上几千次真的会倒死人的。
“我痛快,痛快极了。过了今天,我再也不用胡思乱想,再也没有想的余地。”
赵祯皱眉苦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难道你今天准备对朕以身相许?”
月娘使劲摇头,拉住他的手道:“受益哥,你一定要把我管住。让我今晚只能在房里胡思乱想,不能出去胡作非为。”
赵祯大喜道:“你放心,朕一定亲自把你看住,换了别人,你今晚这样子很容易被人占便宜的!”
“谁敢占我便宜?!”月娘大怒。“这是什么?”
她伸出左手。
“五。”
“这是耳光。”月娘一巴掌拂在赵祯脸上,赵祯一点都不痛,痒痒的。
“这是什么?”
她又伸出右手。
“耳光。”
“你自己说的啊!”赵祯又挨了一巴掌。
“我聪明吧?谁敢欺负我!”月娘得意的大笑。
赵祯把她的两只手都捉住,谁叫它们刚才把自己的心都挠痒了。
“月娘,我想那个。”
“哪个?”
“我本来觉得如果我那个你的话,你会恨我一辈子,不过现在想想,如果我不那个你的话,会恨自己一辈子。”
月娘一脸迷茫,还不知死活的把脸凑上去,嘟着红红的嘴唇问道:“嘿嘿。能不能再说一遍?没听懂。”
“有些事情还是要用做的。”赵祯前倾上身去啄她的红唇。
门外响起叩门声。
哪个混球这么不识相?!赵祯怒火攻心。
狄青道:“皇上,臣有要事禀报。”赵祯看了眼月娘,月娘侧脸趴在桌上,乖乖的问:“你不守着我啦?我会闯祸的。”
赵祯这头是□□焚心,能守朕还有不守的吗?
“你等着,朕去去就来。”
“什么事?”
狄青道:“皇上,靖边的事有变。”
“嗯?”
“末将收到探子回报,有人要在靖边放火。”
火?又是火?赵祯都有必要用雪水冲凉了。
“好,朕自有安排。”听罢狄青的附耳细语,赵祯道,“你守在这里,看着。。。。。。”
他将狄青那张英俊得不像话的脸反复盯了几遍,终是道:“还是算了,你回去等朕吩咐。”
让这家伙帮朕看着月娘,万一监守自盗,朕到时候找谁哭去!
少了人聒噪,月娘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太安静了,叫人真想伸手撕去人世间这层安静的画皮,一股焦躁在她体内涌动,“砰砰砰”杯子砸在地上、酒埕砸在地上、连桌子也几乎被她掀翻。
她真的好恨好恨,为什么展昭娶的是别人?
月娘太知道这答案,答案又太难以承受,令得满腔毫无目标的恨更是凶狠野蛮。
她真的很想很想冲出去大闹一场,什么都不管,就是不能让展昭顺顺利利的洞房花烛,就在月娘最最烦乱的一刻,不知何处飞进来一只洁白的蝴蝶,绕着她高高低低的悠然舞动。
“是你吗?你来接我了?”月娘在冬天乍见这般美丽的生灵,心境平和了许多,她思疑着这是不是还魂的使者。
“请你等等我。”她第一反应便是去照了照镜子,走也要走得美丽,蝴蝶乖巧的停在了她的手背上,一对翅膀还在呼扇呼扇着。
“幸好你出现了,刚才我冲出去杀人放火都有可能。你还笑我。如果是你最心爱的人要成亲了,你一定比我还疯。”
展昭万分担心的潜入燃花小筑,灯火暖人,丁月华已经醒来,站在窗前托着一只蝴蝶,傻乎乎的自言自语,红红的脸颊绽如春花,迷离的眼神诱惑人心。
“不过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他迟早都会成亲的,新娘一定不会是我,我怎么能给他添乱呢?可我又真的很担心他。猫眼还是个孩子,病又那么重,她会做饭吗、会缝衣裳吗、懂得待人接物替他照顾高堂、招呼朋友吗,万一还要他分心来照顾,外边家里两头操劳,这日子会很苦很苦的。”
“不关我的事?是啊,在他身边的人又不是我,我再担心有什么用呢?可我就是忍不住啊!还有他练的什么迦叶身印,杀起人来就像吹口气那么简单,眼睛里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了,他自己看不见,可有没有人提醒他。。。。。。”
那蝴蝶突然飞离了她的手背,在头上旋绕,月娘急了:“你是不是嫌我啰嗦,尽说些没用的?你放心,我跟你走,但是求你答应我,如果他有什么事,去告诉公孙先生和崔宇烟、白玉堂也行,甚至沈墨,他看上去很强,可是再强的人也有需要朋友的时候,对不对?你帮我看着他,别让他乱逞强。。。。。。”
蝴蝶终于飞走了,月娘亦步亦趋的跟在它后面,绕过湖边、沿着山壁越走越偏僻,她没有穿上斗篷,紫色的齐胸襦裙很是单薄,在夜色中瘦弱的她有些瑟缩。
展昭凝望这身影,身影一点点远去。
再也不会有比她更爱我的人,就算有,我也不会再如此的爱一个人,千生万世修来的相遇,却因为一种叫做苦衷的东西,要眼睁睁看着对方远去。
展昭一咬牙,跟了上去。
个个坞是一个碗状峡谷,这里已经是峡谷的边缘,月娘面对着一堵巨大的岩石,那蝴蝶却绕着岩石飞快的旋舞,月娘不解其意,试探着伸指一戳,重逾千斤的巨岩竟然洞开,月娘只觉得这是地府神迹,毫不犹豫的跟了进去。
展昭走到巨岩面前,那巨岩乃是一处极其巧妙的机关,让岩石绕着中间一轴旋转,开启关闭都不费吹灰之力,他不由大为担心,丁月华醉得迷迷糊糊,万一前面是什么恶毒陷阱,她。。。。。。?
他快步追赶,一钻出岩腹,便是一片茵茵草地,竟是翠绿的颜色,草地中间是一个只有外面那小湖一半大小的温泉,原来这个个坞不是什么碗状山谷,而是一个葫芦形状的峡谷。
温泉边上有许多奇怪的树,根须尽皆泡在温泉里,大的要三四人合围,树上开满了白色花朵,发出莹白的光泽,在温泉热气的氤氲之中,仿似月宫的桂树。
展昭扫视一圈,竟然不见了丁月华的踪影,恐惧突如其来。
她走了?化身折桂的嫦娥?
带着自己给她的、巨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