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云起》江洋

23、谈心

　　晚上凤夫人和女儿同住，一边给婴儿换尿布，一边道：“知儿，你看这个小林怎么样？”
　　凤知翻着包袱找出干尿布递过来，随口道：“老实头一个。”
　　凤夫人道：“我看他可不太老实呢。”
　　“什么？”
　　“你看他的武功，他的杀气，哪里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老实？”凤夫人给孩子换好了尿布，抱着他轻轻摇晃。
　　“嗯，那倒是，小林从前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际遇。”凤知同意母亲的看法。
　　“不过这个人的本性还是不错的，男人么，只要懂得疼老婆就好，别的事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考虑。”凤夫人吐了吐舌头逗得婴儿直笑，自己也笑眯眯的。
　　凤知顿时红了脸，恼道：“妈——”
　　“女大不中留，你早晚是要嫁人的，总嫌我给你说的那些都不好，自己找的这个却还算不差，我跟你爹爹都没意见。”
　　凤知气道：“说什么呀，我跟林泽仁只是朋友，谁要嫁他啦！”
　　“真的？”
　　“真的！”
　　“唉，那太可惜了。”凤夫人叹了口气，冲婴儿做个苦脸，逗得他又笑了起来，小手乱抓，想抓她的脸。
　　凤知奇怪地问：“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个出类拔萃的小伙子，要做别人家的女婿了呗。”凤夫人惋惜地道。
　　“妈，你真是……”凤知又羞又恼，背转了身去。
　　“女人哪，最要紧的是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一辈子时间长着呢，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在旁边，过得才能幸福。”凤夫人感慨地道，凤知心下赞同，父母相亲相爱二十多年，几乎从未红过脸，他们幸福，自己和弟弟们也幸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男人最重要的是人品好，身份地位什么的，都是末节，有的男人功成名就，给女人的是什么呢？表面上看风光无限，其实背后的凄凉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凤夫人话里有话，凤知想起云从龙，不由得怔住了。
　　“你爹爹在外人看来是个不思进取的懒散人物，学了一肚子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不会经营生意，不会人际周旋，当不了官，发不了财，一辈子就爱玩，又喜欢接济穷人，把祖产都快散光了，实足是个败家子儿！可是，你们觉得他是个好爹爹么？”
　　“当然是！我爹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了！”凤知坚定不移地道，不管外人怎么看，父亲对孩子们和母亲都好得不得了。
　　“就是啊，我当初就是喜欢他这脾气，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他，这么多年来我很快乐，我的孩子们也很快乐，我觉得我选的没错。”
　　“嗯。”凤知点头，真是感激母亲嫁给了父亲，嘿嘿，要不她们哪能生活得这么愉快？
　　“你跟那个云从龙的事，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凤夫人看看女儿的脸色，轻巧地转过了话题，凤知微微皱眉，没有搭话。
　　“你跟他不是一个阶层里的人，长久相处麻烦就出来了。世人常说婚姻要‘门当户对’，其实也是有些道理的，你想啊，他那样的世家子弟，从小听的、见的、学的，都是怎么出人头地、勾心斗角，说一句话都有若干的含义在里头，杀人不能见血，骂人不能带脏字，随时要防着别人陷害，又随时要想着占尽上风，活的可有多么累！他从小习惯了，不会觉得，你却是不成的，三句话不到就被人家套住了，性情不得自由，还能快活得起来吗？”
　　凤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闷闷地低下头。
　　“你还说他想娶你当二房，因为你出身低，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你么？你还没嫁给他，已经被看不起了，更何况将来呢？他有一位那么厉害的大夫人，日常行事，岂不得先顾着那边？到时你可变成寄人篱下了，处处得看人眼色，好相与的么？再说，他娶得了二房，保不定就要娶三房、四房，哪个世家公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你与好些女人共事一夫，可怎么忍受得了？”
　　凤知不吭声，她是受不了，所以才跟云从龙决裂。
　　“像他们那样的名门公子，其实都是差不多的，远的不说，近的你看你这师姐于娇娥，痴心妄想着武林盟主的公子，为他守身如玉好几年，结果怎么样？”
　　凤知心头刺痛，难过地道：“妈，你别说了。”
　　“唉，不说也还是这个事实，就算她不死怎么样？就算她生的真的是薛公子的孩子怎么样？她还是一样进不了薛家的门！”凤夫人叹息着亲了亲婴儿的小脸，眼光中满是怜惜。
　　凤知心中一动，问道：“妈，你说这孩子不是薛乘龙的？”
　　“当然不可能是。”凤夫人淡淡地道：“我虽然不怎么出门，武林中的消息总还能得到一些，薛大公子行事严谨，滴水不漏，便是他真有情人，也自会安置得妥妥贴贴，便是那女子生十个八个孩子，寻死觅活的，也传不出半点消息在外面，绝不可能落人口实。”
　　凤知心下恍然，又好生烦恼，思来想去，不知道于娇娥究竟跟谁有了这个孩子，又想到世间男子多薄情，不免心中郁郁。
　　凤夫人最后总结道：“所以我说呢，男子不论相貌家世如何，有担当、有气概、懂得尊重女人就是好的，这种人才值得托付终身。”
　　凤知点了点头，妈妈的话总是对的——突然她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又羞红了脸，闷了半天才道：“我……其实我对小林不是那种想法……”
　　“那是什么想法？”凤夫人好奇地眨着眼睛，别看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她还是活泼不减当年，好奇心极重。
　　“嗯，我们是兄弟么，就像跟凤书他们一样的。”凤知窘迫地解释。
　　凤夫人笑道：“好啊，兄弟也好嘛，却不知道小林是怎么想的呢？”
　　“啊？”凤知茫然地张大了眼睛，是的，她还从没关注过林泽仁的想法，她只是刚开始见他可怜，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渐渐的两人相处习惯了，便把他当做家人一般，实在……实在没有想过他的感受，他也把自己当做姐妹么？还是……
　　凤知脸儿红红，有点不知所措。凤夫人观察着她的反应，便知道她其实对林泽仁也是有心的，只不过自己还没觉得。
　　嘻嘻，这就好玩了，小林那个榆木疙瘩，配凤知这个点火的炮仗，一定很好玩的，凤夫人眼睛弯弯，兴致勃勃，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开始计划为女儿追女婿了。

　　从次日开始，凤夫人对林泽仁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又着手打理木屋及周围的一切，移花弄草，养鸡种菜，俨然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了，凤翔每日里带着三个儿子游山玩水，飘然若仙，简直乐不思蜀，凤氏兄弟更是如虎入山林一般，每日里玩得兴高采烈，想要什么只管找林泽仁开口，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嘿嘿，谁叫他们已经把他当做准姐夫了呢？要当人家姐夫，总得表示诚意吧？
　　凤书不但要东西大方，还理直气壮地要跟林泽仁学武，他的武功学自母亲，水平不高，想到将来要闯荡江湖、扬名立万，没有明师怎么成？恰好现成有一个绝顶的高手在眼前，不好好利用怎么行？
　　林泽仁一来不知如何拒绝，二来看着凤知的面子，三来见凤家兄弟确实根骨上佳，是学武的好材料，便不推却，开始耐心教授，他虽然冷口冷面，其实心地不硬，从前做杀手时行为冷酷，只是被环境所迫，被当作杀人工具而已，经过这么多年的缓冲，又被凤家这许多人磨来磨去，冷傲之气越发淡了，行事渐渐与常人接近。
　　十岁的凤礼尤其喜欢他，时常粘在他身边问这问那，在他心里，这个硬梆梆的冷面姐夫，便与那个看起来凶恶的大黑狗一样，其实是温暖无害的，值得信任的。

　　这天凤父在窗前观景，心血来潮，应景写了一幅字，却是唐王摩诘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他写罢左看右看，颇觉满意，笔意又进了一步呢，悬挂在墙上，再隔着窗对林泽仁解释，林泽仁看罢微笑一下，又埋头苦干——凤父日前说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木屋景致虽好，却少了竹韵，算不得十全十美，林泽仁当时没什么表示，回头却跑到几十里外专门移来了成丛的翠竹，小心栽种在屋外崖边，又取土培固，引水浇灌，端的是费了不少心思，凤翔对他大加赞赏，凤夫人亦笑容可掬，凤知无奈地看看父亲，心想林泽仁也太迁就他了吧？可看林泽仁的样子，不但没有厌烦，还相当乐意呢。
　　凤知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好闷不作声。

　　这天谷外突然有人来访，却是要找凤知。林泽仁非常奇怪，但他向来不多话，只要外人不走进他的禁地，也不会主动出手，立即却找了凤知来，自己便欲避开。
　　凤知却叫住他，问来人道：“请问你有什么事？我却不认得你。”
　　那人是个紫衣青年，相貌清秀儒雅，拱手施礼，微笑道：“在下严子容，奉我们公子之命，来向凤小姐回报峨眉派于娇娥于女侠之事，此前已派了人去凤小姐家中，却听说凤小姐举家出游，因薛公子答应了凤小姐十日之期，不得已派在下赶来回报调查结果，冒昧前来，还望不怪。”
　　凤知顿时明白，武林盟消息灵便，找到她所来之处当然不是难事，况且薛乘龙如此重信，令她更生出几分好感。日前她听了母亲分析，已经知道此事十有八九与薛乘龙无关，因此说话便不再像以前那么不客气，问道：“可曾查出了实情么？”
　　严子容道：“这件事说来可惜，都是受我们公子盛名所累，致使于姑娘遭遇坎坷。”接着便把武林盟调查到的情况详细说给凤知。
　　原来于娇娥一心恋慕恭乘龙，声言非他不嫁，处处跟随着他，渐渐地连自己的亲友都疏远了，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在外，却给了坏人可乘之机，她一时不察，竟被人玷污，有了身孕。而做出此事之人，就是武林中有名的采花贼叶一凉。
　　于娇娥出事之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不敢声张，只得一个人离群索居，凄凉度日，依然暗中追随着薛乘龙，却再也不敢在人前露面，直到生产之际恰又病倒，要不是遇到凤知，只怕大人孩子就悄无声息地一起去了。
　　凤知听罢，默默无言，心中惨痛，既怜于娇娥的无辜，又恨叶一凉卑鄙，再想起那恶人还曾胁迫过自己，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问严子容道：“那薛公子怎么说，肯不肯替于师姐出头，杀了那个恶人？”
　　严子容道：“叶一凉作恶多端，早该铲除，公子为武林公义出发，也自饶他不得，这次发下了武林盟的必杀令，想来用不多久，于姑娘的冤屈便可得报了。”
　　凤知点点头，心气稍平，想起于娇娥短短的一生如此凄凉，又落下泪来，严子容安慰她一回，又道：“此事虽与薛公子无关，毕竟因他而起，薛公子非常自责，命在下告知姑娘，今后如有需他出面之事，还请不必客气。于姑娘留下的小公子，虽然生父不堪，毕竟孩子无辜，如凤姑娘愿意收养，或找人收养，等他长大之后，薛公子愿收他为徒，认真教导；若凤姑娘不方便收养，便交于我们武林盟妥为安置。”
　　凤知道：“多谢，薛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孩子还是由我们来养，长大之后，我会把他母亲的事告诉他的。”
　　严子容钦佩一笑，告辞而去，凤知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无语。
　　林泽仁望着她娇俏可人的身影，心中有些奇妙的情愫，不知怎的，现在他越来越见不得凤知哭，她的眼泪比凌厉的暗器还令他手足无措，他可以接住漫天花雨般袭来的飞刀，却接不住她温柔的一滴眼泪。
　　最好她总是开开心心的，只要她快活，他就会快活了呢。林泽仁没发现他已经深深被凤知吸引，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觉得轻松愉快，一想到她可能随家人远去，他就心中郁闷。
　　凤家人不说走，林泽仁也半个字不提，只是凤氏三兄弟发现最近他们对林泽仁百般勒索的时候，他是越来越大方了呢。
　　嘿嘿，是个好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