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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36回:汲水烹香茶以待有缘客,月夜披宿雾心绪难自测 ...


  •   ‘安泰客栈’坐落在田坝镇边缘的一条狭巷内,和镇上富贵人家的大宅一样是青瓦罩顶,坐北朝南,明三暗五两甩袖,前三后七两厢五的两层建筑。黄芩和肖八阵二人到达时已值傍晚时分,不知里面的人是得了消息提前开溜了,还是出了什么紧急状况,总之大门紧闭,未闻人声,连招牌也被摘下随便丢在地上。

      黄芩试探性地伸手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是院子,院子的正前方是过厅,左右两边是高高的角楼,楼上点着灯。偌大的院子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只有一桌,一凳,一人。那张不大的六仙桌上放着一壶刚刚用风炉煮出来的香茶和两只青瓷茶盏。茶壶和茶盏上的釉色莹碧,纹路丝丝分明,细若兔毫。这样精致考究的茶具,不禁让人想起‘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风雅。不过,茶盏旁居然还放着一只有点儿缺口的大海碗。海碗里是几只凸起肚脐、打了褶子的肉包子。肉包子和茶终究都是要落进肚里的东西,可一个是填饱咕咕叫的肚子,一个是体味流动的香韵,同桌而居真如夏炉冬扇,相去十万八千里,互衬之下自然格格不入。

      那个人就侧身坐在条凳上,肘撑桌面,手捧脸颊,完全无视肉包子,只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茶壶,唉声叹气地吟道:“小炉烹茶日渐迟,素瓷浅盏盛幽遐。借问主家何不饮?甘芳纤白待故人。”
      黄芩当即愣住了,心头激荡不已,脑袋里想的是迫不急待地冲上去,脚下却像长了钉子一样定在原地。
      他心中有疑。
      “是你?”语气里有种压抑的兴奋。
      紧接着,他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个人当然就是韩若壁。

      韩若壁转过目光,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总算把你等来了。”
      其实,门一响,他就知道是黄芩来了,是以特意作诗相迎,只可惜对方似乎没听明白,抑或根本没听。

      跟着进来的肖八阵也瞧见了韩若壁,拱手招呼道:“没想到韩大侠也在这儿?”

      韩若壁起身回他一礼,道:“肖爷,真是巧了,又见面了。”

      黄芩紧走几步,将大包袱、小背囊搁置在桌边地上,环顾四周,道:“这里的人呢?”

      韩若壁笑道:“已被我打发了。”

      原来,‘安泰客栈’里只有两个厨子、三个跑堂,四个护院,以及五个打杂的用以掩饰,没甚江湖高手。韩若壁来时,这些人已瞧见后山上‘田家大宅’里火光冲天,都猜测出了大事,正犹豫着是否要关门打烊,赶紧跑路。韩若壁冲进去轻松地打翻了当先的四个护院,并发狠说大宅里见不得人的事发了,火正是他放的,官府的人随后就到。那些人甚为惊怕,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奔逃而出。被撂倒的四人也只得把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咽。毕竟,虽说他们没有插手掳良为娼的勾当,但也深知这个客栈的猫腻,担心有所牵连,便作鸟兽散了。瞧出这些人都是被临时雇来照料客栈的,韩若壁没加阻拦,只在后面轰撵了一阵。

      黄芩‘哈’了声,道:“原来那把火是你点的。”

      韩若壁意兴飞扬道:“当然,舍我其谁?”

      黄芩道:“既如此,田家大宅里的贼人......”

      韩若壁迅速地举掌劈空落下,截口道:“都做掉了。纵是漏了几个剩口气的,加上那把火,也要烧得黑头烂额,乌焦巴弓了。怎样?可算是帮了你一点儿小忙吧。”

      他又得意笑道:“当然,我也得着了点东西。”

      想到了他的秉性,黄芩问道:“难不成,你在大宅里还寻到什么值钱的金珠宝贝了?……不应该啊。”

      韩若壁心里‘呸!’了声,暗道:不都被你连锅端了嘛,哪还轮得到我?嘴上,他道:“是价值一百两银子的‘太阴膏’。这一趟走得虽容易,可也不能白走。”

      夏辽西带了一众高手去追击黄芩和肖八阵前,把‘太阴膏’留在了田家大宅里。韩若壁跑去大开杀戒后又翻箱捣柜了一番,发现只有这东西还算值点钱,就顺道给搜刮走了。

      黄芩笑一声,道:“虽说贼不走空,但一百两银子何时入得了你的法眼了?”

      韩若壁瞥他一眼,道:“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哪天遇上火焰刀,可是救命的宝贝,那就价值连城了。”

      黄芩想想也对,于是点点头。

      对着韩若壁的脸仔仔细细地瞧了半晌,黄芩舒了口气道:“与分手时相比,你的气色好了不少,伤势应该不碍了吧?”

      韩若壁不甚在意,含糊应了声,将他摁至长条凳上坐下,指着桌上神秘兮兮道:“给你准备了好东西。”
      循着手指往桌上瞧去,黄芩喜笑颜开,道:“使的使的,确是好东西。到底是你了解我。”说着,大拉拉地从破海碗里抓起个肉包子就往嘴里塞。
      韩若壁瞪着眼,劈手夺下,恼火道:“茶!我说的是茶!”
      虽然肉包子也是他替黄芩准备的,但那是要等尽兴地喝完茶、聊过天再填饱肚子用的,可没想到黄芩一上来就只认包子不认茶,委实有些浪费他一片苦心 。
      黄芩不以为然地瞧了眼那壶茶,道:“有甚稀罕的?又不是酒。”
      韩若壁恶狠狠剜他一眼,骂道:“真是个土包子!说你不识货,你别不服气。好酒哪有好茶精贵?我也是嗜酒之人,但总识得好歹。”
      黄芩满不在乎道:“哦?什么好茶?”
      横竖院里只有一张条凳,韩若壁理所当然地挨着黄芩坐了,一边将茶汤小心注入黄芩面前的茶盏,一边道:“这可是大理有名的‘感通茶’,你且尝尝。”
      这茶原是田掌柜给自己准备的。田掌柜素性好茶,但对‘田家大宅’的那些江湖莽汉们而言,再好的茶汤也比不上掺水的黄汤,若是把好茶放在‘田家大宅’,不免有焚琴煮鹤之嫌,所以田掌柜私藏在了‘安泰客栈’里,专待自己过来处理事宜时独自饮用,不想到了却便宜了韩若壁。
      这时候,傻站了有一阵子的肖八阵尴尬地清咳了一声,二人才意识到光顾着相谈,居然忘了还有第三人在场。
      韩若壁大方地邀请道:“肖爷也一起来品品吧。”
      话是这么说,可院里只有一张可坐两人的长凳,桌上的茶盏也分明是有了主的,这一切显然是韩若壁早已安排好的。
      肖八阵勉强笑道:“算了算了,我粗人一个,不懂品茶的。”揉了揉空空的肚子,又识趣地问道:“韩大侠,灶房在哪里?我去煮点东西吃。”
      韩若壁巴不得早些打发了他,于是道:“往里面去,过了过厅,左手楼下的最后一间就是了,里面还有几笼刚蒸好的包子,足够肖爷吃的。”
      肖八阵道了声谢,就大步经过过厅,往里面四坊的大房子去了。
      待肖八阵走后,黄芩不可置信地瞧着韩若壁,像头次认识他一般,道:“你还会做包子?”
      韩若壁不无得意,道:“我会‘蒸’包子。”
      见黄芩仍是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他只好又解释道:“好吧好吧,是厨子逃跑前做得的,我捡了个便宜,架起蒸屉给蒸熟了。”
      黄芩笑道:“原来是这般,我就说你一个只会吃不会做的,何时转了性子,做得了包子。”
      “别管包子了。说起来,你这次可顺利?敌手强不强?有没有遇险?受没受伤?”韩若壁连珠炮儿似地关切问道。
      瞧他一脸认真的表情,黄芩心头一阵慰然,低头浅浅一笑,只简单道:“都是些江湖宵小,不值一提。”
      “那便不提了。”韩若壁安了心,催促他道:“来,喝口这茶试试。这可是当年得了太祖爷赏识的好茶!”
      黄芩本不喜喝茶,但见他如此兴致勃勃,不忍拂了他的心意,于是喝了一大口,又在嘴里咂摸了一下。
      韩若壁笑眯眯地期待道:“怎样?”
      瞧着盏里明黄色的茶汤,黄芩又努力抿了抿嘴唇,琢磨一下味道,道:“先觉苦涩、清香,后觉甘甜、浓烈。”
      韩若壁喜道:“我就知道你能喝出滋味。”转尔,他又遗憾道:“可惜此地没有好水,否则味道更别致。”
      黄芩一副从没听说过的样子,道:“煮个茶而已,什么水不一样?”
      韩若壁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上一盏,呷了几口,道:“那可是不一样,讲究多了去了。往粗里说,识茶、识水、识器、识人,‘四识’缺一不可,每一识随便拿出来说说,都可说上半天功夫,真要往细里说,恐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此中三昧实在深奥。”
      “那好,你慢慢说,正方便我边吃边听。”瞧他不吐不快的模样,黄芩‘哦’了声,抓起个肉包子打算就着茶吃。
      咬牙抢过他的肉包子放回碗里,韩若壁埋怨道:“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莫非你眼里就只有肉包子?!”
      黄芩不服气道:“当茶点不行吗?”
      “你当粤东早茶啊?”韩若壁恨铁不成钢般道:“当然要浅尝慢饮,才能品出味道。真喜欢喝茶的哪有拿茶配点心的?退一步说,就是配茶点,也是糕饼、蒸笋、锥粽、消灵炙、小天酥这类精致的小食,哪有这么大的肉包子?”
      听他说得热闹,黄芩不欲争辩,干脆一气喝光了茶盏里的茶,把茶叶也连嚼带咽了下去,摊手道:“喝完了,这下可以填肚子了吧。”说罢又从海碗里拿了个肉包子吃了起来。
      他和肖八阵一样,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所以转眼间碗里为数不多的包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被消灭了个干净。瞧他一副吃不够的模样,韩若壁终于无可奈何道:“算了,吃吧吃吧,反正也是给你准备的。”
      黄芩边吃边坦然点头道:“知道你的茶好,可我吃不惯这刮油的好东西,装装样子喝几口还行,就是喜欢不起来。”
      他并非不知道名茶讲究精贵,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喜欢再好也不喜欢。
      韩若壁连连摇头,禁不住叹一口气,口中嘟囔道:“唉,你这番实在,倒叫那些个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欲意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的风雅之士如何是好哟。”
      说归说,他还是把茶具撤下,去到灶房里用蒸布包了十来个肉包子,一路提溜回来,放在了桌上。
      月光洒将下来,好像银子落了一地,也落了他二人一身。二人肩膀并肩膀,转头笑脸看笑脸,吃着包子,继续说着闲话。
      韩若壁问道:“接下来,你要往哪儿去?可是回高邮复命?”说这话时,他自然而然地靠将过来,几绺散落的发丝钻进黄芩的脖领子里,撩得人痒极了。
      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咽下嘴里的包子,黄芩转头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呢,怎么好意思反过来问我问题?”
      韩若壁笑得有几分无赖,眨眨眼,仿佛在撒娇一样,道:“哎呀,不要这般小气嘛,你就先答吧,也不吃什么亏。”
      黄芩似是十分吃他这一套,抿了一下油嗒嗒、滑腻腻的嘴唇,道:“告诉你也无妨。接下来我要去‘大瑶山’。”
      韩若壁笑出一口白牙,摆手道:“不用去了,‘月华珠’已经不在那儿了。”
      黄芩吃惊道:“你怎会知道?”
      韩若壁回道:“自然是因为我已经去过了。”
      然后,他把在‘大瑶山’的经历详细说与黄芩知道。
      沉思良久,黄芩道:“如此说来,我岂非可以直接回高邮了?”
      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韩若壁哈哈一笑,道:“先前还装样儿不说实话,却原来和我一般,也是看上了那件宝贝。”
      其实,对黄芩而言,宝贝什么的没甚关系,可杨松已死,他再去又有何用?
      这时,韩若壁又摆出一副严正之态,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可得好好审一审你。”
      黄芩先是一怔,转而轻笑道:“你一个盗匪头子竟要审我?拿什么审?”
      韩若壁站起身,作样儿迈着官步,绕过长凳,行至桌边的大包袱旁,矮下身盯着包袱皮左瞧瞧,右看看。那眼神儿仿佛穿透了直接瞧见了里面一样。
      他直起身,面对黄芩,清咳一声,微妙地吊起眼梢,装模作样道:“这包是什么东西?打哪儿来的?”
      黄芩‘唔’了一声,道:“你想知道?”
      韩若壁故意凶狠起面孔,沉声道:“少装蒜!速速交代喽!否则,哼哼......别怪大老爷我一顿板子下去,叫你屁股开花!”
      瞧他这官老爷装得有鼻子没脸的,黄芩笑出了声,‘呼’地站起,大踏步来到包袱边,一把将包袱提拎到桌上,抖手打开。霎时,金珠银锭、珍珠宝贝摊了一桌。
      韩若壁立时两眼放光,暗里连咽了几口吐沫,舔了舔嘴唇,笑道:“不用问了,这些好东西摆明是黑吃黑来的。哈哈,原来黄捕头也有当盗匪的一日啊!”
      黄芩瞪他一眼,道:“少胡说八道了。”
      韩若壁回瞪他一眼,道:“怎么?人赃并获还不认罪?好好好!等我提了赃物,用你的铁链锁你去见官,看你还有甚话好讲。”说着,作势上前,手伸向黄芩的腰间,就要去抽铁链。
      黄芩自然不能让他得逞,闪身避过,摇头笑道:“锁我去见官?你也得有那般本事才行。”
      韩若壁遭他如此一激,面露不愉之色,口中喝一声,道:“敢瞧不起我的本事?来来来,咱们再比划比划。”说话间,就要展开身法近身缠斗。
      黄芩却已摇手道:“罢了罢了,别闹了!说正经的,我若是留下六十多两金珠拿去换五百两银子,其余的都送与你,你收是不收?”
      眼下按官价,一两金子只能换四两银子,但民间的私价却可换到八两以上,所以六十余两金珠是可以换到五百两银子了。
      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有如此操作,韩若壁张着嘴发怔半晌后,才道:“这许多金珠宝贝,加在一起怎么也值上万两银子了,你为何只留五百两?”
      黄芩道:“这些东西颇难处理,本来,我是想全送与你的,但受人所托之事没办成,之前又平白无故使了人家五百两银子,是以打算留下五百两还给人家。”
      他说的‘人家’无疑是指高邮知州徐陵,而欠下的五百两银子,则是之前赎了‘丹凤阁’的小倌红云的。至于还银子时,要如何对徐陵说明银子的来路,黄芩倒还不曾细想。
      眼睁睁地瞧着面前桌上一堆金光玉闪,珠光宝气,韩若壁用力眨了眨眼,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转过头去不看它们。
      拿起一个肉包子,悠哉悠哉地咬了几口 ,又冲黄芩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才道:“你以为我一定会收?”
      黄芩笑而不语。
      瞧他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韩若壁挑眉追问道:“难道我像贪财之人吗?”
      黄芩似是想了想,而后猛力点头道:“老实说,很像很像。”
      韩若壁绷起脸,咬紧牙,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个挨千刀的捕快,不老实说会死啊?!看在我辛苦跑来与你相会的面子上,就不能说几句违心的话哄我开心,让我舒舒服服地收下你的大礼?!”说罢,‘呼’的一声,他将手里吃了一半的肉包子向黄芩砸了过去。
      黄芩不慌不忙,抬手接下包子,道:“能吃别浪费。”说着,他两口下去,把那半只包子吃光了。
      韩若壁瞪大眼睛瞅着他,愕然了半晌。转瞬,他像是发现了极其可笑之事,捂着肚子,断断续续笑道:“哈哈哈......都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原来肉包子打黄捕头也是一样啊。哈哈哈......”
      黄芩毫不在意,坐回凳上,又拿起个肉包子吃了下去。
      见讨了个没趣,韩若壁敛去笑意,恢复寻常神色,又道:“说真的,你就这么不稀罕银钱?”
      黄芩道:“为何这么说?”
      韩若壁道:“否则你怎的不自己拿了,要送与我。”
      凝视他片刻,黄芩道:“你觉得我贪不贪财?”
      韩若壁耸一耸肩膀,不情愿道:“好吧,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的确和我不一样,一点都不贪财,一点儿都不喜欢银钱,完全没有铜臭味。”他又道:“你是想绕着弯儿叫我夸你,是不是?罢罢罢,我已经夸过了,这下你总该满足了吧。”
      黄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银钱是好东西,有谁能不喜欢?”
      韩若壁顿感意外,道:“既如此,你因何要送我?”
      黄芩苦笑了一瞬,道:“因为我知道,那东西实在太好,只要拿了第一次,尝到甜头,保不准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迟早总会走上黑吃黑这条路。”
      韩若壁讶道:“你不拿这第一次,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尝到甜头?”
      黄芩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良久,韩若壁道:“可不拿上一次,如何向别人证明你不能抵御那样的甜头?”
      黄芩淡淡笑了笑,道:“不需向别人证明。”
      韩若壁也笑了,道:“总可以向自己证明。”
      黄芩道:“自己怎会不了解自己。”
      韩若壁悠悠道:“想真正了解自己可不容易。也许你已经足够了解,因而不需向自己证明什么,但世上需要向自己证明的,可是大有人在。”
      黄芩睁大了双眼,抬头瞧向远处的星空,道:“比起了解别人,了解自己总是要容易些的。”
      这时,夜气森森,两点星光正好落进他的眼里,把一双眸子点得更亮了。韩若壁瞧见,一阵心有戚戚焉,禁不住呼吸暂停了一瞬。他笑道:“也不尽然。你觉得如此,只是因为从你的角度看,自己是简单的,别人却是复杂的。”
      黄芩垂下眼帘,道:“不错,尤其是你。”
      “我?”韩若壁笑得与刚才不大一样,道:“别的不好说,可我对你的一片心再简单不过,日月可鉴。这一点,你总该知晓。”
      黄芩极为诚挚地望着他,道:“既然如此。那我来问你,你跑来此地到底为了什么。”
      韩若壁故作欲言又止之态。
      黄芩嗤笑一声,道:“怎么,又说不得了?在一起时,你总有许多说不得的事。”
      “哈,逗你玩的,哪至于如此。”韩若壁大笑起来,道:“主要是过段日子后,会里就有大事了,上上下下都要忙碌起来。我怕此后要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没法去高邮找你,所以思来想去,干脆趁着眼下还有些空闲,赶紧到这儿来与你厮混几日。”
      黄芩半信半疑道:“有空闲你会不去寻谢古的下落,抢夺‘月华珠’,却来与我厮混?”
      韩若壁错愕了一刻,尴尬笑道:“不瞒你说,如能寻到那老鬼的下落,自然是要去抢的。可惜谢古神出鬼没,根本查不到踪迹,我也只得暂且放下。”
      黄芩表面未有异样,心里却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之感。他道:“也对,你我总是来日方长。有要紧事,自当各行其道。”
      敏锐如韩若壁,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缠住他的胳膊,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挂了上去,眼里柔情如水,嘴角蜜意绵绵,道:“虽然来日方长,但也须得珍视相聚的一时三刻嘛。”
      黄芩心里暖暖的,却伸手搡开他,示意般地拍了拍身上,道:“林子里滚了许多天,没机会洗涮。你喜好皮相,别凑这么近,否则沾了一身土腥、血腥,可别怨我。”
      退后几步,围着黄芩绕了好几圈,又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韩若壁才面露嫌厌之色,抱怨道:“哎呀呀,面上胡子叭髭,白皮变了灰皮也就罢了,你这身是什么衣服?!村夫穿的?……居然还是破的。和我一起这么久,好赖也该受我点影响。咱们也没多少日子不见啊,怎的你穿着打扮已没法了?”
      先前的夜色里,他光顾着和黄芩相谈甚欢,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黄芩也不解释,只是耸了耸肩。
      又凑到近前嗅了嗅,韩若壁连摇头带叹气,表情夸张道:”土腥血腥味,还有汗臭味、草籽味、饭馊味......我的老天爷!你居然忍得了?......遇上你这等不讲究的,真是没法子了。走走走,快跟我走!”
      不等黄芩发表意见,他一手麻利地卷起大包袱背在身后,另一手拽上黄芩,快步过院穿厅,到了四坊的内院,从右手边登上二楼,进入其中一间早已点上了灯火的厢房。
      厢房内,除了床塌、桌椅,还有一只已装了大半桶凉水的浴桶,桶边的木架上放着胰子、面盆等洗浴用具,估计是韩若壁之前搬进去的。
      将大包袱丢在小方桌上,韩若壁一面往外走,一面促催道:“我去提两桶热水来,你先把衣服脱了,等下好生洗一洗,冼完了,我拿套衣服给你换上。”
      他二人身材相差不大,倒是不怕不合适。
      黄芩瞧韩若壁居然主动去提热水,不免惊诧于他的‘勤快’。
      其实,韩若壁白得了那许多金珠宝贝,自然心情大好,这一刻变得勤快些,也是不足为奇的。
      “等等,”黄芩道:“不必换你的衣服,我的换洗衣服就在院子里。”
      想来是在桌子边的背囊里了。
      韩若壁回头不耐烦道:“反正不会是甚好衣服,还是换我的好。”说完话,径直去灶房提热水去了。
      等韩若壁一手提一桶热水回来时,却见黄芩还杵在浴桶边,两眼盯着浴桶内冰凉的浴汤发呆,一件衣服也没脱。
      韩若壁倒水入桶,悠悠道:“这里初旱不雨,眼下有澡洗已属不易,你这木脑壳还磨蹭什么,快脱衣服呀。”
      冲着水面上飘浮着的几朵不知名的干花努了努嘴,黄芩道:“这可不像替我准备的。”
      韩若壁放下空桶,笑容有几分暧昧,道:“对啊,本来就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奔波了好些日子,总要尽可能享受一下吧。谁叫你命好碰上我这样大方的。来,一起分享吧。”
      横横竖竖地瞧了好几眼那只浴桶,黄芩摇头道:“我看小了些,容不下两个大男人,还是你留着自己享受吧,我提桶凉水冲冲就得。”
      生怕他跑了似的,韩若壁一闪身拦在门口,漾起一双笑眼,道:“‘流冰之泉’疗伤时,你可是把我全看光了,说什么也得礼尚往来,还我一次。”
      瞧着那样的笑容,黄芩的心也随之一漾,转念古怪一笑,道:“好说,一会儿你可别嫌挤。”
      二人正要宽衣解带入桶沐浴,楼下院内响起肖八阵急促的呼唤声:“黄兄弟,黄兄弟......韩大侠......”同时,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昭示着他已在院内奔走了一圈,把一楼的厢房找了个遍,现在正在对面二楼亮着灯的空厢房里一间间寻找,大有不找到人不罢休的架势。
      原来,填饱了肚子的肖八阵寻了间厢房,把里面收拾妥当用以夜宿后,就拖了张椅子,打算回前院和黄、韩二人闲话,却见已没了二人踪影,桌边那只装满了金珠宝贝的大包袱也不在了,一时担心出什么事,才大声呼唤,四下里寻人。
      黄芩听他唤得急切,当即重新系好衣带,窜出门外,随手带上房门,冲对面高声回道:“肖老哥,我在这里。”
      眼见本可来个鸳鸯戏水,成其好事,却从中搅合了,韩若壁老大的不高兴,索性不理不睬,自脱了衣服,赌气般跳入浴桶,一屁股坐下去,溅出一地水花。
      肖八阵手里提着从前院桌边拾起的行囊,舒了口气,从二楼的回廊处隔着院子道:“我喊了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应,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还好还好。咦?韩大侠人呢?怎的找不见?”
      黄芩回头瞧了眼房门,故意眨了眨眼,道:“他在里面洗澡,你要进去找他吗?”
      肖八阵微怔了怔,继而哈哈大笑道:“不用了。韩大侠一看就是注重仪表之人啊。不过,说起来你我也在密林、土洞里钻了好几天,是该找个地方洗洗了。”
      黄芩又瞟了眼身后,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头道:“嗯。”
      肖八阵挠了挠肋骨处,道:“这不说还好,一说我全身都痒得厉害,真是大半月都没洗过澡了。”又一指对面二楼回廊上的黄芩,道:“黄兄弟,你的头上尽是灰土,也该好好洗洗了。”
      黄芩‘哦’了声,心道:要不是你多事,我这会儿已经洗上了。
      肖八阵急忙下楼,招呼对面的黄芩也下去,道:“黄兄弟,我瞧下面的水缸里还有不少凉水,此地缺水,我们也不必洗得多仔细,就在空地上舀几盆凉水冲冲就好。”
      黄芩见状也不便推脱,只得下了楼去。说话间,二人到了楼下的院内。甩手把黄芩的行囊抛了过来,肖八阵道:“这是你的,我去找胰子和木盆来。”等他拿了东西来,二人便各自脱衣,准备冲凉。肖八阵显是心情不错,脱了衣裤,一面冲洗,一面还吹起口哨来。
      晚风沁凉,内院里充满了乳白色的夜雾,气温也渐渐下降,远不似白天那般高了。肖八阵本以为不过冲几回凉而已,没甚关系,但只冲了一回,就呲牙咧嘴地受不住了,到底是受了内伤,体虚怕寒,经不得凉水,于是草草换上衣物回厢房里休息去了,所以只剩下黄芩一人站在院子里冲凉。他刚刚洗了头,将披散的头发随意缠绕在脖子上,再举起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一层淡淡的水气自他周身升腾起来,很快便同重重的雾气、沉沉的夜色融化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温情脉脉的朦胧。
      朦胧,通常会使事物看上去更美好。
      美好的事物又通常容易吸引目光。
      此时此刻,那如火般炽热的目光就落在黄芩身上。
      黄芩背后不远处的那棵高大的金丝榔树下,韩若壁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目不转睛地瞧着黄芩的一举一动。这时的韩若壁已草草沐浴过了,洗去了一路的风尘,换了套干净的华服,背负双手站立在那里,简直比金丝榔还要挺拔。韩若壁的目光是炙热的、强烈的,有一种牵扯心肺的执着。除了黄芩以外,他在瞧任何事物,任何人时,都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目光。
      他的眼光是自由而肆意的,从漆黑、柔顺的发,到白晰、宽阔的背,到劲拔、挺秀的腰,再到紧密、弹性的臀,以及结实、修长的腿......没有了灰土的遮蔽,韩若壁注意到黄芩的背上有一个血手印,但也许是因为夜雾和水气的覆盖,也许是因为经过调息和疗伤,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那个血手印已经极轻,极淡了。雾气浮动中,随着黄芩冲洗的动作,那只淡淡的、红色的手印竟轻轻地摇曳了起来,好像一只情人的手,轻柔地抚慰上爱人的背心。有那么一瞬间,韩若壁仿佛被那只‘手’牵走了魂儿,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冲动,宁愿舍弃一切变成那只‘手’,与黄芩与影随形,如蛊附骨。也有那么几次,他几乎要冲上前去,从背后紧紧抱住那个躯体,无限度地贴近那个躯体,直到将它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眼前的一切委实太过美妙,看得他心荡神摇,精魄将失,令他舍不得打断,不甘心结束,因而下意识地忍耐住了,没做出任何打破这一‘美景’的举动,只是将眼睛瞪得更大了些。
      黄芩正好转过身来,弯腰从身后的地上取了块胰子,反手去擦后背。似乎是牵扯了某个痛处,他的眉头猛地一紧,身形也微微一抖。意乱情迷的韩若壁方才彻底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他受伤未愈。即刻,没顶的欲望如大海退潮般不断下降,直至消亡。
      随及,韩若壁感觉一阵惊慌。
      这种惊慌不是出于发现黄芩有伤在身,而是他发现自己的欲望居然退去得如此绝决。仓促间,他向树下的阴影深处躲了躲,呆立了片刻,又深吸了几口气,以适应身体前后的突兀变化。
      他不由自问:只是惊觉黄芩受伤,我便不行了,难道是怕伤着他?可那样的伤势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何况,在京城石头胡同里替他处理伤势时,他可比现在伤得重多了,那时候我都情难自禁,现在却如何会这般?一想到那时,韩若壁的眼前不由闪过二人纠缠在一起时,黄芩包扎好的伤口被他紧紧压住了,因而痛得脸色铁青,冷汗长流的模样,他不禁心口一颤,眉头不受控制地皱缩了起来。
      奇怪!
      他记得,以往每每回忆起那一幕时,自己心下只会细细品味、窃窃欢喜、意犹未尽,甚至欲望升腾,可时值今日怎的只隐隐剩下些感同身受般的苦痛?
      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竟对当日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埋怨和自责的情绪,虽不强烈,却是头一遭。
      第一次,他因为别人,对自己产生了埋怨、自责的情绪。
      --明明早瞧见了那个血手印,却沉溺于意乱情迷当中,只想着那个印迹是多么的引人遐思,多么的令人向往,而完全没有想到那是他的伤处,他的痛苦。
      我这是怎么了?
      韩若壁未必毫不看重别人,但素来最看重自己,对任何人,不管是北斗会里的兄弟也好,还是曾经纠缠的女伴也罢,就算真是他做错了,补偿就好,改过便罢,至于改不了的就不改了吧,绝不会再多放在心上,也绝不可能生出半点自责、埋怨之情。而之前他虽心向黄芩,为了黄芩哪怕舍弃性命也再所不惜,但归根到底,总是为满足自己,还是容易理解的。可现下,他却会因为自己对黄芩产生的极细小的情绪和感触,而下意识地在责备起自己来,确是令他着实难以接受了。
      怎么可以?!
      这样牵来扯去,自我否定的情绪,不是应该发生在女人身上才更合适吗?
      韩若壁一想明白,便觉此刻的自己简直像个娘们儿似的,心头恼火不已。转身,他飞奔上楼,回到厢房内,倒头便睡。
      也许,他觉得一觉醒来,就又变回原来的自己了。
      夜雾更重了。
      黄芩洗浴完毕,随便擦拭了一下身体,从近前的小木凳上取过衣袍换上,套上布袜、快靴,绾起头发,向金丝榔树下走去。方才,透过重重夜雾,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瞧见了韩若壁站在树下,因而心跳不已,但这会儿走近时却发现没了人影。上楼后,来到韩若壁的厢房前,透过窗上的竹篾纸,见里面已是一片漆黑。看来,韩若壁已然熄灯睡下了,于是转身离开,找了间厢房进去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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