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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37回:马踏五尺道蓦遇熊传香,驱镳景东府大旱望云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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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反侧了小半夜,待到天光放亮时,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的韩若壁终于找到了借口,把昨夜的失常完全归究于压抑过久,将至释放时反倒近而生怯了。他心道,不是有诗云:‘正倦立银屏,新宽衣带,生怯轻寒料峭’嘛。人家是‘生怯轻寒料峭’,我来一次‘生怯微凉清阴’也未为不可吧。他又寻思,不过能让我‘生怯’的,怕也只有黄芩一人了。转念,又暗里发狠道:管他娘的,总之,不可再有下一次。
这时,门外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
韩若壁揉了揉眼睛,一咕噜爬起来,窜过去打开门。
果不出他所料,门外站着黄芩。
见韩若壁只穿着中衣出来开门,想必是刚睡醒,黄芩微笑道:“睡得可好?”
韩若壁含糊答道:“还好。”
黄芩边跨过门槛进来几步,边道:“说起来,昨夜还是我第一次做梦梦见你。”
韩若壁喜不自胜道:“那定是好梦了。”
黄芩微微皱眉道:“不好说。”
韩若壁回身穿上外袍,奇道:“怎么不好说?”
黄芩道:“梦里,我一直在睡觉。”
韩若壁嗤笑一声,道:“做梦梦见自己睡觉,这算是哪门子梦?”
黄芩一面回味,一面浅笑,缓声道:“我梦见你躺在我身边,我感觉很安心。”
韩若壁听在耳中,顿感一阵舒心畅快,很是受用,道:“如此,有什么不好说的,自然是一场好梦了。”
黄芩摇一摇头,声音微沉道:“可是,在梦里,我能感觉到,你并不安心。”
韩若壁愣了一愣,一扬眉毛,故意嘻笑道:“是啊是啊,有你在身边躺着,我哪能安心睡觉?自然只有把你连骨头带肉吃进肚里去时,方才能安心。”
黄芩轻笑一声,道:“莫开玩笑了。回高邮前,我想去一个地方瞧一瞧,距此地不远。你可愿陪我?”
韩若壁问道:“什么地方?”
黄芩道:“马雄山。”
韩若壁笑道:“什么时候不懂欣赏风景的黄捕头,也和我一样好游起名山大川了?”
黄芩道:“多话。总之,你愿不愿陪?”
韩若壁信誓旦旦道:“陪!自然要陪。陪着你,就是上刀山也不趔趄。”
二人正说着,肖八阵身背行囊,肩挎打好包的干粮,出现在门口,抱拳于胸道:“黄兄弟、韩大侠,我这就要走了。”
看来,他是告辞来的。
黄芩迎上去,道:“肖老哥,你的伤还没好,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儿去呀?”
不待肖八阵回答,韩若壁已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冷嘲热讽道:“当然是回去‘金碧山庄’更方便养伤。”
他只当肖八阵仍是‘金碧山庄’的人,因而没有太多好感。另外,昨夜正是此人坏了他的好事,他也还没有忘记。
肖八阵摇头道:“‘再也不回那儿去了。”
韩若壁顿感讶异,问道:“为何?你不是‘金碧山庄’的人吗?”
肖八阵呵呵一笑,道:“以前是,以后却不是了。我想趁着一把老骨头还没生锈,试试看到江湖上再闯荡一番,把当年的肖八阵给找回来!”
黄芩点点头道:“和我一起时,肖爷就是如此打算的了。”
韩若壁听言,似是呆了一下,而后若有所悟地‘哦’了声。转眼,他一把抓起肖八阵的右手腕,赞赏之情溢于言表,道:“真性情!好豪气!倒是我看走了眼。肖爷,请随我来,我有点东西要送你。”
说罢,韩若壁拖着肖八阵来到小方桌旁,散开桌上的大包袱,伸手一拨拉,将金珠宝贝大致相等地分作了两堆。之后,他连看也不看,随便把其中的一堆往肖八阵面前推了推,道:“按说,这包东西与我没甚关系。但黄芩既送与了我,便是我的了。我作主,分一半给肖爷,权作盘缠之用。”说话间,自有一派豪侠气度。
先前,他一直以为肖八阵是公冶修的人,而且极得公冶修的信任,因而保持着必要的戒备。况且,拼财力,他远非公冶修的对手,而以肖八阵在‘金碧山庄’的地位,肯定不缺银钱花,是以也没必要再分财物给他。但现下,他得知肖八阵已恢复了自由的江湖人身份,并非‘金碧山庄’的人了,又曾同黄芩一起御敌,就大不一样了。
肖八阵匆忙摆手道:“不成不成,这是黄兄弟送与韩大侠的,我如何收受得起?”
说实在的,他目下已是囊空如洗,所以,韩若壁此举对他而言当真如雪中送炭、暗室逢灯,可谓正中下怀。可是,韩若壁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等于直接拿银钱把人给压趴下了,如此巨大的数目令得肖八阵没法子接收。不过,对于韩若壁的慷慨大方,仗义疏财,他还是心生无限感激。
韩若壁笑道:“肖爷何必客气,这一趟你总是帮了黄芩不少忙,是以,这包东西里原也该有你一份的。”
肖八阵脸红脖子粗,道:“韩大侠说的哪里话,这包东西实乃黄兄弟一人拼得的。他冲锋陷阵,我不过跟在旁边凑个热闹,忙没帮上多少,麻烦倒添了一堆。”
黄芩插进来,道:“肖老哥身上怕是没甚银钱了吧?”
此刻,他方才想起肖八阵已把盘缠都给了公冶一诺。
肖八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银钱是没有了。不过,我有一身武艺,跑江湖还怕没饭吃吗?”
韩若壁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纵使肖爷不是为了银钱,可也不至于憎恶银钱吧。这等不义之财见者有份,肖爷又何必客气?”
肖八阵仍踌躇道:“不过......”
黄芩也道:“肖爷就收下吧。”
终于,肖八阵实话实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想承二位的好意,但这些......这些实在太多了,我老肖确实收受不起。”
韩若壁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只听说过嫌银钱少的,还没听说过嫌银钱多的,肖爷真乃趣人。如此,肖爷随意,总之,莫要苦了自己。咱们都是大老爷们儿,做事别婆婆妈妈的就好。”
言下之意,让肖八阵想拿多少拿多少,别再推来推去了。
见肖八阵还有些不好意思,韩若壁‘嘿’了声,道:“孔子云‘四海之类,皆兄弟也’,大家都是江湖好汉,这等大秤分金的事,有何不好意思的?!”
肖八阵听言,再不犹豫,随便取了几颗金珠入手,开怀笑道:“韩大侠爽快,我也不与你客气了,这些已足够我路上吃喝住宿了。”
韩若壁哈哈笑道:“你光拿几粒金珠,身边没有些银两傍着,万一山野小店换不开,却要如何是好?多不方便啊。”
肖八阵想想也对,又取了些银两入手。
黄芩仍是有些不放心,出声劝他道:“肖老哥,你伤得不轻,不如还是等伤好了后再行动吧。”
肖八阵立刻不高兴了,板起脸孔道:“黄兄弟,你这是什么话?你受了伤,就能去‘马雄山’,我受了伤却连行动也不能?你未免也太小看我老肖了吧。”
原来,刚才黄、韩二人最后说的话,被他听去了几句。
黄芩正想再劝,韩若壁已帮肖八阵说话道:“不错,只是一群江湖宵小如何伤得了肖爷这般内力精深,武功不凡的高手?纵是不小心受了点轻伤,也不会碍多少事。”
“什么?只是一群江湖宵小?!”肖八阵苦笑道:“谁说的?那我不是连混混都称不上了吗?“
接下来,他面露得意之色,噼里啪啦地把死在他和黄芩手里的那十余名高手的名号一一道出,中间连个顿都不打。毕竟,这也算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几件事之一了,是以记得分毫不差。倘若他儿时读书能有这般记性,说不定也能考得个功名了。
韩若壁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转向黄芩,道:“我自诩从不低估别人,不想还是低估了你。”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去,闷声大发财般一言不发了。
黄芩心道:你低估别人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你若没低估我,何至于被我打伤?
当然,他可没蠢到把这话说出来。
肖八阵见二人谁也不说话,气氛顿时变得怪异了起来,怀疑可能是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干笑两声道:“那......那,我就先行告辞了。黄兄弟,韩大侠,他日再见,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黄芩点点头道:“一路好走,恕不远送。”
肖八阵蹬蹬蹬地下了楼,从过厅往门口去了。
见韩若壁仍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又沉默了片刻,黄芩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好一个‘江湖宵小,不值一提’,说得真是轻松啊!”转过身来,韩若壁冷笑两声,质问道:“原来,那些人里大半都是惹不起的魔头。这事,你因何瞒我?”
犹豫了一下,黄芩道:“可能,我是不想你担心。”
韩若壁道:“笑话!你既已好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为何还要担心?”
黄芩哑口无言。
韩若壁脸色暗沉,逼问他道:“黄捕头,你不会是把我当成娘们儿了吧?”
一般说来,男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女人是脆弱的,因此如遇凶险,纵使这凶险已然成为过去,也是不愿告诉女人,不想她们因此后怕。不过,韩若壁有此一问,并非真以为黄芩会这么想,而多半是因为昨夜他自己心里闹的那点小别扭。
黄芩一怔神,道:“这......我从来没这样想。”
韩若壁面色稍缓,道:“那就好。我记得你曾说过不喜欢我有事瞒着你。对你,我也一样。”
最后‘我也一样’四字,他说得格外清晰、有力。
黄芩尴尬道:“其实,我也不算特意瞒你。只是,把事情做完后,我很少习惯向别人提及具体过程,总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韩若壁道:“在你那班捕快、跟班面前,你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在我面前却是大不相同。”
黄芩听言,点头道:“你既然想知道,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接着,便把之前的一役向他仔细说道了一番。
紧绷着脸的韩若壁总算松弛了下来,道:“想不到,你终于还是对上了‘蝴蝶针’。怎么样,夏辽西的暗器功夫如何?”不待黄芩答话,他又补了一句道:“当然,你胜过他已是不争的事实,否则何以站在我面前。”
黄芩微微眯起双眼,似是在脑中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面,微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其实,那时候,他若是知道我的身份,也许胜负尚未可知。”
韩若壁却‘扑哧’一笑,道:“这会儿你怎么又谦虚起来了,我见过你出手,决计不信还有人的暗器能胜过你。”
黄芩正待反驳,韩若壁已经‘啧啧’数声,兔子似地窜到黄芩面前,伸手就往他头上薅,似是冲着他的发髻去的。
黄芩闪身避过,讶道:“做什么?”
韩若壁住了手,撇了撇嘴,答道:“当然是解开发髻,数一数你头上是不是有三个旋儿喽。”
黄芩不解道:“好端端的,数我头上的旋儿做什么?”
韩若壁‘哼’了声,变了脸色,道:“都说一旋儿横,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我瞧你定是那不要命的。”
虽然不是太明白对方的意图,但只瞧他的脸色,也知道不是夸自己,于是,黄芩反诘道:“你又拿话损我。”
韩若壁斜他一眼,道:“总算还听得懂人话。”无奈地叹一口气,又道:“那么些个高手环伺四周,你也敢冲上去拼命?也许你有自信不至丢掉性命,可稍微出点差错,怕也要缺条胳膊少条腿。为何不找我帮忙,想法子从长计议。你就一点儿也不怕?”
心存目想了片刻,黄芩道:“怕归怕,但我也知道,只要杀不死我的敌人,越是凶狠,就越会令我变强。”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韩若壁呆了一呆,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急强好胜的欲念,半假半真道:“如果敌人是我,你能变得多强?”
二人间的气氛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黄芩认真地想了想,皱眉道:“已经试过一次了,我再也不想试第二次。”
韩若壁的脸上微红了红。毕竟,上次他被黄芩打伤,至今也还没能完全恢复。
良久,他阴冷冷道:“或许,我们应该再试一次,那一次,我定会毫无保留,拼尽全力。”
黄芩摇头道:“无论如何,只要敌人是你,我都无法提高哪怕一点半点,就想上次一样。”
也许,他说的并非武功。
韩若壁愕然道:“怎会这样?”
黄芩深深地望了韩若壁一眼,道:“和别人过招,自然会有所提高,但若和自己过招,惊心动魄,伤筋损骨,很难有所提高。”
对他这话,韩若壁正要细细琢磨时,黄芩又道:“和你动手,就像和我自己动手一样,很痛苦,很难去想提高。所以,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韩若壁纵后数步,心中大是感动,仰天笑道:“好,好,好!和你动手,我也如你一般痛苦。我也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永远不想。走吧,我陪你去马雄山。”
随后,二人收拾好了行囊,尽量多准备了一些水带在身边。韩若壁又从镇上买了匹马给黄芩,一人一骑往马雄山而去。
马雄山,由西南向东北延伸,北仰乌蒙山,西临梁王山,南毗哀牢山,坐落在磅礴浩汹的一片乌蒙山脉中似乎一点儿也不起眼。它不仅没有拔地千仞的山峰,更没有陡峭险扼的山谷,倒像一只穿越了重重沙漠,历经了长途跋涉,因而精疲力竭,不得不俯卧在地的骆驼一般,仅有驼峰处高低起伏的线条才能彰显出一点儿山川的雄浑本色。但是,它却并非如同看上去一样平淡无奇,偏偏有着‘一水滴三江’的美誉,是南盘江、北盘江、牛栏江的分水岭,更是洪流奔涌、浩浩荡荡了五千里的珠江的发源地。
本来,这里的珠江源头分为上下两个洞口出水,雨季时,两个洞口都是泉水奔涌,势若雷轰,声震山谷,即使遇上枯水季节,上面的洞口没水了,下面的洞口也仍会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可现下,两个洞口都已枯竭,江水水位极低,显是旱了有一段日子了。
黄、韩二人牵着马,经由五尺道来到马雄山脚下不远处。
黄芩停下脚步,兀自肃然而立,一面眺望山体,一边澄心凝思。
骄阳的照射使得原本覆盖山体的迷雾形消骨散,连日的干旱使得原本高及膝盖、贴地趴伏的爬地松爬得更低,层层的林木由绿变黄,丛丛的灌木由密变疏,有些原本是溪水的地方也成了凹塘,马雄山仿佛变成了一个因干渴、缺水而倒下的巨人。
韩若壁站在黄芩身侧,指着一左一右两处山头上,各有一片因为缺少植物覆盖而裸露在烈日下的山体,道:“看起来山上也开始旱了。”
在黄芩眼里,那两片被晒得发红发烫的土石,竟幻化成了死在高邮大牢里的苗人男子因愤怒而充血的双眼。
望着‘那双眼睛’,黄芩在心里默默道: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你的妹子,但我总算能杀了你的仇人,在你的家乡,给你一个交待。
回高邮前,他要到马雄山瞧一瞧,正是因为那个苗人男子和他的妹子,已经再也回不了家了--无论是生,还是死。
韩若壁唏嘘了几声,不经意间牵起黄芩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道:“我知道,你这一次来苗疆,并非为了案子,而是为了给别人一个交待。”
黄芩道:“也许吧,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交待,但是,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柔和,像是要去温暖别人,又仿佛已被别人温暖了。
轻轻地以大拇指抚擦着那只手背,既像是抚慰,又像是挑衅,韩若壁道:“你做事,总喜欢说为了给别人一个交待,可事实上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黄芩眼帘微垂,沉思了片刻,才道:“不错,大家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些为着自己利益去伤害别人的人没甚区别。”
重重地握了一下那只手,韩若壁摇了摇头,坚定道:“区别就在于到底想做什么事。你是为了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那些人却并非如此。这个世道有太多黑暗,但你,却多少能给黑暗带来点光亮,即使很微小。”
话毕,他松开手,转头向侧面望去。
原来,就在他刚才摇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扫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再次聚目瞧看。
晃人眼的阳光下,瞧得不是太真切。
韩若壁眯起眼,道:“那是什么?”
黄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数十丈开外的叉道口好像卧着一个人。
他二人并不着急上山,于是缓步走到近前细察。
看身形,扑倒在地的是个女子,不仅头发蓬乱,还裹了一身灰土,脏兮兮的。
韩若壁一面道:“别是死人吧?晦气。”一面蹲下,将女子翻过身来,以便试探鼻息。
“熊传香?!”
当那名女子铁青的脸孔终于暴露在光天华日之下时,韩若壁惊呼出声。
发现鼻息尚存,他又拿住熊传香的右手手腕,仔细切诊起来。
黄芩也凑上来,道:“怎样?”
韩若壁道:“人没死,但脉像虚弱,不知怎么了。”
就在二人合计着该怎么办时,熊传香猛然双目圆瞪,坐了起来,那双本来淡得出奇的眼仁里点点腥红一闪而逝。她面目僵硬,眼光迟钝地扫过二人,喘息了片刻,才微微浮现出一丝热情,道:“原来......是你们?”
韩若壁疑道:“熊姑娘,你可是炼蛊炼得走火入魔了?”
熊传香摇了摇头,慢慢道:“炼蛊和练功不同,不会走火入魔,若是炼错了法子,只会被蛊王反噬。”
她的声音绵软无力,显然很是虚弱。
黄芩问道:“你不是急着赶回家去吗,怎么才走到这儿?”
熊传香瞥他一眼,道:“如果你和我一样,途中每隔几日就突然昏死过去一次,相信也没法走得更远。”
韩若壁‘咦’了声,道:“怎么会这样?你是得了怪病,还是受了奇伤?”
熊传香翻了翻怪眼,道:“都不是。”
瞧了瞧她周围,黄芩问道:“你的马呢?”
从‘金碧山庄’离开时,她可是骑着马的。
熊传香捂着肚子站立而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道:“跑了。几日前,我肚内的雪蛤蛊发作时的叫声把马给惊跑了。那时,我也和这次一样昏死了过去。”
二人听言更觉有异,知道个中必有古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转脸,熊传香目光呆愣地望向某个方向。
二人不知她意欲何为,只能在一边瞧看。
良久,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锁定住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个方向,口中喃喃呐呐道:“一定有东西作祟......一定有东西作祟......”
这时,她好像忘了黄芩和韩若壁二人的存在,仿佛中了魔咒,被冥冥中的某物牵引着,迈开颇为不协调的步伐,重新走回到向西延伸的那条道路上。一边走,她还一边抚摸着肚子,咬着牙,威胁般自言自语道:“不准怕!无论你怎么怕,我也是要找到它的!”说这句话时,她的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同时,她的目光却凶狠而坚定。
瞧她举止怪诞,韩若壁面露讶色,低声疑问道:“这姑娘莫不是疯了?”
感觉不对劲,黄芩冲上去拦住她,道:“熊姑娘,你家在哪里?”
木然地瞧他一眼,熊传香道:“广南府,文山。”
黄芩提醒她道:“广南府不是在南边吗?你怎么往西边的那条路上走?”
熊传香咧开嘴,生硬地笑了笑,道:“回家前,我得先找到那东西。”
跟上来的韩若壁顿感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熊传香的怪眼中泛起一片诡异之色,笑容也变得鬼气森森起来。她以毋容置疑的口吻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这场大旱一定是那东西引起的!说不定,那东西现在就躲在哪座大山里张牙舞爪,逞凶肆虐。”
黄、韩二人听言,又见她脸上神色可怖,不由得头皮生凉,脊柱发麻,面面相觑了一阵。
熊传香又坚决道:“现在整个苗疆都在旱,包括我家文山,我一定要瞧一瞧,是什么东西正在让我的同胞遭灾受难。”
怕她是中了什么邪,韩若壁小心试探道:“既然连那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又如何肯定这场大旱是它引起的呢?”
熊传香猛地贴近韩若壁,鼻子几乎碰上他的鼻子,吓的韩若壁立刻后退了几步。而后,她瞪大了一双怪眼,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不知道,可我肚子里的雪蛤蛊却是知道。”
韩若壁心中大呼荒谬,愈发相信她是得了失心疯了,忍不住问道:“你的蛊如何知道?”
熊传香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思考了一阵,才道:“一入旱地,我肚内的雪蛤蛊就变得奇怪起来,好像害怕着什么东西一样,我也整日里心神不宁。它还经常无缘无故地发作,使我昏死过去。而且,我发现,我越是往某个方向去,它就越虚弱,也越暴躁,令我昏倒的次数也越多,而我脚下的土地也旱得越厉害。所以,只要向着令雪蛤蛊变得越来越虚弱的地方去,就一定能找到那东西!”
眼珠连转数转,韩若壁道:“你能确定那是某种东西?”
熊传香愣了愣,道:“......也可能是某种力量......”
沉思了良久,黄芩接口道:“也许,是你的白蛊本性阴寒,受不得旱热,所以出现了异常,而并非有什么脏东西在作祟。”
舍了韩若壁,熊传香倏地转身,蹦到黄芩面前,嗔怒道:“胡说!你以为我说话、行事是小儿办家家酒吗?寻常的旱灾,对我和我的蛊而言,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虽说不能完全确定,但如果没有几分把握,我怎敢乱说?!我真的可以感觉到那东西在哪儿!”
黄芩见她言之灼灼,便只管低头思索,不再多言了。
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韩若壁道:“那东西会不会是某种比你的雪蛤蛊更为强大的蛊王?我记得蓝神医曾经说过,蛊王分为‘青黄白紫金’五种,比你的白蛊厉害的紫蛊、金蛊会不会引来如此大旱,并令你的白蛊受到感应而害怕呢?”
熊传香想也不想,道:“不可能,没有蛊王可以引动天地变化,也没有蛊王可以令我的雪蛤蛊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没有任何我知道的东西,能够让我的雪蛤蛊变成这般模样!”
抬头,眯起睛,望向上空红得有些妖异的烈日,韩若壁似是自言自语道:“那会是什么东西?”
其实,一直以来,他也觉得这场大旱颇不寻常。
熊传香的眼皮跳动不止,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一定是我所不知道的可怕的魔物。”
稍顷,黄芩抬起头来,问道:“熊姑娘,如果真有那样的魔物,又真的被你找到了,你要如何?”
熊传香舔了舔苍白、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里有几分疯狂,也有几分野心勃勃的冲动。
继而,她一边轻颤,一边道:“如有可能,我想除掉那魔物!只要除掉它,大旱就一定会消失。”
回答虽然坚决,但内心的恐惧却也无法掩饰。
韩若壁和黄芩忍不住对望了一眼,二人心中同时暗道:没想到这个苗女平日看起来古古怪怪,大难前头,却居然会有如此非凡的勇气,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此想着,再看向熊传香时,他们眼中便自然地流露出了明显的钦佩之色。
然后,韩若壁忍不住叹息了声,道:“如果真有能引起这么大范围,这么严重的旱灾的魔物,那实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了,而那魔物也必然法力非凡。纵然你找到它,恐怕也不过枉送性命,何谈除掉它?”
熊传香听言神色一黯,没有搭话。
但是,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韩若壁这番话是绝对没法子令她退缩的。
黄芩没有多言,转身牵了自己的马来,示意熊传香上马。
“你要送马给我?”熊传香轻轻摇头道:“没用的,等下次雪蛤蛊发作时,马还是会被吓跑的。”
黄芩走到马前,牵起缰绳,道:“只要我没被吓跑,它就不会。”
熊传香闻言,一时呆了,道:“你......你......要陪我去找那东西?”
黄芩点头道:“你说往哪儿去,我便领你往哪儿去,至于能不能找到,还得看你。”
熊传香翻身上马,心潮翻涌,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谢谢。”
她实在想不到一个外地人,明明只要抬腿一走,对他而言,这里的大旱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与他再无关系了,可他却自找麻烦,要和自己一起去寻那个目前还不知存不存在的可怕的东西。
韩若壁也牵了马过来,一脸讶异的看着黄芩,问道:“你不上山了?”
黄芩歉然道:“不上了。”
韩若壁皱着眉毛,又问道:“这种完全不相干的闲事,你也要管?别人都从旱地往外跑,你却要和她往里去?”
似此种捕风捉影、风险巨大的闲事,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想管。
黄芩转头瞧他,面无表情道:“若是天灾,我无能为力,可若是有甚特别的魔物引起了这场大旱,我没法子袖手旁观。至少,总要去瞧一瞧。”
韩若壁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们俩儿,一个是疯的,一个是傻的。大山里出了妖怪引起大旱,这念头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黄芩,你想管这种闲事?如果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你就是彻彻底底的傻子。而如果这是真的,你还是个傻子!去送命的傻子!”
黄芩愣了愣,无言反驳,只是苦笑道:“我已傻了好些年了,再傻一次有何妨。”
韩若壁怔住了,死死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劝阻。
其实,韩若壁心里何尝不知道,黄芩儿时所经历的大旱曾令他失去珍视的一切,也令他切身体会过这种灾害带来的恐怖与痛苦,那是用言语难以描述的,所以在这件事上,黄芩的感受恐怕很难和自己一致。
熊传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争吵,没有任何出言驳斥韩若壁的意思。她知道,贸然去找那个不知名的、引起这场大旱的东西,实在和寻死没有多少区别,韩若壁不想去,也不想让好友黄芩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怎好出言驳斥?
最后,见黄芩主意已定,怎么说也没用,韩若壁压抑着怒气,道:“好好好,你们一个是要消灾除难的女菩萨,一个是拔刀相助的大英雄,只有我自己是贪财怕死的小人。罢了罢了,我怕了你们了。”
说到这里,他手抚马背,张开五指,若有所思地梳理了一阵子马毛,然后道:“不过,无论如何,上路之前,我们总得到镇上多备些干粮和水吧。”拍了拍马背上的大包袱,他又道:“我也得找人把这些妥善处理了。”
“我们?”黄芩感觉十分意外,道:“你也要去?”
韩若壁‘嗤’了一声,道:“你们俩儿,一个疯子,一个傻子,我怎可能放心任由你们去乱冲乱撞?真要找到什么魔物,小姑娘的雪蛤蛊现在就已蔫成这样了,到时候肯定不顶用。你那二斤铁,砍砍人还行,对付妖魔鬼怪未必拿得出手。我跟了去,你们若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至少还可以叫我啊。”
他说得口沫飞溅,句句刻薄,但黄芩听在耳中,却像是太阳在心头溶化了一般,一阵贴心的滚烫。
虽然这一刻,韩若壁嘴上不饶人,但黄芩怎会不知韩若壁的一片心?
熊传香却听得实在忍不住了,怒嗔道:“你竟敢小瞧我?”
韩若壁苦着脸,张开双手,对她道:“熊姑娘,我哪敢小瞧你啊?你可是要独自一人勇斗妖魔,为苗疆消除大旱的女英雄。你的勇气,咱家自然佩服得没话说。不过一码是一码,瞧你现在这般模样,说晕就晕,说倒就倒,若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你到了面前,还不虚弱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到那时,你以为你还能怎样,难道爬过去,咬死它们吗?”
知道韩若壁说得也没错,熊传香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服气,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因而只能狠狠地说了句:“不要你管!”
黄芩把韩若壁拉过一边,小声问道:“你真要跟去?那‘北斗会’的大事怎么办?”
韩若壁拍了拍胸脯,傲然道:“我是谁?我说缓一缓,难道还有人敢有异议吗?”
黄芩笑了笑,道:“那倒也是。”
其实,‘北斗会’为总舵另建隐密之所一事已迫在眉睫,韩若壁不该在这个时候还不回去主持,况且三人要去之处必定旱得厉害,是个喝口水,吃口粮都奢侈不已的地方,不要说他这样贪图享受之人,就是一般人也巴不得插上翅膀逃得远远的。但潜意识里,他又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黄芩,因为他精修过道术,知道若真的存那种东西,就断不是绝顶的武功可以对付得了的,他怕一旦在这里分别,就再也见不到黄芩了,所以才会舍了诸多顾虑,横下一条心,决定一起去。
此后,三人一起往镇上去了。
离开曲靖府,往西走了一日后,按照熊传香的指点,他们又转向了西南方向。途中,雪蛤蛊发作的次数逐渐变多,并且每发作一次,蛊本身的精气就消散一分,因而熊传香晕倒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身体越来越虚弱。黄、韩二人见状都有些担心。他们知道,已与蛊王合为一体的蛊主同蛊王之间,可谓息息相关,其中一方出现问题,另一方也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蛊王若是死了,蛊主也会随之没命。也就是说,雪蛤蛊若是衰弱而死,熊传香就没命活了。可熊传香不但不甚在意,还增添了不少信心。她认为正是因为他们在不断地靠近‘那东西’,‘那东西’的影响力才会越来越大,令雪蛤蛊和她变得越来越衰弱。为了让她感觉舒服一些,韩若壁在途中的一个车马店里,添了银子,将两匹马换成了一辆马车,又多屯了些水袋。之后,黄芩和韩若壁二人轮换驾车,继续向熊传香所指的方向前行。沿途,他们看到许多举家逃难、流离失所的灾民,据说都是从景东府出来的。
多日后,他们到达了景东府境内。
轮声历碌,驾着马车,行驶在燎起热气的滚烫的土路上,韩若壁被触目所见的景象惊呆了,手中挥舞着的马鞭不由自主地顿住了。马车在路上慢慢停了下来。
只见,层层叠叠的旱朵压得极低,遮蔽了整个天空,令人感觉透不过气来。太阳已经瞧不见踪影了,隆隆的旱天雷不时在头顶炸响,震耳欲聋,连大地都为之颤抖。原本的农田已是一片黄土。到处是枯枝烂木。因为缺水而死去的家畜横七竖八地躺在路旁,发出阵阵恶臭。面色沉重,意欲背井离乡的人们低着头,又是背,又是提,排着不松不紧的队,如行尸走肉般从马车旁走过,没有一个有闲心停下来,问一问这辆马车为何要往目前旱情最严重的景东府来。
黄芩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韩若壁抬头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脸色连变了数变,沉声答道:“云象不对。”
瞧见这样的云象,他心惊不已,暗道:莫非真有古怪?
黄芩也望了望天,发现头顶上的天空的确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正要细问,就听车厢里传出熊传香虚弱的声音:“快点继续走......我觉得不会太远了......因为,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此刻,车厢里,她捂着肚子,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由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面容颇为狰狞,五官全往一块儿挤,两只几近透明的眼仁上布满了红色的血点。
近几日,她的痛苦与日俱增,昏迷时反倒比清醒时好受一些。
韩若壁再次挥动起马鞭。
当马车穿城而过时,可以瞧见官府和当地几个商家、大户在城门口设立的发放赈灾粥、食的棚屋内已空无一人,想来存粮早已放发光了,否则,那些因老弱病残等原因没法子离家避难的百姓们,一定会排成长龙,等待救济。
出了城,马车艰难地颠簸在山石路上,不断地突上突下,震荡得整辆马车都快要散了架了。
很快,韩若壁瞧见前面有一座凸起的山峰。
当他驾着马车绕过这座山峰,又驶出了四五里地后,车厢里的熊传香忽然嘶哑着声音喊道:“停下!回头,我们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