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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假面舞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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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秋,上海。
西伯利亚的寒流尚未席卷这座远东的不夜城,但某种更深沉的冷,已渗进苏州河污浊的水汽里,渗进租界霓虹与华界废墟交织的斑驳光影中。霞飞路上的梧桐叶刚开始泛黄,像一页页被水浸过的信纸,勉强贴在枝头,等待着某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
林慕青站在圣依纳爵堂侧门的阴影里,等着她的“表哥”来接。她今天穿了一件阴丹士林蓝的旗袍,外面罩着粗呢短外套,是最时兴的女学生打扮,也是她最熟悉的、如今却需精心扮演的身份。她把手藏在口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枚冰冷的、刻着“江”字的旧铜印章。这是“沪江同学会”离散前,学长陈怀远发给最后几个核心成员的“念想”。当时他说:“留着它,记住我们为什么出发。”
为什么出发?为了给死在日军轰炸下的苏雯报仇。那个和她一起读《罗亭》、幻想去塞纳河畔左岸咖啡馆的姑娘,最后只剩半截系着红绒线的辫子,从瓦砾堆里被找出来。那根红绒线,像一道永不结痂的血口,刻在林慕青的视网膜上。
陈怀远找到她时,眼睛里有种烧灼般的光。“慕青,贴标语、散传单,救不了中国。我们需要更有力的拳头。”他的声音低沉而确信,“现在有一个机会,能让我们真正做点什么。”
于是,他们这个小小的、充满悲愤与书生意气的同学会,成了中统庞大情报网上一缕细微却坚韧的丝线。陈怀远成了他们的直接上级,那个曾经在读书会上慷慨激昂的学长,如今嘴里开始频繁出现“组织”、“纪律”、“代价”这些沉甸甸的字眼。
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门打开,陈怀远坐在里面,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从前不这样的,林慕青想,他以前总爱卷起衬衫袖子,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水与烟草混合的味道。现在,只有古龙水和一种过于整洁的冷冽。
“上车。”他言简意赅。
车里还有另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副驾驶座,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这位是‘老刀’,以后是你的单向联络人。”陈怀远没有介绍更多,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你的新身份,南洋回来的富商遗孀,林曼丽。背景资料都在里面,三天内记熟、销毁。”
林慕青接过,纸袋不重,却让她手心微微出汗。
“你的目标,”陈怀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沈碧泉。汪伪特工总部主任秘书,文化界的名流,日本人眼前的红人。一个……精通四国语言,喜欢莫奈睡莲的汉奸。”
“汉奸”两个字,他咬得很轻,却像两颗冰锥,掷地有声。
“他最喜欢莫扎特的音乐,写得一手好书法。“陈怀远说这些话时,语气中带着一种奇怪的复杂情绪,“可是死在他手上的人,比十个普通刽子手还要多。“
“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我们需要他书房里、保险柜里、枕头边所有的秘密。”陈怀远转过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慕青,记住,这不是学生时代的过家家。这是一口深井,掉下去,可能就上不来了。你的任何一丝软弱、犹豫,都可能让你,让我们所有人,万劫不复。”
林慕青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她感到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献身冲动的战栗。她想起了苏雯辫子上那点刺目的红。
“我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陈怀远似乎满意了,转回头去,看着前方流转变幻的街景。“沈碧泉明晚会出席日本领事馆的招待舞会,那是你第一次露面的机会。‘老刀’会安排你拿到请柬。”
车子在一个僻静的路口停下。林慕青拿着纸袋下车,黑色的雪佛兰旋即无声地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她独自站在街角,初上的华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里那枚铜印章,它的边缘已被磨得有些圆润。她忽然想起沈碧泉资料上附的一张模糊的照片,看不清面容,只一个清瘦的轮廓,戴着金丝边眼镜。
一个喜欢莫奈的汉奸。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陈怀远的话。
风从黄浦江上吹来,带着咸腥与煤烟的气味,掠过这座巨大的、繁华与糜烂同生共死的城市。林慕青拉紧了外套,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无形之手投入这浑浊江水的石子,正向着不可知的深渊,缓缓沉下去。
她不知道,在她沉落的方向,早已有另一个身影,在更深的黑暗里,行走多年。他或许也曾在沉沦的间隙,抬头渴望过一丝天光。
日本领事馆的舞厅,像一只巨大的、盛满浮华与谎言的黄金鸟笼。水晶吊灯将光线切割得过于锐利,照在将校级军服的金属绶带和名媛贵妇的钻石首饰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空气里稠密地混合着香水、雪茄和某种更不易察觉的、权力与欲望的气息。留声机里流淌出爵士乐,慵懒而甜腻,像为这场盛宴涂抹上的一层精致糖衣。
林慕青,不,此刻她是林曼丽,穿着一身定制的墨绿色丝绒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不惹眼的翡翠胸针,站在大厅边缘的立柱旁。她手中端着一杯香槟,指尖冰凉。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人群,实则像最精密的雷达,搜寻着那个目标。
她看见了陈怀远。他正与一位日本商社代表谈笑风生,举杯的姿态娴熟而自然,完全融入了这片虚伪的喧闹。他的目光曾短暂地与她对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只是极轻微地颔首,随即移开。那是信号:目标已入场。
她的心轻轻一缩。顺着陈怀远刚才视线掠过的方向,她看到了他。
沈碧泉。
他与照片上那个模糊的轮廓不同,更为具体,也更为……矛盾。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着,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疏离而温和。他正与一位穿着和服的日本老者交谈,微微侧头倾听,不时点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看起来不像一个特务头子,更像一位在大学里任教、偶尔涉足社交的学者。
然而,林慕青捕捉到了别的东西。当他抬手去接侍者递来的酒时,手腕露出的一截,骨节分明,带着一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感。当他视线偶尔扫过全场,那温和之下,似乎有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快得像错觉,一闪即逝。
“在看沈先生?”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林慕青回头,是一位穿着紫色旗袍、风韵犹存的太太,她认得,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柳云薇。
林慕青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被看破的赧然,低声道:“只是觉得,沈先生似乎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柳云薇用檀香扇掩着嘴,轻笑:“他呀,是个怪人。都说他是李士群眼前最得用的笔杆子,日本人眼里的红人,可你看他,倒像是来参加一场无关紧要的学术沙龙。”她凑近些,压低声音,“不过,可得小心,这人看着温和,心思深着呢。”
正说着,舞曲换了,是一支探戈。人群微微骚动,带着某种期待。
沈碧泉似乎结束了与老者的谈话,独自走向舞池边。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肥胖的日本军官,带着几分醉意,大笑着想要拉一位明显不愿下场的中国女伴进入舞池,动作粗鲁。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和紧张。
沈碧泉脚步未停,自然地走到那军官面前,微微欠身,用流利的日语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人的耳中。他说的是:“阁下,探戈需要两颗情愿的心,强扭的瓜不甜,舞也一样。”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丝温和的笑意,但眼神里没有任何退让。那军官愣了一下,或许是碍于场合,或许是别的什么,竟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沈碧泉这才转向那位受惊的女子,优雅地伸出手,用中文温言道:“小姐,受惊了。不知是否有幸,请您跳这支舞?”
他化解了一场风波,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林慕青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不是她预想中汉奸的模样。她看着他揽住那女子的腰,步入舞池。他的探戈跳得极好,步伐精准,充满控制力与引而不发的激情,与刚才温文尔雅的形象判若两人。他在舞池中旋转,灯光在他镜片上划过瞬间的反光,像暗夜里狙击镜的瞄准点。
“看到了吧?”柳云薇在她耳边轻语,语气复杂,“这就是沈碧泉。你永远不知道,他温和的笑容下面,藏着的是救你的手,还是杀你的刀。”
林慕青握紧了酒杯。香槟的气泡在杯底细碎地破裂,如同她此刻心中翻涌的疑虑。
陈怀远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一个喜欢莫奈的汉奸。”
可现在,她看到了一个会在适当时候出手解围、舞跳得如同艺术般的“汉奸”。
舞曲终了,沈碧泉礼貌地将女伴送回原位,然后,他的目光似乎无意间,落在了立柱旁的林慕青身上。
他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这位小姐似乎面生得很。”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与好奇,“鄙人沈碧泉。可否冒昧请教芳名?”
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她,那目光不再疏离,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的探究。
林慕青,不,林曼丽,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符合她“南洋富商遗孀”身份的、略带伤感与寂寞的浅笑。
“我叫林曼丽。”她说,声音放得轻柔,“刚从南洋回来不久。”
“林曼丽……”他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是在品味某种生疏的音节,然后微微一笑,“幸会。上海的秋天,很适合认识新朋友。”
他的手伸到她面前,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下一支舞曲的前奏,已然响起。
他的引领精准得像个节拍器,林慕青只需将自己交付出去,便能随着乐声翩然旋转。墨绿色的丝绒裙摆在灯光下漾出幽暗的波纹。他身上有股清冽的松木香,混着一丝旧书卷和咖啡的气息,与她认知中汉奸应有的腐臭或铜臭截然不同。这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直到乐曲进行到第二乐章,在一个本应向前滑步的节点,他的右脚忽然慢了半拍。
这个失误极其细微,若非林慕青全身心都在感受他的引导,几乎无法察觉。但就是这半步之差,让他的肩背轻轻擦过了身后一位日本军官的手肘。
“失礼了。”沈碧泉立刻稳住身形,用日语向那位眉头微蹙的军官致歉,语气从容,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他揽着林慕青的手力道未变,流畅地带着她继续下一个旋转,仿佛那半拍的迟滞从未发生。
军官打量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了他,鼻腔里哼出一声模糊的回应,便不再理会。
林慕青的心却微微一提。那半步的迟滞,太过突兀,与他之前精准的控制力形成鲜明对比。是偶然的失误?还是……?
“林小姐的舞步很有灵气,”沈碧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适时地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不值一提,“看来南洋的社交场,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将她的片刻僵硬解读为对舞步的生疏,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她“南洋遗孀”的身份。
“不过是闲时消遣,比不上上海滩的繁华。”她垂下眼睫,按捺住心头的疑虑,让声音保持轻柔。她不能确定刚才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更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超乎身份的审视。
他轻轻笑了一下,未再多言。接下来的舞步再无任何纰漏,精准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但林慕青却无法再完全放松。她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完美运转的精密仪器,偶尔那极其微小的、几乎不可闻的“咔哒”声,反而更让人心惊于其内部的复杂。
音乐终了。他松开她,礼貌地颔首:“与林小姐共舞,非常愉快。”
“是我的荣幸。”她微微屈膝,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未散的波澜。
他并未多做停留,像完成了一项必要的社交任务般,转身便融入人群,与另一位汪伪官员熟稔地寒暄起来,侧脸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林慕青没有立刻离开。她又在舞厅边缘站了片刻,看着水晶灯下那些模糊晃动的人影,沈碧泉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衣香鬓影之中。空气里的香槟气和香水味变得粘稠起来,裹得她有些透不过气。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那个“半步”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疑虑。
由“老刀”安排的车子等在领事馆外僻静的侧街。坐进后座,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才允许自己真正放松下来,将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皮质座椅上。城市的光影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地流淌。
回到国际饭店那间陈设华丽的套房,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扮演林曼丽耗去了她大半的心力。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墨绿丝绒旗袍、云鬓微松的女子,感觉陌生又熟悉。她缓缓取下耳坠,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指尖抚过耳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舞池中被他气息拂过的错觉。
她拆开发髻,让长发披散下来,又换上了自己柔软的棉布睡袍。属于“林曼丽”的华服被仔细挂起,像收起一层蜕下的、带着他人体温的皮。她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望着楼下南京路上依旧川流不息的灯火。这片虚假的繁荣之下,藏着多少和她一样无法安眠的灵魂?那个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心思莫测的沈碧泉,又在谋划着什么?
那半步的迟滞,像个无声的谜题,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无法判断那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无意,为何如此突兀?若是有意,目的何在?这种不确定性,比一个明确的威胁更让人不安。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任务的表皮之下,隐隐作痛。
而这,只是两个“水鬼”相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