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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对影成双,得见长生 ...

  •   李长生强硬地把黎里带回自己在京中的小院。推开门的那一刹,青色的帐子,一支红梅插在粗糙的花瓶里,开得正好,好像黎里一直都住在这里,只是元宵节出去遛了个弯回来。
      “这个怎么还在?”黎里拿起花瓶,那是她们在三潭县的时候两姐妹拉着她们去窑场玩时黎里捏的。
      “好看。”李长生跟在黎里后面,把手炉塞到她手里,“夫子,今晚早点休息,不早了。”

      月光端端正正落在床上,黎里拉开门:“长生,怎么还不回去?”
      “我害怕。”李长生月光里,微微低头,眼眶微红。
      “害怕什么?”黎里把她拉进屋里,关上门,“外面那么冷,得了风寒怎么办?”
      李长生定定地看着她:“害怕你悄悄地离开,再不要我了。”

      黎里觉得好笑,任由黎里抱着她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拍拍她的肩头:“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消失,好了,快回去休息吧。”
      李长生一晚上都没休息好,隔一会就踮着脚去到黎里房间外,直到听到她绵长而均匀的呼吸才静悄悄地回去。

      全京城都知道那古怪而天才的李长生的远方妹妹来京城投奔她了,她待她那妹妹极好,给学生上完课后总是着急回家,夏天提着莲蓬,冬天折枝红梅,踏进家门,就再也不出来。

      李长生三十五岁那年,京城大半的文人送来了贺礼,李长生从宴会回来时已经是亥时,她裹着满身的酒气和寒意,笔直地站立在黎里的门前,抬手,叩响房门。
      嘎吱一声,黎里落进李长生清澈的眼睛里:“长生,我给你熬了醒酒汤,我去端来。”
      李长生的胃不好,喝了酒总是难受,料到李长生宴会必定饮酒,黎里早早准备了醒酒汤,此时正在厨房的小锅上煨着。

      李长生深吸一口气,月光落在她身上,落成影子压在黎里的身上。
      “黎里,我可不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黎里一愣,轻叹一口气:“长生,没有谁和谁会永远在一起的。”
      李长生裹着浓浓的寒意,往前逼近一步,低头看着黎里那张和初遇时毫无变化的脸:“我是说,我可不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在我有生之年。”
      黎里愠怒,后撤一步,啪地关上大门:“李长生,你喝醉了。”

      天空突然飘起雪,李长生怔在原地,半个时辰后,转身微微踉跄走入大雪中。脚印一直蔓延到小厨房,火苗一跳一跳,煨在火上的醒酒汤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只能盛出来小半碗。李长生送进口中,热的,苦的,咸的。
      李长生趴在灶台旁枕着眼泪睡着了。黎里坐在桌边,倒出的茶水早已冰凉,她自诩平静,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生气、懊悔、以及,后悔。
      如果那时候没有把李长生带走,如果她扑到怀里的时候多推她一把,如果雷电交加的时候没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如果……
      她是她的学生,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黎里的手止不住地抖,怨来怨去,怨到最后,所有的箭头都指向自己。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她每多一次想到李长生,心脏就多痛一分,痛到最后,她甚至以为自己要去死了。
      黎里知道,她是不会死的。

      这对李长生来说,实在是太过残忍。黎里捂住胸口,缓过气后开始收拾东西。
      天光微亮,黎里提着包袱推开房门,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天地茫茫,好似只她一人。
      李长生立在屋檐下,鼻子眼睛通红,看着黎里,眼泪比声音先落下来:“你又不要我了吗?”
      黎里抬眼看她:“李长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别不要我。”李长生迈开腿,却因为在雪地站了太久,双腿麻木,直接跌到雪地里。
      黎里伸手去拉她,碰到她的两颊,烫的要命。

      黎里最后还是没走成,李长生不是她,李长生得了风寒是会死的。
      她不想她死,起码不要这么早死。

      李长生生了一场大病,黎里守在她的身边,日夜不离。
      有的话一旦说出来,就绝没有回旋的余地,但如果有借口的话,脆弱不堪的现状就能勉勉强强地维持。
      李长生的病情反反复复,黎里跟着人流去了郊外的寺庙。
      这所寺庙香火旺盛,听说只要许愿,十有八九就会灵验。

      黎里跪在蒲团上,狠狠地咒骂着佛台上的慈悲佛。
      凭什么要给她如此绵长的生命,凭什么她身边的生命要被残忍地夺取,凭什么她只能在东躲西藏中等待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尽头……
      骂到最后,黎里重重叩头:你们对我那么残忍,起码,起码对长生好一点,她受的痛,以后千倍还到我身上也没关系,让长生长命百岁吧。

      冬去春来,李长生的病终于好了。黎里又要走,李长生紧紧攥住她的手:“老师,院子里有一棵梨树,等到她开花再走吧。”
      黎里留了下来。
      等到梨树开出如云的梨花,李长生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老师,等到荷花开了,再走好吗?”
      黎里等着荷花开,李长生照旧出去教学生,回来时总是带些小玩意:“京中流行这个,老师你拿着玩吧。”

      荷花开满京城的池子,李长生背上包袱:“我们走吧。”

      黎里白她一眼,朝着城门走,李长生跟在后面,离开了长安。
      有学生在街上遇见她,李长生意气风发,笑眯眯地回她们的话:“我要去陪这世间的长生了。”
      “夫子还真是跟传闻里一模一样。”偶遇她的学生嚼着舌头。
      “但是夫子这样好自由,好潇洒。”
      “这倒也是。”

      黎里没再赶走过李长生,她知道,她是赶不走李长生了。
      李长生依旧跟在她身后,依旧总是喊累,依旧撒娇让她等她。
      她们爬过许多山,渡过许多河,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洞里升起一团篝火,拧干沾湿的衣摆,掏出镇子上买的干饼一人一半。
      李长生还是会在黎里教小孩子识字时折一根树枝递过去。
      跟李长生二十几岁和黎里在一起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

      一晃三年,她们落脚的北方小镇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盖住世间一切,李长生和黎里窝在屋里,烛光摇曳,炉子上温着酒。
      李长生觉得是时候了:“黎里,我还没喝酒,我可不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昏黄的烛光一晃一晃,像是李长生的心。

      黎里沉默片刻,重新看进她的眸子:“长生,你知道我是不会死的。”
      “我知道。”
      “那你还要和我这样一个长生不老的怪物在一起吗?”
      李长生大胆地握住黎里的手:“你不是怪物,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和你在一起。”
      黎里没再说话,也没挣脱她的手。

      长生者胸膛中那颗平稳跳动的心脏因为李长生的出现,罕见地热烈起来。
      李长生的微笑,李长生的眼睛,李长生紧紧攥着她的手。
      她的心早就偏向永远对她微微笑着的长生。

      黎里把手覆上去:“长生,走上这条路,真的没有后悔药吃。”
      “我知道。”李长生站起来,微微俯身,烛光被她的动作吹灭,李长生的吻虔诚地落在黎里的唇上。
      外面悉悉索索地落着雪,黎里觉得,那是她此刻的心跳。

      她们的窗外有一片红梅,雪潇潇地落,天地间好似只有那梅花的星星点点的红,李长生捂着黎里的手:“外面那么冷,还要去扫雪。”
      “谁能想到这雪竟然一直下个不停。”李长生的手暖乎乎的,黎里笑她,“我手这么凉,你不觉得像捂着一块冰?”
      “捂一捂不就热了。”李长生不以为意,手心里温度慢慢攀升,李长生挪过火盆,“就算长生也不能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黎里的长生,仅仅是长生而已,她会染风寒,也会冻得手上生疮,生了病也会一宿一宿地难眠。
      她反捏住李长生的手心,轻轻晃了晃:“下次不冒雪扫了。”
      李长生默默把火盆往黎里那儿挪了几寸。

      烛光暖着两人的脸颊,李长生把手里几乎写完的文章推过去:“老师,你来添最后一句。”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我来添。”李长生刚跟着她的时候,总怕自己写的不好,写的文章磨着黎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圈圈改改,直到李长生和黎里都满意才能搁笔。嘴上这么说着,黎里还是接过那片文章。
      烛光摇曳着落在微黄的宣纸上,整篇文章洋洋洒洒,落到最后,笔锋却柔了。
      “余观今雪,红梅夺艳,千峰覆素,万象澄明,然室内烛辉映座,对影成双,得见长生。”

      “哪有最后一句?”那句得见长生,黎里的耳朵刷地就红了,把文章丢给她,“你哪里需要我添最后一句?”
      李长生笑着接住那纸蝴蝶,烛光映在黎里的脸上,她的声音似化成水的雪:“你看到了,才得见长生。”

      她们没钱了就去当富家小姐的老师,有钱了就跑遍大江南北游山玩水,顺便教一教上不了学的小姑娘读书写字算数。
      李长生拽着黎里去看山顶的日出,瑟瑟寒风里两个人紧紧依偎,李长生红色的斗篷裹住她们。黎里看着李长生口中呼出的白气,忽然问她:“长生,你真的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昨天夜里无云,今天肯定是个晴天,一定能看到。”
      东方翻出一点点光,红色的太阳在她们眼前缓缓升起,李长生紧紧攥着黎里的手:“黎里,你看,果然是个晴天。”
      黎里眼眶一酸:“嗯,果然是个晴天。”

      黎里成为了李长生的妹妹,李长生的远方侄女,李长生的弟子。
      兜兜转转,李长生的鬓边长出了白发,眼角爬上了皱纹,黎里依旧是初见她时的模样,二十五六的样子,带着一顶素色的帷帽。

      李长生牵住她的手:“黎里,我想回去了。”
      “我们回去。”黎里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知道李长生要回哪去。

      官方的驿道早就变了道,原先红红火火的小村子只剩下一小半的人,李长生家的院子大门的锁被铜绿锈满。黎里直接敲开了大门,这里的一切还是李四娘离开时候的样子,李四娘出摊的桌子椅子堆在柴房,爬满了蜘蛛网。

      村里的老人都不在了,李长生小时候的玩伴也都躺进了窄窄的棺材。
      小孩子路过这家荒废的院子,总要探头去看,胆子大的冲着李长生问:“奶奶,你是谁啊?”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李长生笑眯眯地回她们:“我是李长生啊。”
      “是课堂上的李长生吗?”一个女孩子歪着头问她。
      “我不是那个李长生。”
      没有人认识其他的李长生,小孩子们觉得无趣,一哄而散。

      黎里带着帷帽,眼里含笑:“长生,你不是课堂上的李长生吗?”
      李长生依旧和以前一样,白她一眼:“我不是啊,我是李四娘的李长生,是黎里的李长生。”

      这里是她们相遇的起点,在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回到六十年前。
      李长生会和黎里去地头剜一把青菜,去镇上挑一块好肉回家剁成馅子,李长生会和面然后切成剂子擀成馄饨皮,黎里手指翻飞,叠出一箅又一箅馄饨。
      “和我娘的味道一样。”李长生笑得皱纹舒展。
      黎里忽然想流泪,她没流,而是微微笑着:“李长生,你真厉害。”

      如此,又是三年。

      李长生八十岁生辰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好像要把这世界埋掉。
      屋子里的火盆搁在李长生的旁边,她的身上盖着那件穿了很多年的红色羽毛缎斗篷,黎里站在她的身边,轻轻拍着李长生的肩头。
      李长生喜欢看雪,喜欢那件红色羽毛缎斗篷,喜欢双手抱着她的肩膀撒娇。
      苍茫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李长生绵长的呼吸声。

      李长生轻轻撤了一下黎里的袖口,好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她的声音真轻,黎里想,比外面落的雪还轻。
      李长生轻轻地说话:“黎里,我想喝醒酒汤,甜甜的。”
      李长生不胜酒力,冬天下雪却一定要喝酒,黎里总是给她煮醒酒汤,放很多糖,在火上煨着。
      “好,我一会就煮给你。”黎里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像哄那个十六岁的李长生一样。
      李长生说话更轻了:“黎里,我没骗你。”

      外面的大雪扑簌扑簌地落,八十岁的李长生抱着她的肩膀,永远地睡着了。
      黎里依旧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李长生的肩膀。
      “我知道,你没骗我。”

      三十五岁的李长生在大雪夜里说:“黎里,我可不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三十八岁的李长生在烛光摇曳的时候说:“黎里,我还没喝酒,我可不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八十岁的李长生抱着她的胳膊说:“黎里,我没骗你。”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像是天上落下的刀,一刀一刀扎在黎里的身上。
      黎里抓着李长生的红色斗篷,晕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里醒过来,外面的雪终于停了,艳阳高照。
      李长生被黎里埋在院子里,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堆,春暖花开,黎里买来一棵小小的银杏苗,种在李长生的墓边。

      全村的人都知道,那个叫李长生的老奶奶在冬天走了,她带来的终日戴着帷帽的姑娘住在那个院子里,很多年都没有离开。
      那个院子里长出了一棵越来越高的银杏。

      四十年后,黎里收拾包袱,在李长生的墓前坐了一夜,临了,她带走一小捧土,捡走两颗银杏果:“长生,我要走了。”
      “长生,再见。”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花朵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黎里重新回到李长生的身边,那个被世界遗忘的小村子,而今已经是一个有名的旅游古镇。
      黎里买了一座小院子,临街的地方装修成茶馆,兼卖些小食,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生意本来不好,可院子里有一棵极为漂亮的银杏,被人拍照po在网上,吸引了很多人过来打卡。
      “长生,真是托你的福。”黎里站在银杏树下悠哉游哉地摇着扇子。

      有学生逃课来茶馆消磨时光,她上一壶茶,倚在树旁边耍手机,营销号的视频看得津津有味。
      “西北方的一座小城,有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着夫子像,塑像早已爬满蜘蛛网,女夫子的眼神却和千年前一样温柔悲悯,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女童像,一个叫长生,一个叫如意,也许许多年前,有位女老师跋山涉水顶着风沙来到这里,把知识的种子播种下去,等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大门外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一群带着小红帽的旅行团,摇着小旗的导游戴着小蜜蜂讲解:“各位,咱们今天到的就是古代著名文学家、教育家李长生的故乡,她十六岁离家,二十六岁在文坛崭露头角,约八十岁时在家乡与世长辞,终身未婚,后来人们找到她的坟墓,修缮后原地盖成纪念堂,就是咱们接下来要去看的长生堂,李长生的墓旁有一棵银杏,已有六百树龄,传闻是其弟子所植,现在正值落叶季,非常美丽壮观。”
      “是写长生见闻录的李长生吗?”一个小红帽问。
      “对的,就是大家课本上学到的长生见闻录的作者,其中很有名的一句是‘对影成双,得见长生’,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传闻,长生见闻录中部分文章中的片段文风不同,原本中的绘画也是两种风格,后人推断长生见闻录实际有两位作者,这另一位,也许就是这对影成双中的另一位主角。”

      黎里乐了,银杏叶子随着风落到她的肩上:“李长生,你真的长生了。”
      她轻轻摘下那片叶子,好像又一次轻轻拍了拍李长生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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